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令蛮手顿了顿,握住篦梳的指尖紧得发白,勉强笑道:“如、如何就这般严重了?”
就这些年的动静看来,圣人于她,不过是一个高居庙堂的符号,何至于就跟杨廷成了这般生死大仇的模样了?
杨廷静静地看着她,他的唇削薄,颜色偏淡,不笑看人时,便显得格外冷峻。
时间静静流淌,房内是窒息一般的死寂。
窗外的阳光洒进来,仿佛都带着冷淡彻骨的凉意。
“身在这皇家,不争,便是死。”
他眼神幽暗,声音平淡,好似说的不过是一件寻常之事,“蛮蛮可记得,头一回在居士的野林子里相见?”
“记得。”苏令蛮闷闷道,“刻骨铭心。”那一抱的温度,即便到了现在,依然时时刻刻温暖着她。
“那回,我是为了拔除寒疾。”
苏令蛮记得,听居士与阿冶提到过几回,只印象不甚深刻,只记得那时节杨廷过分苍白的肤色,比玉更淡。
“蛮蛮知道,我这寒疾哪儿来的?”
“怎么来的?”
杨廷似陷入了回忆里,沉默良久,苏令蛮将篦子放下,捉了他手,只觉得触手冰凉,黏黏得出了一层冷汗。
“阿廷,你怎么了?”
杨廷这才如梦初醒,哑然失笑。
被冷水攫住的呼吸这才畅通了,他长出了口气,道:“我五岁时,与王仲衡一同做圣人的陪读。”
那时,他丧母三年,早从一个招猫逗狗的混性子成了个安安静静的小郎君,被阿爹送去宫中做了陪读。
“当时我以为,自己会多一个血脉相连的兄弟。”
小阿廷太期待真正属自己的一段关系了,宰辅府除了一个冷漠的父亲,便只有一个惺惺作态的继母,他过得好不孤独。
怀着满腔赤诚,要与兄弟好好处感情的期待,他整日里屁颠屁颠地跟在圣人身后,同出同进同玩耍,就差同床,有好吃好玩的,必定想着要留下来,与圣人分享。
王仲衡是与他一同抢兄弟的人,这先入为主到后面,两人的相处模式便一直没改过来。
一年时间过去,他们三个就差歃血为盟,好得几乎同穿一条裤子了——可也只是几乎。
杨廷手心出了一层冷汗,苏令蛮抽了抽,却被整个握住了,侧脸白得让人发慌,杨廷突然笑了起来。
这笑浮于表面,试图掩藏住过去带来的沉而伤的雾气,让人一见,便觉得心底一片泥泞式的伤感,黏糊糊又拔不出。
“我那时每日都是大兄、大兄叫着,圣人答得很欢,可我哪里晓得,他并不喜欢。”
甚至厌恶,从他的阿爹开始,便从没有一处瞧得舒心舒颜,憎恶,憎恶到杀了他。
熬了一年,圣人再不肯忍,终于找到了机会。
上元佳节,宫中夜宴不断,尤以御花园宫灯繁复精美为最,王仲衡早早被家中接回去逛灯市,唯有两个寂寞的野孩子在御花园中乱跑。
小杨廷不曾感觉到恶意的到来,等到他察觉,人已经跌入了黑沉沉的池子。
“我只记得,那夜的月亮,格外的圆,照在人身上,凉得让人骨头缝都疼。”
杨廷不在意地扬唇一笑,见苏令蛮眼泪珠子含在眶里幽幽打着转,一咕噜掉了下来,摩挲着她眼角道:
“哭包,又哭了,恩?”
苏令蛮一脑袋横冲直撞地冲入他怀里。
她为杨廷语气中的满不在乎而心疼,为那个在池中挣扎溺水的六岁小阿廷而心疼,更为那个被全世界背叛寂寞而孤独的小郎君而心疼。
“圣人想杀你,为什么?”
他还那么小啊。
她闷在杨廷怀里,声音都变了调,带着点厉。
“大约是……我阿爹的关系,圣人恨我阿爹,连带着恨我。”杨廷此后反反复复想过那一幕,冬夜的寒意通过池水一层层侵入幼童的身体,他受不住,便得了这要命的寒疾。
许是里边还有其他的缘故。
杨廷不记得自己在池中挣扎了多久,只记得黑沉沉的水面上,那一轮金灿灿的圆月,有一年、两年?
他再醒来时,便发觉自己躺在了龙床上,圣人白着张小脸道:
“阿廷,你不小心跌入湖中,险些吓死大兄了!”
生在皇家,唯一快速领会到的一项技艺,便是如何准确又可信地说一门……假话。
那一刻的杨廷,茫然又不解,却清楚地知晓,阿爹绝不会为了自己与圣人计较,甚至连真相,都是不可言说的应该被埋葬的不堪。
“莫非圣人最后一刻悔悟,着人救了你?”
杨廷苦笑摇头:“路过的宫人不小心见了,入水救了我。”
苏令蛮一脸心有余悸。
“杨照杀我之心不死,我如何能引颈就戮?”
第194章 红烛泪
祸起萧墙, 在皇家从来不算罕见。
莫说是隔了一房的堂兄弟,便是亲兄弟之间起了龃龉,愤起杀人也是偶有发生, 纵观历朝历代, 那是一部部皇家血泪史,为了至高无上的一把椅子杀得血雨腥风、父不父、子不子, 纲常伦理一概俱无。
可苏令蛮心疼自家男人。
她六岁那年,也曾掉过一回河, 那时天气尚算暖和, 不比得寒冬腊月, 依稀仍能记得被水吞没时的可怖——何况杨廷还是被这样满心孺慕之人从背后推入池中。
“那宫人……当真是不小心?”
苏令蛮仰着头看他,眼睛是不容错辨的怀疑,若圣人当真处心积虑地想置人于死地, 如何会让一个不知名的宫人“不小心”路过?
杨廷摸了摸她脑袋,直到那头才梳顺了的黑发又乱糟糟的,才慢悠悠道:
“我家蛮蛮何时长了个这般聪明的脑袋瓜儿?给爷瞅瞅。”
苏令蛮挡开他手,“快说。”
杨廷这才道:“那宫人我后来在阿爹的外书房见过, 大约……是阿爹留在宫里的暗桩。”
所以,该是看顾他的?
苏令蛮又有点不大明白这对父子的路数了。
回回见时,互相都没个好脸, 互放狠话,放完一个人跟没事似的照吃照睡,一个人则怒气冲冲回府,想法子给人添堵。
“所以……阿翁其实是知道你当时的经历的?”
苏令蛮试探地问, 杨廷不说是,也不说不是,只摇头道:“我从来没问。”
她却已经知道了答案。
阿翁权倾朝野,压得圣人喘不过气,将恨移到了他儿郎身上,若阿廷当时没救回来,杨家便只得圣人一个后代,只要宰辅后来没有再生儿郎,那杨照的地位必然是铁板钉钉,动摇不得。
“阿翁……可想过,那个位置?”
苏令蛮指了指上头。
杨廷目光复杂,半晌才迟疑道:“阿爹这人,我从来就看不懂。”
历朝历代的权臣,便没几个能善终的,阿爹若想当,当年圣人与太后孤儿寡母时便能当了,毕竟年龄合适,又同为杨家嫡支,偏为了一个托孤的遗言,僵持着没当。
可若不肖想这位置,自该兢兢业业地辅佐圣人成才,偏又处处压制着圣人,不肯放权,以至于圣人在年幼时便恨毒了他。
不过这些也不值当对苏令蛮说,杨廷并不欲将太多朝堂之事带回家中,只道:
“不管阿爹如何想,我与圣人……却绝无可能和平共处。”
不论是年幼时的戕害,还是如今层出不穷的手段,杨廷但凡想起暗卫传来圣人有几回梦中呓语,便觉怒不可遏。
他……竟敢肖想阿蛮!
郎君情绪转换如此剧烈,苏令蛮靠得极近,自然感受到了,一下子从哀绝的沉夜,进入了愤怒的深渊,她颇有点不适应,可问杨廷,却怎么都不愿意开口了。
这边温泉别庄温馨话过去,那边宫廷内却已刮起了血雨腥风。
刑狱司与宗人府联合办案,其中牵涉到了皇后、容妃与半途夭折龙子之间的关系,自然不敢不谨小慎微、勤勉办事,一条条的暗线被迅速揪出来,由专人整合到一块——
很快,结果出来了。
条条桩桩,都指向皇后,人证物证齐全,容妃一身轻薄的白衣,颤颤巍巍地跪在地上,还未出小月子,看着更是消瘦可怜得紧:
“圣人,请您为我们的龙儿做主啊。”
她的伤心,绝不是做出来的,凡见到之人,都忍不住为这痛失孩儿的母亲感到低落、甚至遗憾。
雨打芭蕉万点愁。
圣人微微鼻酸,刑狱司司掌与宗人府监理都磕着脑袋候在殿上等候示下,在容妃的哀痛欲绝里,朱笔一批:
“着皇后嫉妒成性、仪容不修,戕害皇嗣……”
皇后被黜,关入宗人府,等候进一步的问罪;而容妃暂掌凤印,监理后宫,王家风头一时无两。
史家阖家喊冤,毕竟这戕害皇嗣之事若当真坐实,不单是皇后一人获罪,史家也落不着好,史家七十岁老族长满头白发,颤颤巍巍地敲响登闻鼓,以求直达天听,孰料敲完鼓例行的十杖下去,直接当场毙了命。
这下京城舆论哗然,不论是平民百姓中还是朝中众臣,都忍不住翘首以待,打算看圣人会如何处置。
史家作为曾经坚定的保皇派,头一批投诚的世家之一,当初圣人许以后位,意义自然是不同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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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蛮以为,圣人会如何做?”
杨廷下了一子,示意苏令蛮接着,温泉别庄远离尘嚣,暖风徐徐,宫城内的剧变,似乎完全影响不到此处——
不过也只是几乎而已。
苏令蛮攒簇着眉举棋不定,身后是一棵不知生长了多少年的大树,郁郁葱葱的树冠将这一隅遮了个严实,细碎的光掠影似的照下来,衬得那张脸更有种惊心动魄的艳丽。
杨廷不催促,苏令蛮斟酌再三,终于落了子,才漫不经心地道:
“史家毕竟不遗余力地支持圣人多年,族长又去了,若当真有罪,也差不多得了惩罚。圣人……若想地位稳固,自然不会轻易对付史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