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初岚侧头看了他一眼,面无表情地对六平和思安道:“别让乱七八糟的人堵在家门口,看着碍眼。”
裴永昭还欲说什么,已经被思安和六平挡住,夏初岚毫不客气地关上了门。
夏柏青正坐在院子里,显然是在等她。
他也知道裴永昭在门外,但是他也不想理会那个小人。
夏柏青起身道:“岚儿,你回来了。你二婶当真是糊涂至极!”
夏初岚沉声道:“她的胆子真大,我没想到她竟然会如此行事。三叔,我明日得赶回绍兴,恐怕要动用那一笔钱了。”
夏柏盛还在世的时候,便有计划地将每年海上贸易获利的一部分,存入官办的检校库保管。因为检校库可以放贷生息,所以那笔钱已经变成了不小的数目,当初夏家出事的时候,也暗中动用了这笔钱。之后夏初岚沿用了这个作法,将钱补了回去。这件事只有夏初岚和夏柏青知道,连老太太都瞒着。
夏柏青点了点头:“只有如此了。我这里脱不开身,让月儿跟你一起回去。你有什么事尽管差使她,她也是时候学着帮家里分担一些了。”
夏柏青觉得女子不应该只囿于内宅,他是没有条件,若是有条件,夏静月也应该学夏初岚一样,出海去见识一番。生意上的事,夏静月没有夏初岚熟悉,但自小在夏柏青身边耳濡目染,做事还算稳妥,好歹能帮夏初岚跑跑腿。
夏初岚知道三叔也是有意要磋磨一下夏静月,便痛快地答应下来。
夏柏青又问:“今日你去顾家,顾老夫人怎么说?”他还是怕顾家的人为难侄女。
“大概是第一次见面,他们都挺客气的。”夏初岚故作轻松地说道。三叔是个有骨气的人,若是他知道对方嫌弃自己的出身,恐怕要反对她跟顾行简在一起了。
夏柏青知道事情肯定没那么简单,但现在也不是说这些的时候,便没再追问,只道:“既然明日要上路,晚上便好好休息吧。”
***
自从韩家父子躲债跑了以后,那些讨债的人砸了韩家的铺子还不解气,知道韩家和夏家是姻亲,夏家的二夫人借钱给韩家父子出去躲债,便跑到夏家的铺子里闹事。每日都要闹上几出,声称不拿钱出来就绝不会罢休。
夏家铺子的生意因此每况愈下,几乎到了经营不下去的地步。
夏初岚他们回到家的时候,追债的人都已经坐在夏家门口了,声势浩大。就像三年前,船工家眷来讨债时的场景一样。
夏初岚在六平和思安的维护下,快步走进家门。下人们正堵着大门,看到她回来,纷纷松了口气,连忙去各院禀告。
夏初岚对身后的夏静月说:“我先去祖母那里。你去找王三娘,我有件事交代你们做。”
夏静月听话地靠上前,听夏初岚叮嘱,连连点头,然后转身离去。
北院里头,夏老夫人也是愁容满面地坐在罗汉塌上,又拿着夏柏盛当年送给她的一只玉镯子,睹物思人。大儿媳身子骨不中用,想管事也是有心无力。原本指望着二房,二房却将家弄得一团糟,还把她的曾孙给弄没了。她抚摸着玉镯,哀痛道:“老大,你真是走得太早了……”
侍女跑进来说道:“老夫人,三姑娘回来了!正往这边来呢!”
夏老夫人的精神为之一振,让常嬷嬷把玉镯小心地收藏起来,然后便看见夏初岚进来了。她上前行礼,老夫人说道:“岚儿,你回来就好。你二婶做了糊涂事,眼下该怎么办才好?”
夏初岚神情严肃地说道:“祖母,二婶这次做的实在太过分了。她若是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哪家人,我建议分家,您跟着我娘,她一定会侍奉您的。以后二房的事情我不再管了。”
老夫人一听,额角跳了两下,连忙说道:“岚儿,我知道是你二婶做得太错。但我身边就剩下你二叔这么一个儿子了,而且你大哥也马上就要参加秋闱,这个时候分家,便是闹笑话了。你看在我这把老骨头的份上,别跟他们计较。当务之急是要把夏家眼前的难关渡过去,你说是不是?”
夏初岚早就知道老夫人会这么说,态度坚决道:“夏家里面的事情不解决好,外面的祸事永远都会没完没了。我可以再给二婶一次机会,但祖母要将家里人都召集起来,把话说清楚。否则,二叔不休了二婶,我也会立刻分家!”
夏老夫人看到夏初岚迫人的气势,明白这是她最后的让步了,心想老二媳妇也的确该给个教训,只要不是分家就行。她把常嬷嬷叫到身边,吩咐道:“你派人去各院知会一声,让大家都到我这儿来吧。”
常嬷嬷立刻领命出去了。
……
各房的人很快都聚集在北院。韩氏听说夏初岚回来了,不由得一阵紧张,又听到老夫人召唤,就知道准没好事。
夏柏茂觉得自己没脸见夏初岚,进了堂屋之后一直低着头。
杜氏扶着杨嬷嬷在旁边坐下来,看向站在堂屋中间的夏初岚。她知道夏家眼下的情况,的确要敲打敲打二房的人。只是不知从何时开始,那个以前总爱赖在她身边撒娇的女儿,真的已经长成了一棵能够庇护家人的大树了。
等人都到齐之后,夏初岚冷冷地问韩氏:“这次的事情,二婶有何话说?”
韩氏自觉是长辈,挺直了身板:“我也是被骗的!我怎么知道那个兔崽子连自己的家里人也骗?”
夏初岚冷哼了一声:“二婶说得真简单。没有经过我的允许,私自动用家里账目上的钱,也是被骗的?教唆大嫂以她的名义向质库借钱,也是被骗的?事发之后,偷了家里的钱给韩湛父子躲债,导致如今向韩家逼债的人都向夏家发难,这也是被骗的?”她说话的声音越来越高,到了后面几乎是疾言厉色了。
在这么多人面前,韩氏觉得被下了面子,端起架子道:“三丫头,我怎么说也是你的长辈,你怎么能这样跟我说话?我的兄弟子侄向我求助,难道我不帮吗?”
夏初岚厉声道:“强词夺理!你要不要出去看看现在夏家外面逼债的人有多少?你们韩家惹下的祸,凭什么让我们夏家给你们善后!你要是有这个本事收拾烂摊子,别说你把钱借给韩家父子,就是你要整个夏家,我也绝不多说一个字。你有这本事吗?”
她本来就是家主,夏家又是在她和她爹手里立起来的,她说这些话理直气壮。
“我……我……”韩氏转向夏柏茂,企图让他为自己辩解几句。夏柏茂抬手按着前额,没有看她。她又看向夏谦和夏初荧,他们纷纷避开她的目光。她最后转向老夫人,老夫人神情呆滞地看着半空中,不知道在想什么。
说白了,这里的人全都知道自己是夏家人,夏家的荣辱兴衰才与他们休戚相关。
夏初岚走到夏柏茂面前,夏柏茂立刻站了起来。她道:“二叔,我这次回来本是要分家的,你们二房惹的祸事应该自己去解决。但念及祖母年迈,您与我爹又是嫡亲的兄弟,所以我最后一次出手帮忙。如果下回再有人借着夏家名义出去胡乱惹事,您别怪我心狠。”
夏柏茂起初听到夏初岚要分家,心一下子提到了嗓子眼。出事以后,他只觉得焦头烂额,根本忙不过来,就等着夏初岚回来解决。若是她分家不管,他们二房就彻底完蛋了。听到后面,他又松了口气,下定决心道:“岚儿,你放心,你二婶若再有下次,我就休了她!”
韩氏瞪圆了双眼,喊道:“夏柏茂,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
“我说你再给夏家拖后腿,我就休了你!听不懂吗!回去以后你就给我闭门思过,哪里都别去了!”夏柏茂吼了一声,积攒了多日的怒气彻底发泄了出来。他是男人,平日里敬她让她,是念在夫妻多年,她为他生儿育女,着实不易。
可他现在知道,这样只会害了她,让她更加肆无忌惮。
第六十章
夏初岚却摇了摇头道:“二叔如何保证她下次不会如此?”
“这……”夏柏茂犹豫, 下意识地看了韩氏一眼。这么多年他都让着韩氏,着实疏于管教。按照韩氏一贯的行为, 他也不知道要如何做, 才能让她有所收敛。
韩氏还处在夏柏茂说要休了她的震惊中,听到夏初岚这么说, 手不由地攥紧了衣襟。韩湛来跟她说骗子跑了的时候, 她就知道完蛋了。就算把事后把罪名全都推到萧音的身上,夏初岚回来也不会轻易地放过她。她一心为韩家着想, 所以拿钱去贴补娘家,可她又何尝真的希望夏家出事?
这些天追债的人天天在夏家门口叫嚣, 她又想起三年前在泉州遭遇过同样的事情, 整夜都不得安眠。人在犯错的时候, 总会本能地想要逃避,但纵使如此,也逃脱不了良心的谴责。
夏柏茂一时语塞, 过了会儿才缓缓问道:“岚儿,你希望我如何做?”
夏初岚不急着说话, 而是走到旁边坐了下来。她的确是不想再看到韩氏,但这个时候要分家,别说老夫人会闹得天翻地覆, 就是对解决眼前的危机也毫无益处。但她也不想就这样便宜了韩氏,所以必须得让二房拿出一个态度来,让韩氏记住这次的教训。
夏初岚越是不说话,韩氏越是觉得坐立难安, 偷偷看了一眼夏初岚的神色……她不会真的让夏柏茂休了自己吧?
半晌,夏初岚才开口道:“这就要二婶拿出诚意来了。”
顿时,二房众人都看向韩氏,几乎是逼视着她。他们现在看夏初岚就像看救命稻草一样,哪敢违逆她的意思。夏初荧低声劝道:“娘,您就说一句软话吧,您真想闹到分家被休才肯罢休吗?”
韩氏本来不愿意。她撑着一口气僵坐在那里,直到夏柏茂变了脸色,儿女也都露出不理解的神情,她才泄了那股气。她整天嚷嚷着被夏初岚束缚,但心里知道,若没有夏初岚和夏柏青,夏家早就不成样子了。为了二房,她站出来道声歉又有何妨。
这样想着,她起身缓缓走到堂屋中间,俯下身去:“娘,大嫂,这次的事情都是我的错,连累大家了。三丫头,你要我如何做才肯帮忙解决此事,说句话吧。”
夏初岚看着手中的茶碗,绿色的茶汤有些浑浊。她饮了一口才说:“二婶需当众立誓,若以后再因为你的原因,致使夏家陷入危机,那么大哥仕途尽毁,二姐和四妹终身难嫁,二叔不得善终。而且你需主动离开夏家,再也不能回来。”
韩氏浑身一僵,脱口说道:“三丫头,你这个誓也太毒了吧!”
“毒吗?我还觉得自己太慈悲了,能让二婶继续留在夏家。”夏初岚扯了下嘴角说道。
若是在后世,她根本不惧撕破脸。闹大了,也不过就是多些风言风语。可眼下是个以孝为先的时代,老夫人健在,老人家死活不同意分家,若违逆她的意思,便是大不孝。传出去,对夏衍,夏柏青将来的仕途都大大的不利。
所以母亲拿捏儿子,婆婆拿捏儿媳,都是仗着一个大过天的“孝”字。
夏柏茂自知理亏,没有说话。夏谦看向那个玉雪一般的人儿,开口劝道:“三妹,让我娘发个誓就行了,那些话就不必说了吧?”
夏初岚坚决地摇了摇头:“我不是在同你们商量。二婶若不发这个誓,我不会管这件事。欠债的是韩家,让韩家父子逃走的是二婶,我帮忙只是情分。”对待韩氏这种人,一定得捏着她的痛处,狠狠地踩上两脚,她才会记住教训。
夏初岚也懒得管二房今后如何。经此一事,她看出来韩氏就是个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人,家业不可能完全交到二房手上。
夏谦闭上眼睛。他是长孙,按理来说家中的事应该帮着分担。可科举乃是他的当务之急,他也不愿意一辈子做个商户,给人看不起。因此很多事只能做壁上观。
他纵然觉得夏初岚的要求有些过分了,但她一个人撑着家实在是辛苦。往后若没有她,夏家可怎么办?一想到她会离开,他便觉得不舒服。
老夫人一直没插嘴,她就怕夏初岚提分家。这会儿见二房众人都沉默着,就看向杜氏,期望她说两句来缓和气氛。杜氏平时很少参与家里的事,难得开口道:“岚儿要二弟妹发这个毒誓,只是不希望下次再有类似的事情发生。二弟妹只要不再犯错,自然不会应誓。”
韩氏咬着嘴唇,气得浑身发抖。不愧是母女俩,杜氏平日里摆出一副温顺的模样,关键的时候,却比夏初岚还厉害。她最在乎的东西,全都被夏初岚罗列在这个毒誓里。就像把她关在了一个笼子之中,束住她的手脚,她再也不能像从前那样为所欲为了。
毕竟她不敢拿二房所有人的前途和性命来做赌注。
夏初岚见韩氏杵在那儿,迟迟不肯发誓,将手中的茶碗一掷,对老夫人说道:“二婶若不愿意发誓,我便没办法相信这会是她的最后一次。祖母,请恕孙女不孝,这件事管不了。”
“使不得!”二房众人齐声喊道。
夏柏茂走到韩氏身边,看了老母亲一眼。夏老夫人又生气又无奈,夏初岚是家主,向来说一不二。说了不管,就肯定不会管的。何况这件事本来就是二房的错,发个誓已经算轻的了。
“老二,你说句话吧。”老夫人叹道。
夏柏茂还没开口,韩氏已经硬着声音说道:“皇天后土为证,我若再做出对不起夏家的事,不仅要自动离开,而且不得好死。另外二房上下都不得善终。这样可以了吗?”
夏初岚点了下头:“顺便提醒二婶一句,韩家的事,你以后也少插手。”
韩氏没吭声,铁青着脸转身出去了。夏初荧向老夫人行了个礼,追了出去,夏柏茂和夏谦也觉得讪讪的。到底是韩氏有错在先,也怨不得夏初岚咄咄逼人。
“二叔,我需要知道韩家名下都有哪些产业。这件事交给您去办吧。”夏初岚淡淡道。
“好,我这就去。”夏柏茂不敢怠慢,向老夫人告退。
杜氏看向夏初岚,知道现在不是问她私事的时候,一切都得等夏家的事情解决了再说。
……
夏初荧怀着身孕,好不容易追上了韩氏,扯住她的手臂说道:“娘,您走慢些!我这有身子呢。”
韩氏没好气地甩开她的手:“臭丫头,这么多年,我白养你了!跟你爹和你哥一样,关键时候,竟然没有一个人帮我!”
夏初荧摸着尚且平坦的肚子,语重心长地说道:“娘,以前三妹当家做主我是很不服气的。但是您看三年前大伯出事了之后,爹也掌过家,没让夏家渡过难关。三年之后,爹又掌家,连上门追债的人都解决不了,我对三妹才是真的服气了。您想想看,这么多年,三妹她亏待过我们二房吗?这次真的是您做错了。要不是祖母还在世,三妹她恐怕真的会跟我们分家的。”
韩氏仰头叹了口气。自己耳根软,想帮娘家,反而给夏家惹了大麻烦。可她这么多年在夏柏茂面前威风惯了,自然而然地觉得,不管做了什么,他都会站在她这边护着她,便有恃无恐了。
这次是真的触到了他的底线。
其实真要说起来,夏柏茂对她非常好。她不想因为这件事让夫妻离心,所以才发了那个毒誓。
夏初荧挽着韩氏的手臂说道:“娘,您回去跟爹好好认个错。爹一定不会再怪您的。”
韩氏面色缓和下来。以后韩家的事,她再也不管就是了。
***
凤子鸣近来是新官上任三把火。他在健康府的政绩不错,按理说在绍兴任上再作出些成绩,三年后进都城便不是难事。至于他的上一任宋大人为何跑到明州去了,他百思不得其解。
最近城中因为韩家的事闹得沸沸扬扬的。韩家父子关了铺子逃跑了事,连累夏家受此事波及,追债的人都闹到夏家门前去了。
他身为绍兴的父母官,有责任维护一方的安稳。但民心这回事,就算他是皇帝也无能为力。
他叹了口气,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屋顶发呆。夏家是绍兴的首富,赋税直接关系到他的政绩,但他又不能直接出面干涉私人恩怨,也不知道怎么才能帮到夏家。
这个时候,随从送了一封信进来:“大人,夏家来的。好像是夏家的家主三姑娘写给您的信。”
凤子鸣一愣,夏初岚不是去临安了,这么快就回来了?不过想想也是,夏家出了这么大的事,她肯定得赶回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