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忠信看着他最小的儿子, 欣慰一笑,那张面孔打量久了,想起什么人来,心头一酸。
裴笙感应出来,心内也是一梗,而后顺便也将相关事项扯过来,道:“烈士陵园的墓地拆迁快要动工了,那儿的负责人给我打过一通电话,问什么时候转移。”
这事当初就被裴笙揽下管理,坐在一旁的裴筝说道:“我去挑个好天气好日子。”
裴忠信想起那失去的儿子,当初得知噩耗时的悲恸已过,如今想来还是一阵压抑,道:“那顺便就让老三回来吧,也该回家了,他是家里的一份子。”
说完抬头见裴笙面色凝重,察觉有异,便问:“老四,你怎么说?”
裴笙见父亲点名,发表见解说:“我认为还是继续在那儿,他除了是我的兄弟,更是人民烈士,他应当受世人瞩目。”
裴筝有些不解,忍不住插嘴道:“可他——”
话说到一半,被父亲抬手止住。
裴忠信眼神示意他别说下去,起身后对裴笙道:“老四,你跟我上来。”
说完自个先去楼上书房。
裴笙尾随其后,明白父亲要说什么,进去后主动掩上房门。
裴忠信先不开口,走到一排书架面前,望了遍眼前古今中外的各类藏书,状似在做挑选,而后抽了一本出来,拿在手里看。
裴笙默默地站在房间中央,看着父亲在眼前缓缓踱步,来来去去。
过了足足两分钟,裴忠信才停下来,坐到自己的书桌前,抬头看了他一眼道:“你跟老三从小乖巧听话正义凛然,做什么事都不越矩,是我的骄傲知道吗?”
裴笙没说话,安静听着,人往书桌前走了几步,也在客椅上坐下来。
“外人都说你跟老三一个模子刻出来,就连脾气性格也一样,还有学习成绩,不是你第一就是他第一,整个年级的风头就被你们俩抢了。”
“但也就我们家里人分得清,你跟老三有哪儿不一样。老三大你,他性子温你性子急。小时候你做错事,他总是护着你,把责任都揽到自己身上。家里被你打球踢碎的表彰牌,他会亲自捧着来跟我道歉;别人送来挂起的名画名帖,被你用剑给刺花了,他也照样想办法去完善修复。”
裴笙整个人纹丝不动,思绪就跟回到了过去,也想抽一下当时不懂事的自己。
但……心也跟随蓦地一沉,他有些猜到父亲接下去要说什么。
“他跟你手足情深,这一点我看在眼里,也疼惜你们之间的感情。”裴忠信话说到一半,兀自点了几下头,某一刻抬起来,看向裴笙说,“但同样的,在他走之前,也照样护着你,不让你受一丝伤。”
“父亲——”裴笙突然唤了声,却又哑然般没说下去。
裴忠信直接挑明:“这一次,他在拿自己的命换了你的命。”
裴笙:“……”
他滚了下喉结,闪了几下眼,视线盯着桌上某一处,那是当初父子四人的合照,如今少了一人。
裴箫在上头看着他,还是个十八岁的少年,微笑的样子亲切又虚渺。
那么多年了,原来过了这么久,他有时候在镜子前端详自己,才觉得自己兄弟若是还在,该会长成什么样。
他并不意外父亲知道这事,毕竟这事不仅他一个人知道,圈内随便几人耳语,最终总能传到父亲耳朵里。
他觉得惭愧的是,自己到现在才有面对的勇气。
“你一直对外说他是英勇献身的烈士,这种话偏偏裴尧还可以,但你骗不过我。是他在危急时刻替你的错误站位挡了子弹,你良心上过不去,又想将他的牺牲价值最大化,才瞒骗我们说是他自己跟人对战而死。”
事情被揭开真相,裴笙反而舒了口气,他再吸气摇头道:“如果有这样的环境,他也会冲上去。”
裴忠信点头:“我的儿子,有勇有谋。”
裴笙抬头。
“你也一样。”裴忠信盯着他,“你是剩下的那一个,我知道这几年你过得压抑,回来那几年你一直郁郁寡欢,更不谈个人问题。但你要知道,你们都是军人的儿子,作战时刻的任何决定都不能有一丝迟疑,我也接受你们的每一个决定,哪怕……我因此失去了一个儿子。”
这是来自一个父亲多年后的悲怆与惋惜,却是平淡而坦然地接受了。于他来说,那是骄傲,虽然掩藏在背后的是痛惜。
裴笙平静地坐了良久,房内一片寂静,外面也无人干扰。
父子俩就这样平淡交流着,没有任何情绪涌动。
过了会,裴忠信讲完这一些了,才又回到现有问题上:“你还不打算让老三回来?”
裴笙想了会,点点头。
裴忠信有些不解了,刚要说什么,却又听他开口。
“三哥走之前最后一句对我说……”裴笙顿了顿,“他想当一个英雄。”
*
秦菲这一趟旅游玩尽兴了,回程火车上累到昏沉睡着。
何彩彩跟她一座,倒没有那么大的睡意。
某一刻,前座置物袋里手机突然欢叫起来,是秦菲的。
何彩彩拿出来,晃晃她说:“醒醒,有电话来了。”
说的时候,一边看向屏幕,来电的居然是“兵哥哥”。
何彩彩晃秦菲更大力了,后者许久之后才渐渐转醒。
秦菲后知后觉,打了个足足的哈欠,刚接起来,屏幕闪了两下,自动关机了。
“诶?”她还没反应过来,按了几下才发现没电了,估计是走前临时忙着拍照用完的。
秦菲拿出充电器,接上座位底下的插口,再把手机丢进去。
刚靠回座位,想到他那边没接通一定还会打,便借了何彩彩的手机打回去,对方却在占线中,估摸着是在打给自己。
她停了一会再打,信号不全,时好时坏。
似乎两人一直在忙碌中错过,秦菲又不死心地借助网络登微信。
这回倒是登陆上去了,可信息发出一分钟,那小圈圈一直在传,就是没显示成功发送,过了会变成红色感叹号,想必那头估计也是收不到了。
秦菲气馁,打算等下一站停了再说。
*
可裴笙那边一点信息都没收到,他好不容易接通电话却被中断,后续几个直接被通知关机,那烦躁心情难以言喻。
林天在一边看着他将手机接连拿起放下,劝道:“急什么,不是离到站还有个把小时吗?”
裴笙皱眉盯着手机:“她没回电。”
林天安慰:“火车上本来信号就不好,你就算通了也会卡。”
裴笙不打了,将手机扔在桌上,看向他:“站好久了,什么事?”
林天转着桌上的笔说:“裴首长昨天来找过我。”
裴笙愣了下,然后问:“找你做什么?”
林天说:“没什么,就问我最近对象谈得怎么样。”
“少他妈放屁。”裴笙靠向椅背,拿起杯子喝了一口水,“你不说我也知道问什么。”
林天见他神色明朗,坐上桌子靠近他,轻声问:“你爸怎么知道的?”
裴笙盖好茶杯,放回桌上,反问:“不是你透露的吗?”
林天瞪眼:“天地良心,我有那么大嘴巴?”
“那他昨天问你什么了?你又回答什么了?”
“就问一些平常的。”林天实话答,“到最后才问我当年裴箫的事情,他知道那时候我也在场,然后我就实话全倒了出来。”
说话的时候,林天一直小心翼翼揣度他神色,却见他脸色很平淡,丝毫不在意的样子。
“没事。”裴笙将手上看到一半的公告扔到一边,继续看下一叠,嘴上无所谓道,“他早就知道了。”
林天觉得匪夷所思:“那他还找我……”
裴笙接话道:“他是想从更多人的嘴里,知道裴箫当年的样子。”
林天坐直身子,悟出些什么:“你爸是在怀念?”
裴笙这回没说话。
林天独自感叹了会,突然点头了解了,“我家老头也这样,我在家的时候天天埋汰我,等我忙事了又不给我打电话,反而到处打听我。”
裴笙嘴角露出一丝笑:“你用不着怀念。等你给他生孙子了,看你爸还管你。”
林天嘿一声:“我说你还来劲了,仗着自己有媳妇了,就来欺负我这个老实贵族人。”
裴笙挑眉:“我可什么都没说。”
话题转开去,林天点点他,似是下马威:“等着吧,你林哥哥明年一定结婚,然后赶在你之前生孩子,速度还是比你快。”
裴笙明白这是挑衅,并没再上赶着拉面子,留他一个人起劲。
到最后,林天在走之前,还是蕴了下情绪,道:“裴箫忌日,到时候通知我吧,我也一块。”
裴笙明白,点了下头,没再做回应。
*
秦菲的车次是傍晚六点到站。
外面天幕已黑,冷风侵袭。
她昏昏沉沉醒来,收拾行李袋子时,发现手机已经满格。原想给他打个电话来着,却临时接到老师的电话说在哪个位置集合。她手上东西有些多,一时忙着跟人找队伍,就没分心管辖琐事。
终于找到队伍,还得穿梭回车站大厅,直至出口,她都赶着大部队,跟同学一块疾走,连上厕所的时间都没。
校车在外等候多时,同学们一个个挤上车,就等回到学校之后,立刻回宿舍洗澡休息。
秦菲上去后找好位置坐下,终于记得要给他回电,才准备拨号,就见对方已经先打来了。
她手指刚巧碰了通话键,就这样猝不及防地接了起来。
“喂?”他先在对面喊起。
秦菲听出他的背景音里,有车流拥堵的声音,仿佛能跟她周围的声音相融合。
她看向大巴车窗外,各种车灯打过来,刺得人眼花。
秦菲声音放轻说:“喂,我到了。”
“在哪儿了?”
“上大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