掌灯的时辰,永和宫内,蝉翘领着几个小宫女将灯笼换上,这边主屋内,沈嫣沐浴过后,换了身轻便的衣裳,懒洋洋靠在云锦枕垫上。
木槿烧了壶花茶,滤了两回后倒在琉璃壶内,置在小烛灯上,不一会儿,那琉璃壶内的水开始沸腾。
随后木槿倒了一杯在琉璃杯上,比起紫砂壶,这半透明的杯子,在光照下还会闪闪发光,甚是好看。
这时红莺走了进来:“娘娘,福熙宫那儿,沈贵人病了。”
沈嫣抬了下眼眸,不甚在意:“什么时候病好了什么时候学规矩,她要有本事,就一直病着。”
红莺知道,娘娘这回是动真格了:“沈贵人怕是赔不上那一千两银子。”
“那就让沈贵人向那边要。”木槿的脾气不太好,对沈贵人的不满也由来已久,打她入宫以来给娘娘添了多少麻烦,争宠,吵架,仗着沈家和娘娘欺负人,“也该让他们看看,自己送了个什么样的惹事精进宫。”
红莺考虑的多一些:“沈贵人还没临宠,不如将她送回去。”
“无妨。”沈嫣看她们都是一副凝重的神情,“她又碍不着我什么。”
红莺嘟囔:“怎么没有,娘娘您今儿才歇下就被吵醒了。”平日里可都是要睡上半个时辰才行。
沈嫣笑了,身子朝后倚去,一手支撑在靠枕上,轻拖住脸颊,顾盼生姿,旖旎动人。
木槿倒是看的通透:“送走了沈贵人,沈家族里还会找老太爷安排人入宫。”
沈嫣眯起来打了个哈欠,懒懒道了句:“就是这个理。”
见娘娘困了,木槿示意红莺去将安神汤端来,正要扶娘娘去床榻,这时,外面传来了洪亮的声音:“皇上驾到!”
已经被倦意侵袭的沈嫣倏地睁开眼,第一反应便是问木槿:“今天初几?”
“娘娘,今天初四了。”
沈嫣的眼中恢复了清明,随即又疑惑的很,初四不是该去华阳宫么,怎么到这儿来了?
可疑惑归疑惑,沈嫣还是很快朝外屋走去。
这大概是第一回沈嫣这么匆忙的迎接皇上,平日里都是按着日子来永和宫的,今儿却忽然过来,又没提前说,她也来不及准备。
纪凛跨进门槛,抬起头看到从内屋匆匆出来的沈嫣,来不及梳理的长发倾斜在身后,清水色的衣衫披在身上,衬的简单动人。
纪凛眼神微闪:“起来吧。”
沈嫣起身,与他一起坐下,抬手替他斟了一杯茶:“不去华阳宫?”
纪凛握起杯子,神情清冷,就给了三个字:“不想去。”
沈嫣看着他,嘴角抿了笑意:“还没用饭吧?”
木槿很快取来了食盒,布了桌,沈嫣陪着他坐下,着手盛了碗汤给他,看他穿着的这一身衣裳还是今早从永和宫离开时换上的:“还在为北岭旱灾的事烦心?”
纪凛吃的很快,转眼一碗饭就见底了,沈嫣还想让他慢点,还没开口,她给了盛的汤也见底了,她不由失笑:“要不是知道你忙了一天,我还以为是玳儿她们生了什么好手艺。”吃的狼吞虎咽。
“今年是旱年,北岭那边一半的地颗粒无收。”
“将近年末,皇上是担心那边的百姓交付不起这田税。”
纪凛看了眼她手里的琉璃杯,视线在她纤白的指上一顿,收了回来,音调微沉:“减免不是长久之计。”
他登基快一年,已经为百姓做了不少事,沈嫣心里明白他这么拼的原因是什么,但有些事不能说破,斟酌半响,她开口道:“早年大哥带我去过一趟北岭,看那边的地势,确实是种植不易,百姓要浇灌,也得走上不少路去挑水,大哥说,要是能将河道挖开,将水引过去,能减少一些旱情。”
“太远了,越河的水位到了旱季也会下降,河道需挖的很深才能将水引过去,还不如蓄水。”
“这倒是个好办法,我怎么没想到呢。”沈嫣豁然,笑着说起阜阳城外几处湖泊,“雨季的时候将水引过去,蓄水备作旱季时用,这样就不必将河道挖的那么深,节省不少。”
纪凛看着她,年少时如此,她的脾气没怎么变过,向来擅长察言观色,能顺着替人引话,却不喜欢居功,不动声色就将这功劳归给了别人,她还一副被开解了的样子,让听的人心里舒坦的很。
不知道的,会觉得沈侯府养出来的嫡长大小姐,擅为人处世。
纪凛却知道,她纯粹是懒。
“喵~”
坐塌旁传来了猫叫声,一眨眼,白影就蹿到了坐塌上,步调优雅的朝纪凛走过来,到了他怀里,张嘴打了个哈欠,前爪置在了他的膝盖上,微蜷了身子,懒洋洋喵了声。
纪凛伸手摸了摸它的头,它还十分的享受,眯着眼,蹭了蹭他的手心,颇为亲昵。
纪凛脸上浮了一抹笑意,是了,她就如这猫儿一样懒。
“大宝~”沈嫣叫了声,纪凛怀里的猫儿却不为所动,就只动了动耳朵,算是给她的回应,沈嫣气笑了,“白养你了!”
大宝扬起脑袋,冲着沈嫣喵了声。
纪凛揉了揉它的下巴,轻描淡写道:“朕还不知,所赐的簪子能值一千两银子。”
沈嫣一怔,随即明白过来他这是知道了下午御花园里的事:“皇上赐的,一万两也不嫌多。”
她那脸上可不就写着“恭维话”三个字。
纪凛捏了下大宝的耳朵:“那簪子是内庭直接派人送过去的。”
照顾皇上起居生活的内庭,还负责皇上临幸妃子后的事,例如每次过夜后,都会派人送些赏赐之物,或者是奉皇上之命前去。
这些沈嫣都清楚:“我看那齐贵人对簪子视若珍宝,如今摔坏了,怕是会难过上一阵。”
覆在猫身上的手一顿,纪凛的眼神淡了下来:“皇后是想让我去看看她?”
雨露均沾啊,选秀过后都快半年了,内宫中一点动静都没有,他要是喜欢谁,多去一去也无妨。
“皇上不是挺喜欢那个齐贵人。”
“朕不喜欢。”
沈嫣见他这副神色,难道她记错了,不应该啊,木槿报上来的,上个月在齐贵人那儿就歇好几晚,他要是不喜欢,去她那儿做什么。
想着想着,沈嫣操心上了:“皇上喜欢谁?”
纪凛抬眸,看着她,神情瞧不出喜厌来,沈嫣关切,低低嗯了声向他求证,纪凛捏住大宝的肉爪,仿佛是已经说尽了话那般,直接将话题给扭了过去:“明日,等朕下了朝,陪你过去。”
听他提起明日的事,沈嫣笑着婉拒:“皇上还有许多事要忙,明天我自己去就行。”
纪凛的眼神一黯,很快闪了过去,恢复了平静后道:“好,让李福送你过去。”
这回沈嫣没有拒绝,转头看了眼窗外,天色已晚,她见他没有走的意思,便道:“我让红莺铺床。”
纪凛没作声,算是默认了要留下来。
红莺很快就铺好了内屋中的床榻,沈嫣起身,侍奉他脱下外衣,命人换了水,洗漱更衣,一刻钟后,屋内的灯熄了,红莺悄悄退了出来。
屋内,两个人分塌而睡。
皇上在永和宫就寝的晚上,沈嫣是睡不好的,有时还要陪他看奏折到半夜,到了四更天就要服侍他起来上早朝,早朝过后,偶尔还要陪他用早膳。
所以午后那一觉,对她而言格外重要。
而现在早早歇下了,沈嫣还是睡不着,心里一面疑惑着,今天怎么没去华阳宫,是不是和贵妃闹不愉快了,一面又挂念着明天的日子。
屋子里安静的很,翻身这样的小动静,隔壁床都能听得见,纪凛也没睡意,转头看去,半合的帷帐内,她时不时在翻身。
他知道她每天都要喝安神汤,这一年里,二哥出事之后,她鲜少有睡得好的时候。
明日,是二哥的忌日。
许久之后,那翻身的次数才渐渐少下去,直到不再有声音传来,昏暗中他看着她那方向,闭上了眼。
……
夜已深,这时的华阳宫内却是灯火通明。
屋檐下,一女子穿的雍容华贵,脸上的妆容是入夜之后才细细描上去的,这阵仗就是为了迎接皇上。
她此刻的脸色不太好看,尤其是在听了宫人回禀之后,皇上留在了永和宫,已经就寝。
侍奉在旁的宫女颇为不平:“娘娘,今天本就是皇上来您这儿的日子,她挑什么时候不好,平日里都不管事,偏挑了今天去御花园,分明是有意要引皇上去永和宫。”
屋内走出来另一个宫女,听她这么说,低声呵斥:“你胡说什么!”
春竹颇为气愤:“本来就是,原本那正宫的位置都是娘娘的,要不是…”
“住口!”
白玉滢甩手,凛了神色看着下跪的春竹:“皇后娘娘的事岂是你能随意编排。”
春竹垂着头认错:“奴婢失言,请娘娘责罚。”
白玉滢冷冷道:“自行去领罚二十鞭。”
“是。”春竹忙起身,也不敢再多说半句,红着眼眶朝后屋方向走去。
“娘娘,春竹说错话是不该,但她是一心向着您的。”夏堇上前扶住她,“夜已深,您该歇息了。”
白玉滢站着未动,视线望向乾清宫的方向,轻喃了句:“她怎么会刻意做那些事呢。”
可不论是否刻意,他都会去。
第3章
四更天皇上起来去早朝,沈嫣侍奉过后送他出门,没有再回去休息,而是让木槿她们将东西收拾好,等那些妃子过来请安后,出宫前往皇陵。
到阜阳城外南郊皇陵时,太阳还未覆盖,天尚早。
靠着山的这一面,要到晌午时才能晒到,二皇子的墓,就在这边。
木槿她们将上贡的东西放好后退开到了台阶下,沈嫣蹲下身子,亲自倒了一杯酒放到墓碑前,抬起头,怔怔的看着墓碑上的字,许久,叹了声:“一年了。”
去年七月,太子外巡出事,掉下悬崖,找到的时候就只剩下半件血衣和一只沾了血的鞋子,尸骨无存。
接连找了两个月得到是这样的结果,先帝悲伤过度,病倒了,这时蓄谋已久的三皇子和四皇子起兵造反,半个月后,先帝驾崩,阜阳城四大家联合太后拥护了当时的六皇子称帝。
那段时间,太子出意外,叛乱加国丧,阜阳城的上空阴郁沉沉,新帝登基都没能将它化开。
直到国丧之后,新年来临,才渐渐好转。
阜阳城的百姓走出来了,太后娘娘渐渐也走出了丧子之痛,可她却走不出来。
眼前的坟墓只个衣冠冢,仅埋着那半件血衣和鞋子,沈嫣起初怎么都不肯相信他死了,活要见人死要见尸,但后来,大哥带兵在一个山洞内找到了还没被野兽吃尽的内腑,那山洞内,找到了另外一只鞋子,和一只浸染了血的荷包。
那是她亲手绣的。
“如果你还活着,我想你不会不回来的。”沈嫣抬手,轻轻抚摸过纪灏二字,眼眶湿润,却忍着没有掉泪,脸上噙着一抹笑意,“我倒是希望你还活着,不论在哪里,受了伤也好,失忆也罢,总还是活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