韩光也痛哭,压抑了半年的爱慕,无可诉说,今日明说,却是跟生母坦白。
琴姨娘哭得声音沙哑,一个字都不想跟他多说。哭了许久,母子两人渐渐停下,可两人的心都是冷的。
“光儿。”琴姨娘哽咽,“这件事你不要再想了,柳莺已经自招她是要与人私奔,她这是在报恩啊,你不可以辜负她的好意。答应姨娘,你走你的阳关道,她走她的独木桥,无论她的下场如何,你都不要出面,好不好?”
韩光没有点头,琴姨娘近乎恳求道:“答应姨娘吧,好不好?”
“姨娘。”韩光仍跪在地上,久久没有起身,“我喜欢她……我错了,我本该在知道遗嘱后,让她继续安心待在韩家,等爹百年后,我便放弃家财,和她一起走。而不是让她冒险离开,还被擒住。”
琴姨娘瞪大了双眼,愤怒地扇了他一记耳光,大声道:“逆子!”
韩光的脸上烙出五道火辣指痕,扇得他耳朵都嗡嗡叫了起来。他没有还手,也没有动。琴姨娘突然发现儿子真的是陷进柳莺的温柔乡里了,她恨儿子,恨柳莺,最后恨起了自己,不该这么晚才发现儿子喜欢柳莺的事。
她低声啜泣:“姨娘知道你的心思,可她什么都认了,就是不愿牵扯到你……你不能辜负她,更不能辜负你姨娘,你一旦出去,就什么都完了……光儿你懂不懂?”
“儿子懂。”韩光压低了声音,“姨娘,我去偷偷放走她,不会出面,更不会让爹知道。”
琴姨娘怔然看他,不知道为什么儿子会这样喜欢柳莺。他身边的莺莺燕燕她不是没见过,貌美倾城的也有,柳莺实在算不得什么,更何况她比他还要长三岁,他怎么就这样痴迷了。
儿子是真心喜欢柳莺的。
琴姨娘察觉到这个事实,有些手足无措,惊慌不已。她紧紧捉住儿子的手:“你答应姨娘,你不许跟柳莺走,你若答应我,姨娘这就找人去放走她。”
韩光忽觉母亲也下了很大决心,可只要柳莺能够逃离这里,谁去救都可以。
“姨娘,我答应您。”
☆、第七十二章
第七十二章
屋里没有点灯, 大暖炉在房屋中间烧着,韩老爷坐久了,还觉得有些热。他轻叩手指, 在木桌上敲出声声沉闷声响,许久才道:“你说, 她会把成儿藏在哪里?”
一直站在暗处的谢放说道:“官府那边我已经让人去告知一声,今晚没有人能离开横州城。四姨娘的贴身丫鬟阿喜也不见了,或许是由她带着成儿少爷藏着,若近日捉不到他们,便派人去阿喜的老家蹲守。一个小姑娘带着个小少爷, 很难不惹人注意。”
“呵,你忘了还有个奸夫。”
谢放没有为柳莺辩驳,如果他证明了没有奸夫,那韩老爷很容易就能想到那是有人将遗嘱泄露,而不是柳莺和男人私奔才离家的, 他说道:“四姨娘不自爱,亏得您对她这样好。”
韩老爷剧烈地咳嗽了几声,忙将药喝了,缓了几口气才道:“我如今怀疑,成儿到底是不是我的儿子, 抓回来定要滴血认亲才行。”
谢放对韩老爷的绝情早就不觉意外了,他告辞要出去,韩老爷却将他留住了:“你今晚就守在这跟我说说话吧,这个家, 除了你,也没个可以信的人了。”
谢放应声,收住了步子,只是已经半夜,韩老爷为什么强撑虚弱的身体而不歇息,还要留他?
他拧眉细想,突然意识到事情不妙。
韩老爷只怕是在柴房那布下了陷阱,等着所谓的奸夫来救。扑空了他没什么可损失的,但万一抓到了呢?
谢放想到今夜看着柳莺受刑的韩光,已然觉得他会踏入这陷阱之中,到时候就算他不揭露,韩光也会自投罗网。
柳莺为保全韩光,自毁名声,可韩光行事冲动,只怕不会坐视不理而前来救人。
“咳咳咳。”
谢放急咳几声,引得韩老爷注意,谢放偏头咳嗽起来,一会忍住,又禁不住咳嗽。
韩老爷终于问道:“你这怕是也感染风邪了,一早就喊宋大夫过来瞧吧。”
谢放见韩老爷这样都不愿让他走,忽然觉得韩老爷只怕对他也起了疑心,至于是疑心奸夫,亦或疑心其他,他不知道,但韩老爷的确不似之前那样信任他了。
莫非怀疑下毒的是他?
“谢老爷,许是吹了风,一时呛着了。”谢放时而咳嗽几声,做着掩饰。他不得脱身,唯有希望韩光不要这样冲动。
突然,门外有下人敲门,急声:“老爷,在柴房附近抓到一个人了。”
韩老爷眼神一冷,沉声问道:“是谁?”
“是琴姨娘院子里的小厮杨德!”
来者实在让人意外,韩老爷一顿,冷声:“去将琴姨娘叫到我屋里来。”
下人去琴姨娘院子里禀报时,琴姨娘怔了怔:“被抓得这样快……”她心中苦涩,明白是韩有功设下了埋伏,守株待兔呢。而她就是那只兔子,正好一头撞上。
韩光也没料到小厮竟然这么快就被抓住,他皱眉说道:“姨娘,杨德嘴巴紧,他不会乱说话的,您不要认便好。”
“唉。”琴姨娘没有多言,再牢的嘴,等性命受到威胁,也会被撬开,更何况只是个下人,还没忠诚到那种地步吧。
她勉强笑笑:“姨娘知道了,你回房吧,姨娘去去就回来。”
韩光点点头,在房里坐了一会后,放心不下,也跟了上去。
琴姨娘不知他跟来,心中已经做了最坏的打算。她想到韩有功那份遗嘱,倒有些醒悟了——什么宠爱,只是自私而已。他对柳莺尚可做出那种事,那对她这个早已失宠的妾,更能下得去手吧。
只是因为她有个好儿子,所以苟活到了今日。
然而万一真有什么需要她去死的事,那韩有功眼睛也不会眨一下吧。
觉悟得太晚,但琴姨娘却觉释怀,踏入那屋子的一瞬间,觉得韩家的一切都不重要了,人活着、开心便好。
可似乎明白得太晚。
韩老爷见她进来,立刻说道:“你认认这人,是不是你院子里的?”
琴姨娘看了一眼那快要被打死,面目全非的小厮,眼神剧烈地晃了晃:“是。”
“他为什么要去救柳莺,你可知道?”
琴姨娘叹道:“妾身也不知道,这两日发生了这么多事……妾身实在是有些力不从心,疲惫得很。”
韩老爷冷笑:“我将这个家交给你打理,可看起来你完全没有办法做好。无论是我被投毒的事,还是柳莺出逃的事,你还有什么脸来见我?”
话音凉薄,凉进琴姨娘的心底。她想起这个男人,当初抬她进门做妾,也是百般疼爱的,她很快就有了身孕,结果怀孕后,她总是孕吐,吃几口东西就难受。而那时他的神情,是止不住的嫌恶。再后来她的身形愈发臃肿难看,生下孩子后,他几乎不怎么来她的院子。
直至冷待至今。
琴姨娘觉得自己跟柳莺的下场迟早都一样,她该可怜的是自己。
“是妾身的错。”琴姨娘说道,“这小厮可有道出原因?”
她看看那被打得奄奄一息的小厮,模样太惨,她有些看不下去。可想到儿子,她还是忍住了求情的冲动。
韩老爷字字道:“他说,他是受你指使去放跑柳莺的。”
琴姨娘微惊,那本来垂死的小厮不知怎的有了气力,嘶声:“我没有说!”
他看着琴姨娘,像是在求得她的信任,眼里全是恳求,怕她不信自己。
琴姨娘此时才知道方才那话也是韩有功扔来的陷阱,这小厮根本什么都没说。她刚才还猜忌他定会说出去,结果却是狠狠打了自己的脸。
她待下人不算很好,可这小厮忠心,她觉得一个下人都比韩有功好上百倍。
韩有功的脸色顿时变了,怒道:“拖出去打死!”
“是。”
“住手。”琴姨娘终于是于心不忍,抬手拦住,护住那不过十二三岁的小厮,“是我让他去放走柳莺的。”
韩有功冷笑:“为什么?”
“不忍心。”琴姨娘说道,“我和柳莺情同姐妹……我不能眼睁睁看着她死。”
“你知不知道你背叛了谁?当初如果不是我给钱你家,还抬你进门,你如今早就跟你爹娘一起饿死了!还有如今的荣华富贵可享?这韩家我要留给你和光儿,可你偏偏要背叛我!”
韩老爷动怒,满屋无人敢说话。
琴姨娘忽然笑了笑:“老爷……你当真以为我不知道,当年是谁令我爹经商失败,被人坑得家财散尽?”
韩老爷一顿,怒不可遏:“你闭嘴!”
“就是您啊。”琴姨娘再不愿掩饰,自知他会对自己下毒手的她,这多年来压在心底的憎恨彻底爆发了,“是您看中了我,要纳我做妾,我爹娘不同意,您才背地里下毒手,夺我家产,令我爹赔尽家产,最后不得已答应您的要求,让我做了妾!”
韩老爷瞪大了眼,没想到她竟什么都知道。他蓦地一愣,起身指着她的鼻子说道:“是你给我下的毒!”
琴姨娘恨道:“若真是我下的毒,我定会给你下剧毒,而不是慢慢慢慢地让您死。”
韩老爷愣了愣:“你竟这样恨我。”
“妾身不恨您,妾身当初是真的欢喜您,可惜久了,心就凉了。我爹临终前,我娘告诉我这件事时,我还想着,只要光儿好便好,您做的那些混账事,我都装作不知道。可你对柳莺的手段,却令我害怕,我的下场,只怕也会跟她一样。一旦做了您不喜欢的事,就要拿走我的命。”
韩老爷想了许久,才想起她的父亲是四年前过世的,也就是说,她足足恨了他四年,而这四年里,他却什么都没察觉,枕边睡着的女人,是那样的恨他。
他惊出一身冷汗来,再看她的眼神,已经变得冷血无情:“那我就顺你的意,和柳莺一块去死吧,光儿也别想从我这里拿走一分家产!”
琴姨娘凄苦地冷笑一声,心头苦得说不出话。
“我不稀罕你的钱。”
在门口站了半晌的韩光终于走了出来,他的神情很是恍惚,思绪也混乱至极。他没有想到,父亲竟是这样抬母亲进门做妾的,他一直以为是他的外祖父外祖母狠心,而今才知道这个秘密。
他对这个父亲,已然没有了半点敬重和拥护。
韩老爷听见这话,还略有些愣神,他盯着韩光,冷冷问道:“你再说一遍?”
“我不要你的钱。”韩光上前扶住虚弱的母亲,看着他这冷血的父亲说道,“我娘我会带走,柳莺我也会带走,这个家的东西,我一件都不要。”
韩老爷冷笑:“好好,你带她走,可柳莺你也想带走?你真当你母亲和她情同姐妹,要一起带走?”
“我带她走不是因为她和我姨娘多好,只是……”
一直在旁边听着的谢放缓缓抬眼,看向欲要说出真相的韩光,意外的,他下意识地没有阻拦。
事已至此,说出这一切,似乎便是一种解脱。
何必在意那么多世俗的牵绊,坦然面对这宿命,方能放下一切,得到新生。
韩老爷似乎也猜到他要说什么,这是他的儿子,他如今的眼神他再明白不过。他怒声:“住嘴!你给我住嘴!”
韩光没有停下,说道:“是我将遗嘱的事透漏给她,因为……我喜欢她,喜欢柳莺,很喜欢,舍不得她死。”
满屋的声音戛然而止,轻微的呼吸声都像是在一瞬间停下来了。
韩老爷面露愕然,眼底渐渐涌起愤怒和失望的神色,往后退了一步,跌坐回椅子上,脸色煞白。
随即他失声大笑起来,笑声阴森恐怖,回响在这死气沉沉的韩家大宅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