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佩玖站在极西之地的荒漠中, 如沙漠中的一团烈焰,被风吹动, 孤零零地跳跃着。
不过三十年, 不死城与不死族已逐渐被东陆民众淡忘。或许,再过上许多年,世人将会彻底忘记这个曾经带给他们无限恐惧与惊奇的一族,从此只存在于年岁古老的长者模糊的记忆中。只要褚清越想, 他就能做到。
他对任何事都能绝情, 惟独对她是个例外。他本是个无情的人,偏偏中了无解的情毒。
举目四望, 除了沙还是沙, 黄沙漫漫, 连绵到天际。这情形,与六十年前有些像, 又有些不像。六十年前, 她也是孤零零地站在这片荒漠, 像是一个被家人遗弃的孩子, 心中满是恐慌、悲伤与绝望。
如今, 她没甚么好怕的。他们之间, 甜蜜的时光太短暂,蹉跎浪费的时光太长久。她从此要好好爱他,连同容莫提的那份爱,一起给他。她从此,心里只有他。
容佩玖伸出左手, 将黄泉祭出,右手捏成拳,转了转手腕,将全身灵力倾注到右拳之上。
一,二,三。
猛地一拳,气势万钧地往脚下一轰!刹那间地动山摇,黄沙之上豁然出现一个惊天巨坑……
不死城内,千寻芳正与褚清越在观鹤亭上对弈。二十坐在褚清越腿上,靠在亲爹宽厚的胸膛上张嘴睡得正甜,嘴角挂着一条长长的哈喇子,啪嗒啪嗒滴在褚清越身上。
褚清越仿若未见,正襟危坐,左手抱着褚双拾,修长白皙的右手拈起一颗棋子,轻轻置入棋盘,落子声几不可闻。
“主人,将小公子交给小善罢,我带他去休息。”阴善善解人意道。
“不必了,我下完这局便带他回房。”
千寻芳托着下颌,饶有兴致地欣赏着褚清越胸前那一滩口水印,轻轻地嗤了声,小声玩笑道:“呵,抱不到媳妇,只能抱抱儿子,真是——”
“我说过了,不要再在我面前提起这个人。”褚清越冷冷道,将手中的棋子掷回棋盒,站起身,“你自己与自己下罢。”抱起褚双拾,下楼。
“公子怎的总是记不住呢?”阴善望着褚清越的背影叹了口气,“公子故意的罢?”
千寻芳眯眼笑,不置可否,“小善姑娘,你不觉得,哥哥他只有在生气时才像是个活人么?”端起放在面前的茶盏,掀开杯盖,闲闲地在杯沿上刮了刮,悠悠然凑到唇边。
突然一声震天巨响,惊雷般在不死城上空炸开,顷刻间天摇地晃,这观鹤亭都似乎要被震塌了。晃动很快停歇,不死城中一瞬间又恢复了平静。
千寻芳内心却是无法平静了。手中的整杯茶,连同茶叶一起泼洒在了他那张祸国殃民的脸上。他阴着脸拂掉粘在脸上的茶叶,将茶杯往桌上一拍,恨恨起身,“敢在不死城头顶上动土,我倒要去瞧瞧,是哪个活得不耐烦了!小善姑娘,走,随公子我上去一趟。”
“不准去。”褚清越去而复返,淡淡道。褚双拾仍被他抱在手中,想是被方才的响动吵醒,睁着眼正一脸迷糊。
“都打上门来了,还不许我去瞧瞧。”千寻芳勾了勾唇,“千重久,这可不像你的性子啊。你忍得,弟弟我可忍不得。”
“说了不准就是不准。”
“这么淡定……你知道来者何人?”千寻芳摸了摸下巴,若有所思,忽然眼中一亮,“是容家小九?”一拍手,“瞧你这副幽怨的模样,肯定是她没错了!啧啧啧,狠心的丫头,三十年不闻不问的,一来就送这么大的见面礼。”
“是九九回来了么?”褚双拾顿时来了精神,咚一下跳到地上,“我要去见九九,二叔快带我去见九九!”
“好!”千寻芳笑咪咪地拉起褚双拾的手。
褚清越一挥手,在观鹤亭上结了一道灵障,“谁都不许去。”
褚双拾一愣,哇的一声哭了。
千寻芳摸摸褚双拾的脑袋,撇撇嘴,“二十啊,别怪你爹爹,啊?你爹爹是太伤心了。”
“为甚么?爹爹想见娘亲,娘亲来了他不是应该高兴么?”
“你娘亲来得太迟了。”
嘭!又是一阵震天的响动,棋盘上的黑白棋子被震得跳了跳,发出清脆的声响。
“唔,三十年不见,容家小九怎变得如此野蛮。”千寻芳笑道,窥了窥对面紧绷着脸无动于衷的人,忽然问阴善,“小善姑娘,可还记得六十年前哥哥入封境那日,你在不死城外见到的那一幕?”
“嗯,记得。”
“说起来,还真是叫人出乎意料。你若不说,本公子还不知容家小九竟也有那样惨兮兮的时候。”
阴善看了褚清越一眼,“公子说得没错,那真是小善见过哭得最可怜的姑娘,小善这辈子都没见过比这还可怜的。”
“那可不一定。”千寻芳道,“也许今日,小善姑娘便能见到比这还可怜的。说不定,她现在就已经在痛哭流涕了——”
轰!震天之声再度响起……
不死城外,荒漠之中遍布着一个又一个巨大的沙坑,黄沙被拳风溅起,浮在空中,昏蒙蒙一片。
容佩玖站在新砸出的沙坑底部,正要一跃而出,不甚清晰的视野中忽然出现一道白影。她仰着头,傻傻地看着沙坑边缘立着的人。
褚清越着一件白色直裰,腰间系着玄色绦带。银丝在风中泛泛而动,说不清是发更白,还是衣更白。他冷冷地俯视着她,凉凉地开了口,“你是打算将我不死城拆了?”
她冲他笑,唇角的两颗梨涡也跟着欢快地转着圈儿,大声道:“是,如果你还不出来的话。”
他静静地看着她,许久不说话,面无表情地转身,“别幼稚了。”
“褚清越!”她喊道。
褚清越顿住,语气不耐烦,“还想怎样?”
“别走,我有话要对你说。”
“容宗主,我对你的话没有兴趣。”抬脚继续往前走。
“褚清越,我想你,我很想你。这三十年,我没有一天不想你。”
脚步慢了下来。
“褚清越,我把龙未山交给大姐了,我不会再回去了。”
褚清越停下脚步。
她仰着头继续道,“你不要生气。我知道我让你等得太久,可是这三十年我把尘事都了结了,我的余下半生全部交给你。我会一心一意和你在一起,再不理会世间任何人任何事,从此只守着你。褚清越,这样的我,你还要不要?”
他沉默了很久,“不要。”
“褚清越,你下来好不好?我这样,这样仰着头和你说话真的很累。方才这几拳,我用尽了全力……”
“你自找的。”他的嗓音依旧是凉凉的,人却一闪,来到了坑底。
她抬眸,近距离打量他,这才发现,他人似乎比从前消瘦了,孤傲冷清的面庞被满头银丝映衬得越加寒凉。
“你的头发,是不是变不回去了?”
“与你何干。”
心上微微泛酸,“你还能活多久?”
他又沉默了一瞬,“或许死在你前头,又或许比你活得久一点。总是与你无关。”
“怎么无关?从今后,你去哪里,我都陪着你,黄泉路也是。”
“不是早就不爱了?可怜我?我不需要。”
“褚清越,那些都是气话。我那时只是太伤心了——”
“所以,你的心跳没有起伏都是装出来的?”他满脸的嘲讽。
“褚清越,你真是傻。”她叹了口气,“一个人在伤心的时候,怎么会有心情做那些事。”
“那就是不爱。我若爱一个人,我的心时时刻刻都会为她跳动,只要一想起她,便会心神激荡。不分场合,不管她在不在我眼前,不论我心情是好是坏。”
她一步步走近他,与他贴身而立,“褚清越,和你的爱比起来,我的爱确实微不足道。但是,我爱与不爱不是我说了算,也不是你说了算。”她指着自己的心,“这里说了算。你要不要感受一下?”昂起头,闭上眼。
他垂眸,静静地看着她。
她等了许久,也没有等到他,蓦地睁开眼,皱了皱眉,一抬手环上他的脖颈,往下一勾,一踮脚贴了上去。
双唇相触的刹那,她感觉到他的身体一僵,微微勾唇,握起他的手放在自己左胸。她的舌尖细细巧巧,灵活得像是一条小鱼,毫不费力地钻进了他口中,撩动着他每一处细微的感知。
她的心跳渐渐快了,他的手掌也渐渐变得灼热。忽然离开她的左胸,勾住她的后颈,另一只手贴上她的腰肢,将她往前带了一步,令她紧贴着他,从被动变为主动,一口含住了她的唇,蛮横地吻着她。
不知过去多久,两人气喘吁吁地分开。
等缓和了些,容佩玖开口,“褚清越,过去的就过去了,忘了好不好?”
“不好。”
容佩玖一噎,愣愣看着他。
“我爱的人,我和她的过往,即使是她的离弃,都是我这辈子最宝贵的东西。我不会忘,也不想忘。还有,六十年前的事,我从来没认为是我的错。你的想法,我还是不能认同。”
“嗯,你没错。”她点头,“我也没错。”见他脸一白,继续道,“但是,我不会再因为任何人弃你而去。褚清越,我不会再负你。”
他脸色渐渐柔和。
“那,你还气不气?”她眨眨眼。
“呆子。”他一脸鄙夷。
她咧嘴,“妖怪。”
两人都笑了,一个笑得明媚,一个笑得淡雅。
“褚妖怪。”她叫他。
“嗯?”
“再给你生个小妖怪好不好?二十长得像我,我想要个长得像你的女儿。”
“你不要命了?”
“你别忘了,我是神修,生多少个都不在话——”
他一把将她抄起,“要那么多做甚,两个就够了。”凌空一掠,飞出了沙坑,一闪身,往不死城瞬移而去……
见两人消失了,不远处听墙脚的三人才爬了起来,各自拍拍身上的黄沙。
“哎呀,没想到,主人可真好哄!”阴善道。
“他都等了三十年,你说好不好哄?”千寻芳道,“她再不来,他就要杀上龙未山了。”
“二叔干啥不让我找九九。”褚双拾气鼓鼓的。
“傻!”千寻芳敲了褚双拾一记爆栗,“二叔是在保护你,懂不懂?你要敢这时候冲上去和你爹抢人,信不信你爹打烂你的屁股?你娘比你更傻,被人卖了还喜滋滋给人数钱。”
阴善不解道:“公子此话何意?”
“小善啊小善,你家主人甚么本事你还不清楚么?”千寻芳道,“他若是真的插手,你觉得景谌天会有机会吸了那些灵魄?他既然能杀景谌天一次,就能杀他第二次。”
“小善不懂,主人为何……莫非,主人的寿元折损是假的?”
“假甚么假,当然是真的。他是真的用自己的寿元去换了。”
阴善大惊,“主人可真……”
千寻芳笑了笑,“是不是觉得你家主人傻?不,他才不傻。他甚么都算到了,包括容家小九成为神修,也包括,她忆起前世。只有这样,容家小九才能看清自己的内心。只用半生性命便能换回深爱的女人,若是我,也会毫不迟疑。不过,这也是他对自己的惩罚。他虽然口口声声坚持自己没错,在容家小九最艰难危险的时候,他却没在她身边,这可能会是他一生的遗憾罢。不管怎样,他总是算计到了,比我强多了……”千寻芳抬头,眯眼看着天边那一轮昏黄的白日,满眼的萧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