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完两人的手肉眼可见地迅速红肿起来。
李飞章看得乐不可支,嘿嘿嘿直笑, 假惺惺还道:“别忘了,殿下说了,戒骄戒躁啊,这顿手板挨了,下回该长长记性了。”
不想他这句话说完,皇帝道:“还有飞章,打二十下。”
李飞章乐极生悲:“……哈?”
皇帝道:“此事皆由你脾性顽劣而起,沐家的儿郎们都受了罚,难道你反而无事?那朕岂不成了不能明辨是非的昏君。”
李飞章垮脸哀求:“皇爷,我知道错了,以后再不敢了。这回就饶了我吧,那戒尺都是打小孩子使的,我这么大人了,挨了多丢份啊。”
朱谨深在床上插了句话:“舅舅要体面的大板子,我这里有。”
因生了病,他的声音更哑了些,还带了点鼻音,吩咐林安:“去前面问侍卫取来。”
林安应声便去。
这回轮到沐元茂哈地笑出来,他原正往热胀疼痛的手掌心吹着气,这一下手上的痛楚瞬间轻了三分。
沐元瑜也忍不住笑了,道:“多谢皇爷主持公道。”
又小心地捧着挨打的那只手转个身,向朱谨深道:“臣也多谢殿下雅量教导。”
其实她嘴上说得周全,心里却感受到了一点这位二皇子风评的由来之处:敲了他们十板子还罢了,连舅舅也不放过,这是不分敌我无差别攻击啊。
李飞章再小,好赖也是个长辈,虽然说这舅舅是元后家的,并非他自己的亲舅舅,但就是因为不是亲的,才该额外保持个礼貌客气呀,哪有反起哄架秧子的?
得亏他还病着,都这么不消停。
李飞章大惊失色,忙转头道:“殿下,我可是替你报了信的,你怎么不帮我呢?”
朱谨深道:“我帮了。舅舅不是嫌戒尺太小家子气了?”
这算哪门子帮!李飞章气得要跳脚,又忙向皇帝哀求起来。
皇帝想了想,道:“今番你没闯出大祸来,自己也算吃了些亏,换成板子,二十板是有些重了。”
李飞章一喜,就听皇帝继道:“就减半罢。”
说话间,林安响亮的声音在外面响起:“启禀皇爷,板子拿来了。”
他说着,弯腰小心地掀开半边帘子,把拖来的板子给皇帝看,那其实更近似于一根木杖,度其长度尺寸,绝不是打手心用的。
李飞章一见就大惊失色:“皇爷,这、这可万万不行,我哪里受得了这个!”
皇帝道:“你就是平时没受过,受一回,才能有个惧怕,行事才能多些分寸。你如今还好用年少轻狂遮个羞,翻过年就加冠成人了,再叫人为这种事告到朕面前来,丢不丢人?你不要脸面,大郎总是要的。”
他说罢不再理会李飞章,吩咐左右:“好生服侍二郎,若有什么,再去报朕。”
转目向沐元瑜,想说些什么,又止住了,“罢了,二郎病着,这会不是说话的时候,你们兄弟俩初进京来,先回去洗个尘罢,安置好了递折子进来,陛见时再说。”
沐元瑜沐元茂忙都躬身应了。
皇帝遂站起身来,领人去了。
沐元瑜见此,也就接着向朱谨深告了退。
朱谨深点了点头,神色有些恹恹,看不出喜怒。
而李飞章一见皇帝没有亲自监刑的意思,又活过来,立时又来纠缠朱谨深,叫他作假放水。
沐元瑜觉得这场景实在可乐,耍赖耍出这个结果来,出门路过那木杖时,就用不大不小的声音说了句:“果然此物方配国舅身份。”
李飞章气得拿手指往外点了点:“小子,你给爷等着!”
沐元瑜早已头也不回地出门去了,到廊下要走时,沐元茂把她拉着,嘿嘿笑道:“瑜弟,横竖没事,我们等等,看姓李的挨完大板子再走。”
沐元瑜好笑道:“好吧。”
两人就等着,并不知道他两个外人出去后,温暖的卧房内已换了一番气氛。
此时林安要请李飞章出去受刑,李飞章只是不肯,赖着蹲在了床前。
朱谨深目光幽深地看了他一眼,低声道:“舅舅,你再装疯卖傻试试。”
李飞章瞪大眼:“——殿下,你说什么呢。”
“舅舅若不懂,就出去。”朱谨深并无耐心跟他纠缠,闭上了眼,“我不管你想做什么,只是你不要烦我。不然,我叫你什么都做不成。”
李飞章似个大马猴般蹲在床头,微微僵住,再要纠缠,朱谨深身上发散着一股拒人于千里之外的冷寂气息,令他怎么也无法下手。
锦帘掀开,一个小内侍小心翼翼地端了碗黑乎乎的药进来:“殿下,药熬好了。”
林安忙接过来:“我来服侍殿下。”
又向李飞章赔笑:“国舅爷,我们殿下还病着呢,您看——”
李飞章站起身来,道:“我知道了。”
他忽然利落起来,转身就出去了。
出去了也跑不掉,皇帝知道他的秉性,竟特意留了行刑的人下来,在外面守着。
这可没法了,李飞章挣扎不开地叫人按在了阶下中庭间,木杖虎虎生风地挥打下去。
“啊、哎呦,痛死爷了——”
“轻点!哎呦——”
李飞章的惨叫持续了挨打的全过程,打完了他就爬不起来了,有内侍过来要扶他,叫他一把甩开,奄奄一息地道:“有点眼色没有,爷叫打成这样了,哎呦,还不找个物事来把爷抬着,还叫爷自己走!哎呦,哎呦——”
沐元茂在屋檐下鄙夷不已:“不过十板子就这个脓包模样,真丢人。”
沐元瑜赞同地点点头,内侍打国舅,不可能下死手打,最多只是皮外伤,嚎成这样真是太夸张了。
李飞章不肯走,也没人敢硬拉他起来,有两个小内侍只得跑进旁边耳房里抬出个藤木长凳来,把□□不断的李飞章抬上去,方小心翼翼地出去了。
热闹看过解了气,沐元瑜与沐元茂便也要走了,正此时只见旁边帘幕一掀,林安端着药碗走了出来。
沐元瑜无意扭头一望,只见那药碗冒着微微的热气,内里盛着大半碗黑乎乎的药汤,竟似乎是没有动过。
林安越过她,下了阶就要往旁边的地上泼,沐元瑜忙抢上两步握住他的手腕:“这药殿下没用?怎么就要倒了?”
林安本为这药愁眉苦脸,担着心事,没注意她还没走,唬了一跳:“你干什么?!”
旋即才反应过来,躲开了她的手,白了她一眼道:“不关你的事,不敢劳世子费心。”
不关她的事就怪了,朱谨深没找她麻烦——十下手板这点惩罚其实不能算,那就没必要装病,既不是装病,那太医开的药就该喝了,倒了算怎么回事?
他不喝药,病就不能好,若不能好,这回病的源头可是从她来,她又能落着什么好?
沐元瑜道:“我关心殿下啊,可是殿下嫌这药苦,不爱喝?”
林安不乐意道:“世子瞎说什么,殿下又不是小孩子,怎会如此。”
沐元瑜不跟他啰嗦了,外头这么冷,再耽搁片刻药该凉透了,她就直接问:“殿下是不是应该喝这药,但是不肯喝?”
林安犹豫片刻,点了头。
沐元瑜重新伸手去捏他的手腕,另一手借机稳稳地取走药碗:“给我,我试试。”
林安手中空了,在冷风里愣住:“……嘿,你试什么呀!”
眼瞧着沐元瑜动作飞快地已进去了屋里,他忙追上去。
沐元瑜进去卧房一看,里面静悄悄的,人都已散光了,只有朱谨深躺着,绫被安稳盖到下颚处,闭着眼,面上的红晕比先又艳了些。
听见脚步声,他眼也不睁,冷道:“林安,你胆子大了,又来啰嗦什么。”
沐元瑜轻声道:“殿下,是我。”
朱谨深眼皮一颤,睁了开来。
“你怎还未走。”又一眼见到她手里的药碗,“多管闲事,拿走。”
他虽冷颜以对,但沐元瑜不知怎地并不怕他——大概扒过他的裤子以后她在心理上微妙地有了种上风感,也不太觉得对他陌生,坚持走到床前笑道:“殿下,你生着病,怎么好不吃药呢?那病怎么能好起来。”
“怎么好不起来。”朱谨深看上去很不耐烦,“不是大事,捂一捂就好了。”
沐元瑜无语,一般人受了寒也许捂一捂发了汗确实就好了,但这位病秧子殿下很显然不具备这样的体魄,只从他脸上的晕红便可看出他的症状又沉重了些,这样还扛着不肯吃药,怎可能不药自愈?
她劝道:“殿下,你病着不难受吗?把药喝了,总是好得快一些。”
“有什么好不好的。好起来也不过那样。”
朱谨深看上去更不耐烦了,似乎恨不得沐元瑜赶紧走人,不要烦他。
林安原也要过来拉沐元瑜出去,但他听了两人这两句对答后,反而迟疑住了,不再动弹。
——他家殿下居然没有第一时间喊他过来撵人。
还屈尊跟这个边疆来的胆大包天没有礼数的土霸王说这些话。
这两句话听上去没什么了不起,但林安知道,这是实话。
如果是李国舅在这里,绝不可能听到的实话,殿下只会要么客气糊弄要么直接撵人。
沐元瑜不知道这许多,鉴于朱谨深的病是拜她所赐,他再不耐烦,她也有的是耐心,继续劝道:“怎会一样呢?身体好了当然人要舒服多了。我知道这药不好喝,但已经半温了,殿下屏住气,一口就能喝掉,苦也只苦这一时。”
朱谨深道:“你怎有这许多废话。我喝不喝药,跟你有什么关系?”
“当然有呀。”沐元瑜笑道,“国舅爷在外面的叫声,殿下听见了吧?殿下若不喝药,病好不了,那大板子就得敲到臣身上了。”
林安挠帘子瞪眼:这土霸王真蠢!在外面明明讲是关心他家殿下,就算是假的,这个话听上去也更好听吧?!
有这么劝人的吗?哼,就是把你的屁股打烂,殿下也不会心疼的——
朱谨深果然扭开了头去,把眼都重新闭上了:“我不喝,你出去。”
他没再听到说话,过片刻,忽然觉得有微凉的瓷器碰到了他的嘴唇。
他一睁眼,只见那药碗已抵到了他唇边,再往上看,沐元瑜状似不大好意思地冲他笑:“殿下,臣只有一只手方便使唤,您别乱动,药洒在被子上就不好了。”
朱谨深:“……”
他冷冷望向帘子边的林安,道:“你——”
他一开口,苦涩的药汁就流入了他口中。
林安一只脚提起,欲动不动,快把自己纠结死了——这土霸王敢给他家殿下灌药自然是胆大妄为,可、可殿下能喝药也是极好的事呀!
他没胆子灌,有人敢,他做什么拦呢?反正不是他灌的,殿下要算账第一笔账也不是算他头上。
林安想着,于是就——转头专心地去数帘子上的五福花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