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时,她以前可从不知道有什么吉时,而这个吉时竟让自己如此期待,孟宓由人搀扶了起来,一条轻薄如云的红绡覆在了脸上,将发上巍峨的花冠都遮掩住了,孟宓的视线有了阻碍,看不清路,只能由人指引,缓慢而坚定地往前走。
也不知道过了多久,听到底下人四散开,由人喊了一声:“王上。”
于是身后的人齐齐随之喊了一声王上。
桓夙过来牵住了孟宓的手,他的手掌心有茧,磨得孟宓细腻的小手微微疼痛。
“王上。”她也喊了一声。
却只听到桓夙的低笑。她的软语,缠绵带怯,手心还出了汗,桓夙立即察觉到了王后的紧张。
“只是一个仪式而已。”
说完这句话之后,桓夙忽然停住了脚步。
原本拥着楚侯和王后往外走的人,此时都跟着停了,桓夙不动,他们也绝不动分毫,桓夙站在孟宓面前,漆黑如子夜般的俊眸微微一晃,极快地划过一抹不悦。
大王这一怒,他们更加动都不敢动了,一个个战战兢兢地缩了脖颈。
孟宓也不知道桓夙要做什么,她紧张地等着,直到眼前的红绸被掀开,一双隐隐淬着冰雪霜色的漆黑眼眸,与一双莹莹如翠的杏眼,终于坦然相对。
孟宓眨了眨眼睛,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都为人.妻为人母了,眼神还这么清澈而懵懂,桓夙的胸口微微一荡,当场便吻了她。
这还是在婚典里,但凡未出阁的女子都悄悄换了红脸。
桓夙的唇角淡淡一样,很浅的弧度,不仔细看瞧不出来,“任何场合,都不必蒙着面纱,孤的楚国河山,要你一起看。”
这是一句最重的承诺。
孟宓回他赤诚真心,“嗯。”
他牵着她的手,去完成那个期待已久的婚礼。
桓夙让孟宓坐在花车里,翠华摇摇,一路往南行驶去。郢都的酒宴已经备好,花翩跹了一路。孟宓拨开一缕香帘,不远处,他骑在一匹枣红色的马上,马儿神骏,但走得极慢,衬得那身姿宛如山石般巍峨高阔。
她出了一会儿神,忽然想到桓夙归来时没见到枳,便问了一句。
冉音不知道枳去哪儿了,之前大王命人来郢都找过,但没见到人。
孟宓有些不安,但相信桓夙,便没说什么。
夜里在野外扎了帐篷,孟宓宿在花车里,桓夙命人端了一叠炙肉缓步入内,清酒盈樽,对着皓月大江,宛如满天银河落入了彼此的瞳孔里,互相看着,是一般的璀璨曜目。
孟宓忽然倾身上前,胆大妄为地咬住了楚侯的薄唇。
他的食指翘了一截,浅浅地翻了一下,孟宓笑盈盈地松开了手,看着他不说话,桓夙很少被人占便宜,但这是他的小王后,这样的便宜她不占他也会想方设法怂恿她动手。
“你怎么没告诉我,枳去了哪儿?”
从南明关外一路找回郢都,都没有见到枳的人,原本桓夙刻意在孟宓面前回避了这事,但今日方才得到了消息,他此时眼底蓄了一缕柳风,淡然飘逸,有山光水色为之洗涤俱净的高旷,“枳回来了。”
孟宓眼睛雪亮,“他没事?”
“不但没有受伤,而且,”桓夙想到那个身姿柔弱,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少年,一时竟蹙了眉感慨,“他去了秦国,他自幼在秦国奔走,熟悉地形,此战协同狄秋来立了战功,此时正在狄秋来的营里,原本他要来送你入郢,但落了太远,索性孤拟了一道旨,让他跟着狄秋来到灞下恐吓秦王去了。”
孟宓的声音里罕见地浮出了一缕鼻音,“夙儿,你确定,这里边没有你的私心?”
他吃枳的醋,一点风吹草动便要暗生闷气,孟宓早就对此熟悉得不能再熟悉了,听到他这话,孟宓不由怀疑,他是不是借机将枳远调,省得枳来搅扰他的婚典?
桓夙没有立即答话,只是身边的人审时度势地呈上来一叠兔腿,桓夙将腿递给她,孟宓从来不忌口,兔腿更是心头好,好久没有吃过这么色香味俱全的东西,她吃得开心,桓夙让随行的御厨另外做了一道八宝鸭,也端入了花车里,孟宓吃得油光满面,连妆都花了,花冠也斜了。
她在吃,桓夙却低头专注地看着公文,关于郢都的近况,他已经让张庸将政事着手处理当年卜诤之乱后留下的诸多积案,有太多英杰枉死,此时在逐一得到昭雪,而母后和卫夷的死,在史书里,成了简笔掠过的一场有始无终的闹剧。
孟宓吃了一会儿,见桓夙丝毫没动,想他是不是没胃口,将留的一只兔腿递给他,“夙儿,回去之后,依照先生拟的方子用药吧。”他偏过头,孟宓颊生红云,“我想以后,你能陪我一起。”大快朵颐。
喝最烈的酒,吃最辣的菜。孟宓小时候的愿望,就是吃遍天下美食,如今楚宫里的都还没有吃尽,以后桓夙的味觉恢复了,这个宏愿,她希望能与他一道实现。
桓夙点了点头,却没怎么在意。
这些年一个人用膳,一个人品尝寂寞,好像习惯了。清水对他而言,是最平凡的况味。二十年都没有的东西,他并不怎么期待一朝重新拥有。
孟宓继续撕扯着嘴里的兔腿,吃完了要去尝鸭,忽然听到一阵哭闹声,孟宓登时竖起了耳朵,只见冉音苦着脸色抱着小公子走来,“王后娘娘,小公子饿了。”
那就是要喂奶了。
孟宓用一旁的绢子擦拭干净了手,从冉音的手里将黎抱了过来,伸手就解了上衣,将那圆润丰满的胸脯露了出来,小家伙一下钻到了母亲怀里,小嘴儿有力地吃了起来。
她没看到方才桓夙瞬间微变的目光,浓深如夜色,还有那么一点点碰撞的火星,比不远处的篝火还要明炽,但只有一瞬间,他脸色不自然地转过了头,胸口有一股禁地被他人攻占的郁火。
喂饱了儿子,却让楚侯整夜脸色不佳,孟宓也困了,没揣测桓夙的心思便躺下来睡了。
黎翻了个身,吐着奶泡儿,明亮的大眼睛宛如闪烁的繁星,这么小,几乎便可看到十几年后祸害郢都少女的祸水了,桓夙的那点郁火,在撞上儿子天真稚嫩的眼神时,变得沉静下来,温柔下来,他俯下身,将他抱进了怀里。
黎还不大会认人,但最近都是桓夙陪着他,因此潜意识里对父亲有点好感,被父王有力的臂膀抱住了,便咯咯直笑,这一笑,桓夙的心情彻底好转了。
“黎。”
好像一缕曙色自天际缓慢的升起,初阳的光微弱而绚烂。
以后会更加夺目,这么小的黎,他也有他的一生要走,而且,还很长。
迎亲的花车虽然行进缓慢,但终是到了郢都,这聘礼出得足够大,沿途不知道铺了多少匹红绸,撒了多少红花,就连这精雕细琢的车,也随处可见其低调精致的奢华。
孟宓随着大军回城,此时所有人都得知王上在边境逐敌之事,一个个仰了脖子称赞桓夙有勇有谋,令尹张庸率群臣等候在城门口,公子戚负着手等在空门口。
他当然知道,王后跟随大王入军,且在敌军攻打时诞下了小公子,这是楚国名正言顺的公子。
他的父王找到他时,叮嘱他,“戚儿,这个位子,桓夙给了你,他便别想将你拉下来,朝臣都认可你的能力和声望,你只要不出错,便不会给他机会。”
公子戚沉稳地点头,为父亲承诺。
但事实上,这个位子坐久了,没有父亲嘴里描述的那千般好,却让他彻底失去了这人间的真情。再也没有母妃的温情,没有同伴的亲近,没有幼年应该有的单纯无忧的乐趣。
得到的多,要舍弃的却更多,公子戚知道自己没有回头路了,他只能忍耐。
桓夙与孟宓并未直接入楚宫,而是在百官的簇拥上,上了楚国的祭台。这里,孟老爹曾身为祭司,主持过那一场恢弘的祭礼。
如今,这里将见证一场浩大的婚典,是孟安女儿的。
一切都会因果轮回,一切冥冥之中都有定数。孟宓听到身旁的男人说道:“宓儿,孟安之事,我对不起你。”
这是他第一次为此事郑重致歉。
时过境迁了,早已不同往日,孟宓想了想,却握紧了他的手,“我想爱你,不想恨你。”前者让我欢喜,后者让我心痛。她娇软地靠了过来,不惧重臣的目光,轻声道,“过了很久了,现在我很幸福,阿爹阿娘会希望看到我现在的样子。”
“你说的。”他释然地叹息。
作者有话要说: 一章居然没写完!
好吧,容我下一章把他处理掉!
大结局前篇了啊~
ps:作者君要出去浪了,不知道会不会耽搁码字,如果……哎,你们肯定不会打我的。
☆、第89章 结局(下)
孟宓抱着黎随桓夙入楚宫, 沿途, 只见骆摇光穿着一袭翡翠绿的襦裙等候在人群堆里, 好像在瞅着谁, 狄秋来被桓夙派到灞下去了, 预计还有两三个月才能归来,比起苦候的骆摇光, 孟宓是觉得自己还算幸运,他们夫妻聚少离多,只盼将来天下承平,国家安定, 不再有战火。
“侄儿恭迎王叔。”公子戚率领着一干宫人对桓夙行礼。
“戚儿,入云栖宫一趟。”桓夙并未多言, 携了孟宓的手便往里走了。
公子戚跪在被日光晒得滚烫的地面, 只听到身后一声低咳,他回头,是自己的父亲在向自己递眼色,公子戚没有回应, 只是手缓慢地收紧了。
王叔要做什么呢?
方才他和王后入门时, 公子戚瞥了眼王后手里抱着的小公子, 她脸色的笑宛如春阳下最温柔绚烂的扶桑, 那样欢愉而美艳。她又在高兴什么?
公子戚默默低了头,卷着广袖往里走。
此前公子戚在孟宓刁难了一阵儿,现在孟宓对着他还有些不大情愿,桓夙已经从小包子嘴里知道了原委, 将寝殿里的王后攥住了手,“跟孤去见他。”
“有什么话说清楚。”
桓夙都这么说了,孟宓再不情愿也只能暂且去见一面,只是在看到那个少年老成的公子戚时,还是忍不住胸口一阵堵,想到他谦卑有礼地搬出礼法规矩教训她的模样,孟宓便往桓夙身边挨了过来。
楚侯乐得如此,没有说话。
公子戚撩开衣袍下拜,“侄儿参见王叔,王后。”
桓夙眉目淡淡,“今日是家宴,不用拘礼,坐过来。”
一听是家宴,公子戚紧绷的心弦松动了几分,坐到了对面,小包子唤人将美味珍馐一道一道地送进来,美酒觥筹,极致的绚丽,让公子戚抿了抿唇,许久,他趁人下去了,举袖对孟宓一拜,“王叔人在关外,王后娘娘忧思不寐,又不敢拿定决心,侄儿于心不忍,所以多有得罪,本意是安排了人手亲自送王后娘娘往谷城定居,没想到——”
孟宓听得杏眼滚圆。原来这个小少年,他是刻意逼自己的?
桓夙声音一沉,“王后当时怀有身孕,戚儿,你没有考虑最坏的后果么?”
最坏的后果公子戚早已考虑好了,他有私心,这也是不争的事实,因此抿了抿唇,谦恭地将腰伏得更低,一句辩解都没有。
桓夙信他的初衷,将人扶起来,“说了今日是家宴,戚儿紧张至厮,在怕什么?”
他担忧什么,想必王叔一早就看出来了,公子戚的眉梢动了动,终究一言不发。
桓夙缓慢地转过眼光,“将小公子带上来。”
“诺。”
冉音抱着安静的黎上阶来,跪在公子戚的旁侧,桓夙眼神微微示意,冉音犹疑了一下,还是将黎交给了公子戚,孟宓不解,隐隐担忧,但公子戚此时已经将小小软软的黎抱了起来,夏日炎热,黎穿的少,浑圆的肉手扒着堂兄的玄色衣襟。
第一次抱孩子,公子戚显得有些紧张,他试着轻轻摇了下小婴儿,黎突然咯咯笑起来,他最爱同父王玩这个游戏,抛上去又稳稳当当地接下来,清澈的大眼睛水润明亮,迷茫又欢喜地看着堂兄。
他听到王叔说:“黎年纪尚幼,日后,孤需要你照拂他,如今日一样,你能做到么?”
公子戚不傻,听得出这弦外之音,耳朵动了动,忙抱着黎弯腰,“侄儿明白,亦能做到。”
“好。”桓夙淡淡道,“用膳吧。”
说罢,他便起身往寝殿去了。
公子戚抱着黎,看了眼孟宓,孟宓一直盯着自己的孩儿,公子戚便小心地将弟弟抱给了她,“王后娘娘。”
孟宓看了眼黎,他还什么都不懂,懵懵懂懂地看着她和公子戚,孟宓突然挑着唇微笑了一下,“用膳吧,不用等你王叔了。”
两人用了膳食,收拾碗碟之时,传来了最新的捷报,狄秋来率领的人马已经逼到了旬阳,秦王两面三刀翻脸无情,撕毁盟约,暗中与郑国为伍,被晋君侵扰,转眼又遭楚国示威,既输了战事,又输了大国威严,狄秋来便趁势敲诈了一笔,秦王于是主动向楚侯示好,将旬阳划入了楚国疆域。
楚国举国大喜,朝中上下无不称道大王这招见缝插针使得绝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