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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诶,真是出人意料的一面呢。”
    “其实,确切地说,我是不愿迁怒别人的。我觉得,最好还是不要这样。最重要的是,既然不想迁怒,那就从一开始把这个选项去掉,这才有利于精神健康啊。人是要给自己留一条退路的,无论何时。”榎田低沉而富有磁性的声音,在薰子的耳边和心底回响。
    薰子很清楚榎田想说的是什么,所以也不多说,只是在唇边勾起适度的笑意,轻轻点头。他似乎也对这个反应很满意。
    侍酒师推荐的白葡萄酒很适口,看来榎田用不着迁怒了。为了配合主菜,他又点了半瓶红葡萄酒,不过这次的牌子是自己决定的。他说,偶尔也会有几款比较熟悉的酒。
    “有自信的时候就积极行动,这是直面生活的铁律啊。”榎田促狭地笑了起来,露出一抹白牙。
    主菜是肉,吃完之后便是甜点。薰子一边听榎田说话,一边清扫盘中的水果和巧克力。他讲着甜点的历史,言谈风趣。这是个很会说话的人。
    “太好吃了,一不小心就吃了这么多。明天得去健身房好好游游泳。”薰子按按自己的肚子。
    “摄取营养,燃烧热量,很理想嘛。你的脸色和一年前也完全不同啦。”榎田端着咖啡杯说。
    都是托老师的福——这话到了嘴边,却没有说出来。难得畅谈一次,薰子不想让对话变得庸俗起来。
    走出饭店,两人去了常去的那家酒吧,在柜台一角并肩而坐。薰子点的是新加坡司令(singapore sling),榎田要了一杯金汤力(gin and tonic)。
    “今晚孩子们在哪里?还是在你家吗?”榎田倾斜着酒杯,在薰子耳边低语。
    他的气息拂在薰子脸上,微微发痒。她轻轻点了点头。“我说去见同学。”
    “这样啊。容我参考一下,所谓同学,是只有女性吗?”
    “嗯,本来是想这么说的……”薰子瞥了他一眼,“不过,或许设定成其中也有男生更好一些。我还没和妈妈明说。”
    “也好。那我的内疚感就减轻很多啦。毕竟我并不是你的大学同学,除了我们两人之外,也没有旁人在。”榎田将金汤力一饮而尽,“这么说,孩子今晚是在家里吗?”
    “嗯,现在应该已经睡了吧。”
    榎田心领神会地点点头。
    这番对话并非毫无意义,相反,榎田问出这个问题,带着很明显的意图。薰子的回答,也是在领会了他的意图之后做出的。他们两人都不是小孩子了。
    “该走了吧?”榎田边看表边说。
    薰子也看了看时间,见刚过晚上十一点,便答道:“好。”
    结完账出店,榎田的目光又落在手表上。
    “接下来去哪儿呢?我还没怎么喝够呢。”
    “有没有什么好店?小巷子里的酒吧之类的。”
    薰子这么一问,榎田难为情地抓抓头。
    “抱歉,今晚没做好那方面的功课。只不过,我得了一瓶好酒,正冰镇着呢,不知你是不是愿意一起去喝一杯?”
    冰镇的地点,应该是他家吧。听今晚的交谈,似乎榎田有意让两人的关系更进一步。薰子还没去过他家,也没和他发生过关系。
    她只犹豫了一瞬,马上给出了回答:“对不起。明天一早我得去接孩子们,那瓶酒恐怕只能老师一人独享了。”
    榎田没有露出一丝失望之色,笑着轻轻摇手。
    “一个人怎么喝得完。那就等下次机会吧。我正好去找找下酒的小菜。”
    “好期待,我也去找一找吧。”
    两人走到街上,榎田扬手拦下一辆出租车。薰子独自坐进后座。这是为了防止流言滋生,免得街坊邻居说“播磨先生的太太被个男人用出租车送了回来”。
    薰子用口型对车外的榎田说“晚安”,他也点着头,轻轻挥手。
    车子一开动,薰子便深深吐出一口气。她感到自己还是太紧张了。
    没多久,手机就响了,是榎田发来的邮件。“难得相聚,连新酒杯都准备下了。今晚也很愉快。晚安。”大概他觉得薰子今晚会跟他回家,早已做了一番布置吧。
    要是去就好了,可是——
    可是某些东西拉住了薰子。她自己也明白那是什么。
    右手轻触左手无名指,上面嵌着一枚戒指。自从结婚之后,薰子就没有摘下过它。她已决定,在正式离婚前,绝不摘下。
    2
    资料上说,7号女受试者今年三十岁。她身穿一件黄色连衣裙,裙摆下脚踝纤细,脚穿一双与连衣裙很相配的白色运动鞋。不过,那鞋子并不是她自己的,而是研究团队准备的。虽然她自己穿来的浅口鞋跟也很低,不存在安全问题,但按照规定,试验时是要换上运动鞋的。
    在研究人员的引领下,7号女性开始向起点移动。她手里没有拿盲人用的白杖。这是为了防止她在移动时获得不必要的信息。对盲人而言,白杖就是另一双眼睛。她心里想必十分不安吧。
    女性到达了起点。研究人员把两样东西递给她。一样很像太阳镜,但功能完全不同,镜片部分安装着小型照相机,研究人员把它叫做“护目镜”;另一样是头盔,乍一看平平无奇,其实内侧全是电极。女性接过这两样东西,并未露出疑惑的表情,看来是已经参加过很多次试验,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了。她熟练地戴上头盔和护目镜。
    “准备好了吗?”研究人员问7号女性。
    “好了。”她轻声回答。
    “那就开始了。准备,start!”研究人员说着,边从她身旁退开。
    7号女性戴着护目镜的脸左右转了转,提心吊胆地跨了出去。
    和昌翻开手边的文件。她在东京都内的医疗机构工作,平时会乘坐上午八点的那趟电车上班。虽然视力几乎为零,但一定已经习惯在街上行走了。
    首先迎来的是第一个难关。纸箱拦住了她的去路。女性堪堪在纸箱前停了下来。
    其实,这已经很了不起了。
    虽然目不能视物,又不能通过白杖碰触,却可以察知前方的障碍物。秘密在于装在护目镜上的照相机和接有电极的头盔。照相机捕捉的影像由电脑处理成特殊的电流信号,以电极为媒介,刺激女性的大脑。当然,她不会直接看到外界的影像,那种感觉,只是仿佛在茫茫白雾中隐约能感觉到一点什么。但即便如此,对盲人来说,这也是极大的福音了。
    女性再次开始行走。她小心地从纸箱右侧绕了过去。和昌看见一名研究人员挥舞起双臂,摆出胜利的姿势。高兴还早呢,他瞪了那人一眼。那人却似乎并未注意到社长的视线。
    虽然花了很长一段时间,但女性还是避开了纸箱和模仿电线杆的筒状物,在弯弯曲曲的道路上行走着。不过,就在快到终点的时候,她停下了脚步。前方一排斜放着三个足球,球与球之间的间距并不算太窄。
    她静止了一会儿,终于还是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
    有人叹息了一声。
    研究人员走过去,等她摘下头盔和护目镜后,把白杖递给她。
    “怎么样?”与和昌一起观看试验的男人带着自信与不安交织的表情,回头问道。他是这项研究的负责人。“虽然最后一关没能过去,不过和上次相比已经进步很多了。”
    “还算过得去。她训练了多久?”
    “三个月,每天训练一小时。有障碍物的步行训练,今天是第四次。”研究负责人竖起四根手指,似乎想说,仅仅四次就取得了这样的效果。
    “的确,接近全盲的女性不靠白杖,就能这样来回行走,是很了不起的。不过,她似乎属于优等生。问题在于,对那些平日里不怎么出门的盲人,这种方式能起多大效果?”
    “您说的没错,不过在下周面向厚劳省举行的听证会上,做到这样应该就足够了。”
    “喂喂,我们做这个,难道仅仅是要让那些当官的满意吗?这不对吧。得把目标放得更高一些啊。不客气地说,这离实用化还远着呢。”
    “啊,是,这我当然明白。”
    “今天是合格了,不过还是要把问题收集一下,告诉小组长,把报告送到我这里来。”
    在研究负责人回答“是”之前,和昌就已经转过身去,把文件放在旁边的折叠椅上,走向出口。
    走出实验楼,回到社长室所在的事务本馆,独自进了电梯。中途上来了一名男员工,看见和昌在里面,微微一惊,旋即恭恭敬敬地低下头去。
    “你是星野君吧。”
    “是,我是bmi三组的星野祐也。”
    “前几天我听过你的发表,你的研究方向相当独特啊。”
    “谢谢。”
    “让我感兴趣的,是你对人类身体的执念。通常,对于那些脑部和颈椎等处受损,身体瘫痪的患者,都会采用脑机接口,利用脑信号让机械手臂等辅助机械运动。但你不同。你想把脑信号通过机械传达给脊髓,让患者本人的手脚动起来。你为什么会有这种思路?”
    星野挺起了胸膛。
    “很简单。我觉得,无论是谁,都想用自己的手吃饭,用自己的脚走路,而不是借助于机械。”
    原来如此,和昌点点头。
    “说的也是。那么,你这么想,是否有什么原因?”
    “有的。其实,我的祖父因为脑溢血,右半身偏瘫了。他的辛苦,我都看在眼里。虽然他努力进行复健,但直到去世,都没能像以前一样活动自如。”
    “这样啊。你的设想很不错,不过,用一般的手段似乎是无法达成的啊。”
    听了和昌的话,年轻的研究者严肃地点头道:
    “非常困难。肌肉的神经信号结构,比机械要复杂上百倍。”
    “是啊。不过,别灰心,思路与众不同的家伙是不会讨人嫌的。”
    “谢谢您的鼓励。”星野再次鞠躬。
    星野先出了电梯。和昌一直乘到顶楼,社长室就在那里。
    在椅子上坐下的时候,手机收到了一封邮件。他带着不祥的预感一看屏幕,果然是薰子发来的。标题是“面试事宜”。心里的郁闷顿时多了几分。
    “上次也说过了,周六要举行面试预演。母亲可以看见孩子们的表现。预演在下午一点开始,地点就在我告诉过你的那里。请务必不要迟到。”
    和昌叹了口气,把手机搁在桌上,一股苦涩在嘴里弥漫开来。
    harimatekusu株式会社,在祖父开办的时候,是一家办公器械制造企业。公司又叫播磨器械。父亲多津朗继承了公司之后,开始涉足电脑业。随着电脑走进千家万户,这一战略大获成功。作为企业,播磨器械属于中坚阶层,在业界也一直显示着存在感。
    但一帆风顺的状态并没有持续下去。进入智能手机时代后,播磨器械遭遇了强劲的逆风。和许多日本企业一样,最初的迟疑给播磨器械带来了巨大的影响,无法与外企一较短长。多津朗裁减亏损部门,重组人员机构,艰难地度过了危机。
    和昌在五年前就任社长,深感公司正在迎来巨大的转换期。经过冷静分析,他认为公司若是保持现状,在生存竞争中是无法取胜的。要生存下去,必须要有企业特色。
    他寄予厚望的企业强心针,是早在担任技术部长的年代就倾注了不少心血的脑机接口(brainmachine interface)技术,简称bmi。尝试通过信号,将大脑和机械连接起来,改善人类生活。他确信这必定会成为未来的主力商品。
    基本上来说,bmi适用于所有人群,但更能表现出效果的,还是支持残障人士的系统。所以,和昌在这方面特别注重。刚才进行的人工眼试验就是其中一项。进行同样研究的企业和大学很多,但播磨器械却领先一步。也因此,才成功从厚劳省拿到了补贴。一切都顺风顺水,真是太好了。
    是的,作为企业家的播磨和昌可谓春风得意。
    但作为家庭的一份子呢?
    和昌拿起手机,看看本周的安排。看见周六13点写着“面试玩儿”时,他歪了歪嘴。真是自我而又孩子气的写法。面试预演什么的,薰子是不想参加的。何况还要跟和昌装出一副恩爱夫妻的样子来,一定光想想就觉得心情沉重了。
    和昌与薰子结婚八年了。雇薰子做同声传译的时候,两人相识,交往了将近两年的时间。趁着结婚,和昌搬离了居住多年的公寓,在广尾盖了栋独门独户的房子。那是一座西式风格的建筑,院子里种了很多树。
    婚后第二年,两人有了第一个孩子,是个女孩。这个叫瑞穗的孩子健康活泼地成长起来,是个超级喜欢游泳和弹钢琴的小公主。今年夏天,瑞穗应该也会经常去游泳池吧。
    第二个孩子比大女儿小两岁,这回是男孩。他们期待孩子能成为生存能力超强的人,于是给他取名叫生人。生人的皮肤极好,一双大眼睛顾盼有神,尽管穿着男孩子的衣服,但直到两岁之前,还是会有人把他误认成小姑娘。
    但和昌完全不知道女儿和儿子的近况。他难得见他们一面。夫妻俩从一年前开始分居,和昌只身出户,现在独自生活在青山的公寓里。
    原因毫不出奇:在薰子怀着第二个孩子的时候,和昌找了个情人。虽然这不是他第一次有外遇,却是第一次被薰子发觉。他一般不会和同一个女人长期保持关系,但当时不知道怎么的,就这么拖了下去。那个女人也没什么特别之处。非要说的话,只不过是因为和昌工作太忙,没时间和她一刀两断罢了。
    他本来是尽量避免和脑子不好使的女人交往的,不过很遗憾,这个情人比他想的更糊涂。她对好些朋友说,自己搭上了播磨器械的社长。现在这年头,以“只告诉你,到此为止哦”开头的话,才不会真的“到此为止”呢。这一信息通过sns扩散开去,终于被薰子布下的天罗地网捕获了。
    当然,和昌没有马上承认。但薰子获得的信息包括一些很具体的内容。比如和情人单独去温泉旅行的日期之类。那天,和昌说自己去参加高尔夫之旅来着。薰子已经确认过了,那完全是谎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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