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时候和沈乔说话总有种她才是师傅的错觉。
两人去齐齐沉默下来,还是淡长风先迈了出去,却没有直接说话,拐进了书房里取了笔墨,说起了正事:“先把近来宫里的事儿归置归置。”
淡长风说着便把这几日宫里的种种异像在宣纸上列了出来,缓缓道:“若真是鬼物作祟,那想必这些幻境是跟他生前有关的,至少也是他亲身经历过或是亲眼见过的。”
他说完便把白如是圈了出来,想了想,又把皇子二字也圈了出来:“听说白如是和元炀帝育有一子,年纪虽小,但因着相貌最像那位白贵妃,所以最得元炀帝宠爱,还为他废了太子,与白贵妃一样,他的尸身也下落不明。”
沈乔把手指点在伶人们上:“那见到那些前朝戏子该如何解释?”
淡长风微闭着眼,似在回想:“十三皇子李齐光,性情温善,和顺至孝,伟仪表,美姿容,善诗词,工音律,尤喜伶戏,养十三伶人,乐之。”
沈乔听的不由颔首:“这么说来,在宫里作祟的很有可能就是这位十三皇子的冤魂了?”
淡长风点了点头:“八成,只是还不知道他死在哪里,暂时无法把他的魂魄找出来,而且他若真是存于宫中两百年,能耐想必了得。”
说到最后目光炯炯,非但不觉着麻烦,甚至还有些跃跃欲试。
沈乔迟疑道:“可是这么多年也没听过宫里有什么闹鬼的传闻,怎么最近都冒出来了呢?”
他摇头:“这就不得而知了。”
他说完掏出黄纸朱砂来画符箓,沈乔本也帮着画了几张,但抵不过夜色深重困意来袭,下笔的速度也越来越慢,最后头一歪靠在椅子上睡了过去。
淡长风扶着她躺在一边的床榻上,又给她盖上一床薄被,自己这才低头继续画了起来。
沈乔第二天早上醒来的时候,他堪堪画完最后一笔,却还是神清气爽的,面上不见丝毫困倦,舒展开修长的身体,又活动了一下手腕脚腕:“走吧,把昨日的分析先告诉皇上,要是想查这位皇子的真正死地,还得让那些文臣翻一翻史料。”
沈乔点了点头,两人坐上船到了对岸,又由太监引着往嘉明殿走,引路的太监笑道:“国师来的正巧,皇上刚下了早朝,正等着您呢。”
淡长风点了点头,进去却见一位小腹隐约隆起的宫装女子站在皇上身边絮絮低语,手里捧着一碗羹汤,皇上面上既无喜爱欣慰也无厌烦不悦,只有面对不熟之人的尴尬。
沈乔见她小腹隆起,衣着精美华贵,就知道这位是最近风头正盛的安嫔了。
他沉默了会儿才憋出一句套话:“劳你费心了,你现在还怀着身孕呢,不必干这些粗笨活计。”
安嫔浅笑着把羹汤放在一边,用绢子轻轻擦着被烫红的指尖:“只要皇上喜欢,臣妾做什么都愿意。”
这话要是皇后来说皇上自然觉着没什么,但要是让一个拢共没跟自己见过十面的妃嫔来说,那真是怎么听怎么别扭,皇上还是个慢热的人儿啊。
他只好干笑着说一句:“辛苦你了,下去歇着吧。”
安嫔虽怀了身孕,但也没有仗子生骄的意思,见到国师进来便十分乖巧地告退了,两边擦肩而过的时候沈乔忍不住悄悄打量她几眼。
这位安嫔相貌不差,是个精致貌美的秀丽佳人,比皇后还略胜了三分,但也说不上什么绝色,美则美矣,却容易一转眼就让人忘到脑后,给人感觉相当平平。
她在宫里日常行事也是如此,相貌不算最美也不算最丑,才艺有点也不是很精通,为人处事也不过尔尔,总的来说是个将中庸贯彻到极点的人,实在看不出来有什么过人之处。
淡长风眼睛微眯,右手缩回袖子里悄悄掐了个诀,弹了弹手指打到安嫔身上,安嫔毫无所觉地继续走着,他这才收回目光,上前几步向皇上行礼。
他倒不是对安嫔起了疑心,而是一律无差别攻击,就是今天在这里的是太后,他也要验证一二的。
皇上脸上的尴尬之色尽去,把羹汤往一边推了推,一边的太监眼尖,快手快脚地把羹汤端到别处,他这才问道:“国师,可是事情有眉目了?”
淡长风点了点头,正欲说话,突然外面有内宦尖着嗓子来传话:“皇上,太后身子又困乏起来,想请沈道师过去讲经。”
皇上把目光落在了沈乔身上,沈乔是昨天就知道的,也并不吃惊,告了个罪就跟着内宦去了。
淡长风这才把昨日的推论跟皇上说了一遍,末了补了句:“元炀帝共有十三位皇子,前朝皇后所出的大皇子和二皇子被他下旨赐死,三五七十四个死于兵乱,其余的要么病死要么自尽,独独十三皇子下落不明,但关于他最后的一段史料,记录他是在这宫中的,臣以为,若真是有鬼物作祟,应当是这位十三皇子,他身为皇子,生就具有紫薇真气,真成了鬼物也远不是寻常的孤魂野鬼可比的。”
皇上认真听了,忍不住暗自腹诽,要怪就怪他先祖太抠门,你说你打了这么大的江山还舍不得住新房,非得住别人的二手危房,看吧看吧,如今祸及子孙了,让你抠!
他腹诽完了正要再问,就见外面的宦官忽然又打起帘子:“皇上,温首辅求见。”
皇上想到昨日吩咐他的事,忙点头让他进来,温首辅走进来之后得出的结论竟和淡长风差不多:“臣已经认真翻阅过史料,前朝白如是是在宫外服毒自尽的,倒是白如是之子,是死在宫内。”
皇上忙问:“他是怎么死的?”
温首辅低声道:“正史没有记载,野史却提了一段,说他是吊颈而死。”
“吊在何处?房梁屋脊?”这回问话的是淡长风。
温首辅一概摇头:“是在一颗百年古树上吊死的,野史上说...”他顿了顿,不确定道:“不是柏树...就是松树。”
淡长风垂眸面露思索,又猛地抬起头望向宫中的某处,只是那感觉不过一瞬就消失了,他面沉如水,静立不动。
......
安嫔见皇上意兴阑珊,也就自觉地回了自个儿宫里,倒是她身边的侍婢有些愤愤的,阴阳怪气地酸了几句:“那起子奴才也是狗眼看人低的,让他们美言几句一个个推三阻四,要是皇后,指不定怎么狗摇尾巴讨欢心呢!”
安嫔笑一笑:“她是正宫我是妃妾,寻常人家妻妾也有高低之别,再说她可有三子两女呢,这有什么好比的。”
侍婢不忿道:“可是您怀的也是皇上的孩子啊!”
安嫔笑的幽暗隐秘,又轻声道:“好了别说了,不知道的还要传你指桑骂槐指摘皇上呢。”
侍婢扶着她进了宁平轩,她一进去就开始拿着铜壶给松树浇水松土施肥。
其实宁平轩本来只是单间的小院,后来她晋了嫔位才把两个一进院子拆了,改成了个大院子,上面本来想直接给她换个好点的地方,她竟也直接拒了,为的就是要守着她那宝贝松树。
她把宫里的下人有一个算一个全打发出去,自己从宫里取出一把油纸伞撑了起来,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把小刀来,在掌心轻轻一划,看着掌心的血滴滴答答地慎入了泥土里,面上笑的莫测。
过了半晌,周遭还是没什么动静,只有风穿过松针的沙沙声似在应和,她的脸白成了一张纸,脸上的笑渐渐化为了怅然:“齐郎,你是不愿意见我了吗?”
突然一道身影猝不及防地出现在伞底下,一只青白到近乎透明的手伸出来握住她的手:“我都跟你说过,不要再用这种法子了,你如今有孕在身,弄不好就是一尸两命。”
安嫔猛地转过身,一下子扑在他怀里,语调柔婉,媚眼如丝,与平日大相径庭:“齐郎,你出来了?”
身后的男人应了声,柔声道:“你哪次叫我我没有出现过,只是最近宫里来了个厉害人物,我才不好频频出来的。”
安嫔一掠发丝,低声道:“我知道,你说的是国师淡长风,他是个有能耐的,不是淡延那样的蠢货可以比的。”
男人面露黯然,轻叹了声:“魏朝能人辈出。”
这男人约莫二十岁上下,唇红齿白,眉眼生花,姿容雅致,五官丽色隐约,难免显得有些女气,是个少见的标致人物,只是脸色苍白了些,身影也虚实不定的,让人觉着不像是真人。
安嫔抬眼凝视着男人面颊,又抬手虚虚抚过,妩媚温柔,娴静若水:“齐郎莫要想那些前程往事了,就算你没了父母家国,你还有我呢。”
李齐光最爱她这幅姿态,眼神不由得有些痴了,怔怔地抚过她鬓发:“是啊,我还有你呢。”
安嫔正要说话,忽然听到重物落地的沉闷响声,她脸色一变,尖声厉喝道:“谁?!”
她表情一变,瞬间狰狞起来,把目光落到东暖阁,东暖阁传来一声尖叫,她立刻把目光看向李齐光,他面有犹豫,见到她的目光才轻叹一声出了手,手臂猛然拉长了五丈,破开窗户伸入窗中,把里面藏着的人硬生生拉了出来。
安嫔定睛一瞧,正是扶她回来说话阴阳怪气的宫女。
宫女也是倒了血霉,本来她被打发去内务府拿东西,偏生她想要偷懒,指派了小宫女过去,自己在屋里歇着,没想到就看见自己主子和一个突然冒出的男人说话的恐怖场景,她又一时没克制住,吓得碰翻了花瓶,才被一人一鬼发现的。
安嫔面色狠厉,虽是活人,但也与厉鬼差不了多少。她一把掐住宫女下巴,狠声问道:“你怎么会在宫里,我不是打发你出去了吗?!”
宫女吓得差点晕厥过去,要不是被安嫔尖尖的指甲顶着脸颊,没准她这会儿真能晕过去。
这会儿虽然没晕,但也吓得瑟瑟发抖,连她问什么都没听清,只顾着表忠心求饶,跪在地上不住磕头,颤着身子哭求:“娘娘...娘娘饶命啊,奴婢不是有心的,奴婢对您忠心耿耿您是知道的啊!求您留奴婢一命,奴婢就是死了也不会把这事儿传出去的!“
安嫔嫌恶地看着她,她自知今日难活,哭的涕泗横流扯她裙摆:“娘娘,奴婢上有老下有小,您就饶了我吧,我会对您忠心的,我不会往外传的!”
安嫔厌烦地把她一脚踢开,李齐光叹了口气,往她头上戳了一指,让那宫女昏过去,踌躇道:“我可以施法让她忘记今日之事。”
安嫔低头沉默了半晌,肩头忽然轻轻颤了起来,状极可怜,等再抬起头的时候已经是泪流满面,哀哀地扑到他怀里哭道:“齐郎救我。”
李齐光吓了一跳,忙扶住她问道:“你怎么了?”
安嫔语调哀婉,两行清泪簌簌落下:“你不知道我这些日子过的有多难,吃无好吃睡无好睡,皇上对皇后是椒房专宠,这些年别的妃嫔也没生过孩子,我冷不丁有了身孕,皇后对我就不待见起来,皇上也不喜我,就连身边的奴才也不把我放在眼里,要不是为了能日日见我,我真恨不得一死了之...”
想要日日见我,死了不是更好?这话在李齐光嘴边转了转,终究没说出来。
她哽咽道:“自打昨天国师来了,那些筹谋都没了用处,,咱们功亏一篑!我不想再这么任人作践下去了,想要在宫里好好活着,只能拼命往上爬,你再帮帮我好不好?”
这话简直是颠倒黑白了,皇上皇后纵不喜她,也绝没有亏待过她,两位大佬都叮嘱过了,底下的奴才哪敢慢待她?
李齐光叹了口气:“阿媛,不是我不想帮你,自打...我法力只剩了三四成,你让我怎么帮你?”
安嫔哀哀地哭:“那你就眼睁睁地看着我受人作践,也罢了,反正我是个不招人待见的,在家被爹娘嫡母嫌弃,在宫里被皇上皇后厌烦,还是死了干净。”
李齐光无奈道:“你想我怎么帮你?”
安嫔低头掩住眼底的喜悦,面色冷漠地看着晕倒在地的宫女,低低吐出二字:“生祭。”
李齐光脸色微变:“你...生祭不光是杀人害命,还会拘的人魂魄永世不能超生,这宫女是你身边人,又没犯什么大错,你不可如此!”
安嫔想不过一个奴婢死了就死了,但知道李齐光不爱听这样的话,脸色变幻,低下头抚上自己的肚子:“我不可如此?我这也是为了咱们的孩子,有什么不可以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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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李齐光怔了下, 似是满腹的话都被堵了回去,安嫔目光微闪烁, 抓起地上的银刀就要往宫女脖子上划, 嘴上边道:“好好好,你是世上一等一的大善人, 做这事儿脏了你的手,还是让我来干吧!”
李齐光不忍她手上沾满血腥, 一把握住她的手, 伸手在宫女额上轻轻一点, 又背过身去:“你去做吧。”
他神色有些委顿:“人鬼殊途,当初就不该要这个孩子的。”
人与鬼一阳一阴, 就算与鬼□□过也不可能有孩子的,但他毕竟不是普通孤鬼,按照人的等级来划分, 至少也是鬼王级别的, 就算是在阳光下也与常人无异, 各样神通更是深不可测。
安嫔执意想要孩子, 他只好分出六七成的法力给她, 竟硬生生地在她肚子里造了个鬼胎, 后来还骗皇上来她寝宫了一回, 给皇上戴了这顶有颜色的帽子。
安嫔心愿达成, 神色也温柔下来,轻声道:“齐郎,你当我不想好好地做个好人吗?只是这侍婢不除, 有朝一日她说漏了嘴,你我二人就难容于世上了,再说我要是能成了皇后太后,世上再没有能掣肘我的人,咱们岂不是真正的双宿双栖?”
她深吸了口气,眉眼忧愁:“国师已经进了宫,咱们的日子就怕更难过,我不能不搏一把。”
李齐光叹了口气,摆摆手:“你去作法吧,我在外面给你护着。”
安嫔早就准备好了,进了屋从暗格里取出一张贴满黄符的锦盒,她把黄符小心撕下,里面不知道放着一个模样古怪,形状如蘑菇,却又比蘑菇大上许多,还在不断跳动着的东西。
她狠了狠心,把东西用银刀割下大半就水吞服,猛然间腹痛难忍起来,就见一只阴青惨白的小手从她腹中伸了出来,她口中念念有词,不知道从哪里取出一张符纸和一小盒朱砂忍着额上的冷汗低头书画起来。
她边写还边淡笑道:“去找你的父皇母后还有几个兄弟吧,好好招待他们。“
李齐光站在窗边凝视着她,几不可闻地叹了声,身形越发黯淡了。
二皇子和三皇子正在马场上蹴鞠,他们这个年纪的少年正是爱闹腾的时候,很有那么点猫狗都嫌的意思,有时候皇后都被他们吵的头疼,干脆在宫里专门选出块空地,让两人在空地上摔跤蹴鞠骑马射箭,发泄充沛过剩的精力。
二皇子身子忽然晃了晃,差点被三皇子一脚踢在脸上,三皇子本来还想取笑他几句呢,一抬头正看见他惨白的脸,吓了一跳忙扶住他:“二哥你怎么了?”
二皇子费解地揉了揉额头,正要说话,猛然间脸色却变了,眼睛眨也不眨地看向三皇子身后,三皇子下意识地跟着看了过去。
天上不知道何时阴云涌动,蹴鞠场上所有侍卫竟都无影无踪,两人被穿着前朝甲胄的将士团团围住,这些将士皮肉干瘪,好像骷髅上绷着人皮,眼里还冒着两团幽幽鬼火。
二皇子和三皇子满脸愕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