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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严宵寒:“……要不然你再闭上眼睡会儿?”
    傅深:“……”
    “这也忒不乖了, ”傅深无奈道, “我养着你解闷?还不如一锅炖了吃呢。”
    严宵寒无声地冲他讨好一笑。
    水光潋滟,波纹粼粼,他的眉目沾了水,轮廓越发清晰分明,乌黑长发漂浮在身侧,露出水面的肩颈锁骨上缀着几枚落红斑斑的吻痕, 那一笑更是灼眼似的动人,连满目青山秀水都为之失色,直令傅深垂眸敛眉,感觉再这么看下去,他就要按不住自己点烽火的手了。
    同样是吃人间五谷长大的,严宵寒也没比别人多吸收天地灵气,怎么就他能长成这样?
    见傅深像个被妖怪诱惑了的和尚似地阖目,眼不见心不烦,严宵寒知道他这是默许了,于是笑眯眯地凑过来,小心地把他拢进怀里:“敬渊。”
    傅深哼了一声。
    “没什么,就是想叫叫你,”严宵寒道,“太美满了,总怕是在梦中。”
    可能是疼怕了,现在想起来仍觉得心悸,哪怕怀里抱着他这辈子最大的圆满,也仍旧会惴惴地回忆起孤枕难眠的滋味。
    他的忧思不是没有道理,天意无常尚且不论,长安收复之后,赵希诚要留守此处等待朝廷命令,北燕铁骑却要继续东进,分离几乎就迫在眉睫,这时候要道别,无异于从严宵寒身上直接剜一块肉下来。
    傅深将他的手从水中拿出来把玩,忽然道:“不知道咱们家现在怎么样了。”
    “嗯?”
    “此地虽好,终非吾乡,”傅深懒洋洋地道,“你那‘美满’可以先放一放,等收复了京城再感慨不迟。”
    严宵寒忍俊不禁地低头附到他耳边,压低了声音道:“你的意思是……等回京后,在咱们家的池子里也可以这么……唔!”
    傅深回手给了他一肘子,带起一串水花:“出息。”
    严宵寒手脚并用地将他裹在怀里,一边非礼人家,一边假正经地道:“好了,别闹,说正事,等这边安定下来,我打算去蜀中走一趟。”
    傅深皱眉:“打算去见太上皇?”
    “嗯,”严宵寒道,“京城事变后,飞龙卫和大部分禁军、小半京营都跟着太上皇西狩。你也看到了。我在新朝虽然勉强能说的上话,与树大根深的江南世家比起来还是太浅,手下可用的人太少,这么下去总不是办法。”
    “所以你想把旧部从太上皇那里要回来?”傅深问,“他凭什么答应你?”
    严宵寒却不肯再往下说,买了个关子:“山人自有妙计。”
    “行吧,”傅深知道他不会乱来,也不打算横加干涉,只道:“你自己心里有数。需要我帮你做什么?”
    严宵寒随口胡诌:“让我吃饱了再走?”
    傅深把他大头朝下按进了水里。
    两人在山庄里胡天胡地,严宵寒扬言要把欠了一年的份都补回来,只是时间实在有限,傅深好说歹说,割地赔款,许下一大堆不靠谱的承诺,才勉强哄得他先把半年的帐抵消,剩下的留待后京之后再说。
    两天后,二人下山回城。傅深从甘州调派北燕大将之一袁桓留守西京,俞乔亭则继续率军东进,为攻克洛阳做准备。有北燕军做表率,襄州节度使也有样学样,派亲信将领在长安常驻。赵希诚原以为长安打下了就是新朝的,谁知一眼没看住,竟然成了“三家分晋”。他带兵打仗还行,对这些勾心斗角不在行,严宵寒又被他拱手送进了北燕军营,这下终于意识到事情不妙,一面去请严宵寒,一面令人快马加鞭回金陵请旨。
    可惜这次连严宵寒的面都没见着,傅深端着一副客气中不掩“你算老几”的冷脸,将他原模原样地请出了北燕军驻地。
    没过多久,江南朝廷发旨,令赵希诚继续率军北伐,与北燕铁骑协力收复洛阳,长安暂由三方共治,却只字未提严宵寒。
    八月,洛阳光复。
    八月底,严宵寒入蜀拜见太上皇,重整禁军与旧京营为天复军的消息传出,金陵朝廷一片哗然。
    唯有长治帝像是早有预料,下旨册封严宵寒充任首任天复军使,将天复军归为天子亲军,又命他不必还朝,就地北上与赵希诚汇合,收复京城。
    直到这时,朝中的江南一党才意识到,严宵寒冒犯天威、被逐出中枢,从一开始就是君臣联手演给他们看的一场戏。
    有江南士族阻挠,北伐之事迟迟不决。要不是严宵寒以近乎挑衅的姿态处置了薛淑妃,江南四学士之首的薛升也不会为了将他踢走,宁愿在北伐上退让一步,同意朝廷出兵与北燕铁骑共围长安。
    他们打错了算盘,长治帝才疏志大,虽然经常没主见,但并不是没有野心,他经历过盛世,终究不甘于偏安江南一隅,骨子里仍渴望着重返中原,一统天下。
    严宵寒当初奉命组建独立于各地节度使的朝廷亲军,曾给长治帝指了两条路。一条在明,即整编败军残部,招募新兵,也就是赵希诚现在统帅的军队。江南军人员参差不齐,战力不高,纯粹是临时拼凑起来的杂牌军,但拿出去充门面足够了。另一条在暗,也是他离开金陵最重要的使命。
    随元泰帝西狩的全是北衙禁军和京营的精锐。禁军是严宵寒的亲信,京营是皇族的亲信,这两拨人马组成的天复军,才是长治帝和未来新朝真正可以依靠的亲军。
    明修栈道,暗度陈仓,当薛升以为他在前线吃沙子时,严宵寒已在蜀中将天复军重整完毕;当薛尚书终于明白过来自己又被严宵寒摆了一道时,严宵寒已带着这批精锐奔赴沙场,与刚刚攻克洛阳的北燕铁骑汇合。
    走到这一步,江南士族已彻底落入下风,收复中原,统一南北势在必行,哪怕他们现在动手把长治帝从皇位上拉下来,也无法阻止雨后春笋般接连发兵的地方军,更阻挡不了北燕军与天复军悍然北上的铁蹄。
    年底,各地捷报频传,黄河下游以南全部光复,北燕铁骑与天复军连克庆陵、潞州等五地,直逼鞑柘二族主力所在的重镇原州。等到年关时,江南朝廷更是派人送来大批粮草军备,厚赐天复军,另有圣上御笔密信致意靖宁侯。
    傅深晚间回营时,天色阴沉沉的像是要下雪。他冻得双手发麻,掀开帐门,却有一股融融暖香扑面而来。此刻本该昏暗无人的主帅营帐里灯烛明亮,占了鹊巢的“鸠”正倚在床头看军报,听见动静笑盈盈地望过来,放下书,朝他伸出手。
    有这么一个人在,简陋的营帐好像变成了仙宫。
    干燥冰凉的双手被拢进温暖的掌心里,傅深弯腰,故意用冰凉的脸颊在他侧脸上贴了贴:“怎么又跑过来了?”
    严宵寒大言不惭地道:“都快过年了,怎么能让你独守空房?我来给侯爷暖床。”
    傅深摇头笑了,带着满脸“拿你没办法”的无奈纵容,被他捉住下巴亲了一口。
    说来好笑,天复军上到主帅下到普通将士,似乎都打定了主意要抱紧北燕铁骑的大腿。自从洛阳汇合后,天复军就成了北燕军的小尾巴,一方面是两位主帅关系密切,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天复军大多是京畿出身,对北燕军有着天然的亲近感。
    再者严宵寒带兵经验尚浅,时常需要傅深在旁替他看着点,因此在别人没注意的时候,严宵寒几乎天天晚上都要来北燕军大营里找傅深“讨教”。傅深早就吩咐过亲兵不要拦他,久而久之,大家都对此习以为常,连俞乔亭早上撞见严宵寒从傅深帐中出门,都能面色如常地打招呼,让他“吃了再走”。
    “看什么呢?”傅深在他的帮忙下卸了甲胄,换上轻便的家常衣服,去盛着热水的铜盆里洗手,一边擦干,一边听严宵寒道:“朝廷来了消息,柘族和渤海国派出使者到金陵,想要议和。”
    傅深坐到床边,挨个儿打开靴子上的铁扣,道:“我估计也是,他们怎么说?”
    “要以黄河为界,南方归还朝廷,北方由三族统治。南北互不侵犯,开放商路贸易,江南每年给鞑、柘、渤海三族数万岁币,”说到这,严宵寒轻轻笑了一声,“他们的皇帝还想与皇上结拜为兄弟。”
    傅深把脚泡进热水里,懒洋洋地嗤道:“嚯,好大的口气,都兵临城下了,还以为这些人都是来赶集的呢?”
    严宵寒道:“皇上暂时不会动摇,但朝廷中主张议和的大有人在。尤其是江南一派,不愿意穷南方之力供养北方。这事恐怕还有的吵。”
    “让他们吵去,”傅深冷笑,“真是奇了,议不议和,黄河以北的百姓说了不算,前线征战的将士说了不算,反倒是这些稳居后方的大人们,上下嘴唇一碰就送出去半个中原——白日梦也不是这么个做法。”
    第70章 除夕┃我什么都不要
    大好河山, 沦于外敌之手, 蛮夷视中原汉人为猪狗草芥,肆意抢掠烧杀。这两年来北方天灾人祸接连不断, 他们行军路上, 时常能看见许多村庄毁于战火, 十室九空,路边时有曝于荒野的白骨。
    如果这样还要议和, 他们这些在前线浴血的将士, 那些至死仍南望王师的百姓,都算是什么呢?
    严宵寒走到桌前, 提笔在奏表上写了几个字, 不紧不慢地道:“的确, 箭已在弦上,金陵就是吵破天,也不能把压境的大军撤回。现在主动权在我们手上,南方朝廷说了不算, 不用理他们。”
    如今光合围原州的就有北燕、天复、江南、襄州四支大军, 再往东, 还有淮南、荆楚、随州三地节度使陈兵相州。除了江南军和天复军名义上归属江南朝廷,其他节度使和地方将领早在新朝建立之前就纷纷“自立自保”。如今英雄造时势,谁拳头硬谁说话,江南的各位大人们喊的再欢,不如傅深一声令下管用。
    “腐儒误国呐,”傅深不怎么真心地感慨了一句, 伸长脖子看向桌面,“大晚上的写什么呢?”
    严宵寒撂下笔,转身拎起搭在一旁的布巾盖在傅深脚上,端起木盆出去倒水,随口答道:“给朝廷的奏表,没什么。你赶紧躺下,别冻着。”
    他掀帘子时带出一阵小风,吹的纸页翻动,傅深本来不想偷看,架不住眼力实在太好,一眼瞄到白纸上一行工整的小楷。
    看清的一刹那,他的心脏突然莫名地错跳一拍。慌张,但是不乱,反而有种拨云见日的豁然朗阔。
    奏表上只写了六个字——“宁战死,不议和”。
    傅深刚回京时,严宵寒还一口一个“奸佞”自称,还是被天下文人口诛笔伐的朝廷鹰犬,而时过境迁,狂风骤雨之后,气节易变,忠骨易折,他却是为数不多的、仍然站的笔直的人。
    事到如今,谁还敢说他是个只会逢迎上意、残害忠良的奸佞?
    又一阵响动,严宵寒从外头回来了。傅深裹在被体温暖的热烘烘的被子里,舒服的叹了口气,开口唤道:“梦归。”
    “嗯?”严宵寒正在洗手,扭头问:“要什么?”
    傅深:“要你。”
    严宵寒猝不及防被击中心口,愣了一下,又笑了。他擦干手,宽衣上床,在傅深身边躺下:“干什么?”
    傅深凑过来,在他鼻尖上亲了一下,理直气壮地说:“不干什么,跟我夫人亲热一下,不行么?”
    严宵寒把他扎扎实实地往怀里一扣,低头去找他温暖干燥的嘴唇,还状似威胁地顶了他一下:“又招我,我看你是不想睡觉了。”
    傅深一肚子甜言蜜语没来得及施展,都被他堵成了含糊不清的细微呜咽。寒冷冬夜里,两人却越滚越热,直到严宵寒感觉再这么厮磨下去要压不住火,才堪堪松开他。傅深额头见汗,气息粗重地笑了一声:“不是我说,夫人,你有点过于气血方刚了……”
    “怪谁?”严宵寒把他的手拉进被子里,叹道:“我的侯爷,您可快点把京城打下来吧,好让我回家为所欲为。再这么管杀不管埋,我真的要忍不住残害忠良了。”
    傅深喉咙里逸出一声低吟,咬牙道:“你现在……还不叫为所欲为?还要上天吗?”
    腊月里的漫长冬夜,竟也能像春宵一样倏忽飞逝。
    昨天半夜里下起了雪,傅深清早醒来时,外面仍然是一片昏黑,天地间银装素裹。严宵寒应该刚起身不久,床的另一侧犹有余温。傅深撑着头慢慢醒盹,余光瞥见一旁挂着的貂裘不见了,料想他是先回天复军营地,便披衣下床,准备去火头军那找点吃的,顺便出门巡营。
    脚还没落地,就听见门口传来脚步声。严宵寒闪身进门,把手中冒着热气的大碗放在桌上,用烫红的手指去捏傅深的耳垂,一边道:“醒的真早,还打算回来再叫你。”
    傅深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坐在床上仰头看他:“你一大早干嘛去了?没回营?”
    “回什么营,”严宵寒俯身在他额心亲了一口,温声道,“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吗?侯爷生辰吉乐,福寿绵长。”
    傅深这才想起来,今天确实是他的生日。只是平日里军务繁忙,又不是整寿,这事早就被他抛到脑后去了。再说非常时期,谁也没心思过生日,也就严宵寒还替他记着。
    “多谢……”傅深喉咙发堵,可能因为刚醒,整个人显得有点懵,措辞也显得生疏僵硬:“费心了。”
    严宵寒看他一脸没过过生日的茫然样,好笑又心酸,没忍住手痒在他头上摸了一把:“前年你在北燕,去年又分居南北,今年好容易赶上了。我如今也没什么能送你的,给你煮了一碗寿面,手艺欠佳,侯爷赏脸尝尝?”
    傅深点了点头,盯着那个去给他端面的修长身影,默默地心想:“我什么也不要,有你就够了。”
    严宵寒倒不是谦虚,他说自己“手艺欠佳”,面的味道真的只是一般。不过别说只是“欠佳”,哪怕严宵寒现在端给他一碗砒霜,傅深也能面不改色地咽下去。
    这一天,北燕铁骑陪同傅深巡营的将领们感受到了前所未有的压力,前几天还扬言要“以逸待劳”“敌动我不动”的靖宁侯忽然像被什么刺激了一样,分析局势时从原州的兵力部署一路跑题到如何尽快打下京城,大有三个月内不收复全境,就要他们提头来见的意思。
    肖峋用胳膊肘戳了戳俞乔亭,悄声问:“将军是不是中邪了?”
    俞乔亭面色凝重:“我看八成又是姓严的给他灌了一碗迷魂汤。”
    傅深朝他俩投来冷冷一瞥:“昨晚接到江南的消息,鞑柘二族派出使者前往金陵,提出议和,要以黄河为界,分治南北,还要与我朝结为友邦。我想在座诸位,没人愿意每年给这些狼崽子们发压岁钱吧?”
    众将立时收起了嬉笑之色,神色凛然。
    “过完年就动手。只要攻克了原州相州,京城再无屏障。三个月之内收复中原不是空谈,”傅深放下手中地图,肃容正色道:“各位,当年京师兵败、北疆沦陷之耻,如今,该由我北燕铁骑亲手洗雪了。”
    一年一度的除夕夜,纵然世道艰难,北方遍地萧条,城中仍不时有零星爆竹声响起。对于大部分汉人来说,日子再不好过,年总是要过的。
    城外,漆黑天幕之下,则是列阵森严、杀意凛然的万千铁骑。
    不知道江南此夜,又是何等的繁华盛景。
    四支大军的将领们齐聚在营前的空地上,正在做战前最后一次部署。待他们说完,严宵寒叫了个亲兵,给每人分了一碗热酒,起头道:“此酒为各位壮行。愿天佑我军,此战大捷。”
    众将各自举碗,在半空撞出一片清脆声响,齐道:“天佑我军,旗开得胜!”
    烈酒入喉,烧沸了全身血液。其他人各自回军中,只有严宵寒稍慢一步,傅深似乎看出了他的打算,挑眉笑道:“还有什么话要单独跟我说吗?”
    他的眼角被酒意蒸出一层薄红,笑起来不似平时轮廓冷硬,而是带着一点微醺的温存。严宵寒明知道时候不对,场合不对,可还是不由自主地被他勾的心弦一颤。
    他最不愿意看傅深上战场,然而不可否认,这其实也是最令他心折的模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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