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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带我去见你父母。”男人说完,伸手想要拉她,却看到她眼眶破裂,一只眼睛都被血糊了,脸上也有几道划痕。身上的衣衫不但勾破了几处,裸/露的部分磨破了皮肉,血糊糊的,还沾了许多草屑、泥巴。
    男人的手便顿了下,手掌一翻,凭空多出了一只玉瓶。瓶塞拔开,便有一股难言的清香散出。男人倒出一颗药丸在手心,道:“把这个吃了。”
    杨五妮儿沉默了一下,伸出了手。和她黝黑、长着茧子、鸡爪似的手比起来,男人的手光洁白皙,简直称得上是一双“玉手”。视觉对比十分强烈。杨五妮儿拿起那颗药丸,放进口中咀嚼吞下。咀嚼时便满口清香,片刻后便有一股暖意自喉头、胃里散入四肢百骸,说不出的舒服。
    她忽觉有异,抬起右臂,便看到袖子磨破之处,在地上翻滚时擦破的皮肉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愈合。不仅如此,在刚才短暂的生死相搏中因为激烈爆发而感到气虚力竭的身体,仿佛被重新灌注了力量。
    看她伤口愈合,男人施了个清净诀。杨五妮儿只觉得有微风拂面,再看时,衣裤虽还是破烂的,却已经尘屑尽去。摸摸脸,也变得光滑干净了。倒真是方便,她想。
    念头刚闪过,男人便将她抱起——自然是大人抱孩子一般的抱起。“走,带我去见你父母。”他说着,身体已经缓缓升空,凭风而立。杨五妮儿便指了个方向:“那边。”
    杨五妮儿要走一个时辰的路,男人几乎是眨眼间就到了。
    “那间。”杨五妮儿还是第一次从空中俯视自己的家。
    天色已经黄昏,正是家家户户用饭的时间,村中道路上也不见人影。男人抱着她,轻巧的降落在杨家的院子里。杨五妮儿落了地,走过去推开堂屋的门。
    屋子里果然如她所料已经开饭了。
    她的娘正在碎碎的念叨小五怎么还不回来,给她留的饭还要热二回。她的爹有些担心的说,总不会在山里迷路了吧。她的二哥把今天从鸟窝里掏来的一颗鸟蛋让给了她的四姐。她的三哥有些羡慕又故作大方的看着,还嘱咐她四姐说,你吃一半,给小五留一半。她的四姐则回嘴道,那还用你说。
    然后大家被门开的声音打断,都转过头来看,见是家里最小的五妮儿,都放下心来,纷乱的招呼她来吃饭。
    活生生的,充满烟火气——这是她在这个世界的家,在这个世界的生活。
    杨五妮儿站在门口,静静的看着他们。她强烈的预感到,她今天带回家的这个男人,即将打破她现有的生活轨迹。在那之前,她是十分想要改变现有的生活状况的。但前提是,在她自己的计划之内,通过她自己的努力来改变,让一切的改变和发展都在她的掌控中。而不是这样突如其来的,不可掌控的变数。
    杨五妮儿乌黑的眼瞳望着昏黄灯光里的家人,开口道:“爹,娘,有客人……”
    说完,为身后的人闪开了身……
    “仙师!仙师!您当真?”杨五妮儿的爹被巨大的惊喜冲得头脑发昏,颤声问。
    “妮儿!听到没!仙师要收你做弟子!你要去当仙人啦!”杨五妮儿的娘欣喜若狂,将她的手攥得发疼。
    那修士并不耐烦与这村夫村妇再重复自己说过的话。手掌一翻,将一只匣子扔在桌上,道:“这些给你们,这孩子我带走。”
    杨五妮儿的爹娘对视一眼,在身上搓了搓手,小心的打开匣子。油灯昏黄的光照下,整匣的黄金将屋子都映得金灿灿的。杨家夫妇险些被金光照得晕过去,嘴唇抖动,说不出话来……
    明月初升。在杨家的小院里,中年修士对她说:“去,跟家人告别吧。”
    杨五妮儿转身,她的家人在身后站成一排,都无声的望着她。在犹如天上掉馅饼般的巨大惊喜过后,到了这时,他们才意识到,分别在即。
    “妮儿……”她的娘看着她,才叫了一声,忽然哽咽了起来,以手掩面。
    她的爹也红了眼圈,叹了口气,道:“去吧,好好修炼。莫辜负仙缘。”
    她娘抽噎着,道:“好好的,当个了不起的仙人……”
    到底……是怎么才觉得,她是要被带走去修仙的啊?
    杨五妮儿心底微叹。那修士见了他们,只说了要带她走。简单粗暴,没有解释。我要带她走,所以便带她走,何必与你们多言——是修士对凡人最常见的态度。
    所谓收弟子,所谓去修仙,全是杨家人自行脑补出来的。明明人家只说了要带走她,既没有说要收弟子,也没有说她有仙缘。甚至就连最后,也不像之前见过的修士那样说什么“斩断尘缘”,只是说“告别”。是的,仅仅是告别而已。
    但……即便她现在揭穿这一层,又有什么用呢?并不能改变她将要被陌生人带去未知地的事实。仙人说出的话,凡人怎能违抗?
    杨五妮儿最终什么也没说,将她看透的真相压在了心底。她上前一步,跪在地上,深深拜下。
    一叩首,谢生恩。
    二叩首,谢养恩。
    三叩首,谢不弃之恩。
    此去,不知吉凶,难料前程,能再见否未可知。
    这些年,多谢了。
    006
    杨五妮儿与家人说的最后一句话是:将大姐找回来。
    然后,那一肩挑起一家人生活重担的男人,那勤劳瘦削的女人,那曾经挥着拳头将嘲笑她的村童赶跑的少年们,那在被窝里帮她暖脚的少女,都仰头望着她,越来越低,越来越小。在那修士抱着她穿过了几片云雾之后,她的家人和村子,便再也看不见了。
    秋已寒,更何况是百丈的高空中。她纵然身体已经渐渐结实健康,也扛不住这高空中冰凉的夜风,缩在那修士的怀中瑟瑟发抖。
    中年修士拍了拍她的背:“就好了。”说着,伸出手,手中多了只小小的模型似的的小船。松开手,小船并没掉落,非但悬浮在空中,还迎风就长,眨眨眼就变成了一条真的楼船。
    修士抱着她落在船上,推开门,示意她进去。杨五妮儿抱着肩膀,瑟缩着走进去。船里明亮如昼,温暖如春,还有说不出的清香萦绕在鼻端。船中有低矮的几案和席榻,并无桌椅,像是席地而坐。修士径直走进去,在榻上盘膝坐下,皱眉看了眼杨五妮儿,长长的叹了口气。从他见到杨五妮儿开始,便一直是这般纠结忧愁的模样。
    杨五妮儿垂下眼眸,安静的站在那里,搓了搓有些发凉的手臂。
    那修士这才发觉她还站着,便指了旁边的席榻,道:“你歇在那里吧。”
    “是,仙师。”
    “我道号冲禹,你可以称我为真人。”
    “是,真人。”杨五妮儿安静的走过去坐下,不声不响。
    倒是个安静的孩子。冲禹真人便打量了她几眼。衣衫虽然干净了,却破破烂烂。这还在其次,关键是……看起来,真不怎么样!但凡美人,多要占一个“白”字。正所谓一白遮百丑,便是相貌普通的女子,一旦皮肤白净了,相貌都像是提升了几分。若了偏黑些,就像是降低了几个档次。
    杨五妮儿这一年来,一是为了强健身体,二是为了为家里干活和觅食,每日里上山下山,生生将自己晒得如黑炭一般。一眼看过去,第一印象就是——好丑的丫头!杨五妮儿不是不爱美,只是在生存困难的面前,爱美这件事,只能往后放。
    冲禹愈看愈是堵心,扭过头去,又叹了口气。
    杨五妮儿抬眸看他。
    “真人……”
    “嗯?”
    “你也要睡觉吗?”看冲禹侧目,她坦然看着他道,“我以为仙人是不用睡觉的。”可席榻上却有锦枕丝被。
    冲禹无语:“便是神仙,也要休憩。何况我们只是修仙之人,说到底,还是人,自然是要睡觉的。”
    原来如此。原来,也是人啊……
    也是人的冲禹真人已经闭上眼睛,双膝盘拢,两手掐诀,五心向天,打坐起来。看起来并不想与她多说话。杨五妮儿便闭上嘴,拉过丝被盖在身上。被衾柔软还带着香气,杨五妮儿转生以来,脑筋清醒也不过两年时间,再摸到这些在前世十分平常的东西,却感觉像是过了许多许多年似的。她舒服得喟叹了一声。
    明知冲禹不太想与她这个小村姑多话,但她疑问埋在心底已久,一直无人能够解答。此时仙人在侧,她翻了个身,盯着嵌在墙壁里的淡青色的玉石——船里明亮如昼,便是这些玉石在发光,她忍了又忍,终究是太想解开心底疑惑,终于轻声的唤道:“真人……”
    冲禹睁开了眼睛,皱眉看她。
    “真人,以前有小仙长到我们村里来收弟子,也是说我一窍不通。”她双手揪着丝被,看起来像是个真的好奇的孩子,“一窍不通,到底是什么意思?”
    冲禹微感意外,看着她,颔首道:“人生而有窍,是为灵窍。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开三窍,灵气便可于经脉中产生循环,是为周天。周天运转,便可沟通天地,修炼道法。”
    杨五妮儿懂了:“所以我……一个灵窍都没开?”
    冲禹微微点头。
    “那我就是不能做仙人了?”
    “不能。”
    杨五妮儿小手攥紧被子,把半张脸掩住,只露出一双眼睛,轻声问:“那真人带我去仙门作甚?”
    冲禹一愣,看着黑不溜秋的小丫头。她的脸埋起来,只露出一双黑白分明的眼睛,倒没那么难看了。那眼睛乌溜溜的,直直的看着他。他忽而不自在了起来,皱起眉头,板着脸道:“多话!快睡!”
    拒不回答问题。
    杨五妮儿垂下眼眸,过了片刻,又道:“真人……”
    冲禹道:“作甚?”
    “我这般一窍不通的人,常见吗?”
    “万中一二。”冲禹道,“便是凡人,也多会开一、二灵窍,开了三窍的,便已有了修炼的资质。小门小派的,三窍之人便会纳入门墙。像我宗门,自来对资质要求颇高,七窍以下者概不收录。”
    听起来像是个很高端的宗门……
    “真人,咱们宗门叫什么名字?”
    “长天宗。”
    “真人……”
    “早些睡去,还要赶路。”
    “我饿……”
    “……”
    很应景的,一窍不通的凡人肚子里咕噜噜一阵响。冲禹捏捏眉心,才想起来自己去时,那农人一家将将开饭,自己丢下一匣黄金便带着这孩子离开了。她是凡人,自然是会饿的。他松开抱诀的手,搓搓手指,正准备拿出些东西给她吃,忽然面露尴尬之色。
    “唔……”
    小村姑捏着被子,眼巴巴的望着他。肚子里的咕噜噜的声响一阵接一阵,显是饿得狠了。
    再搓搓手指,手中凭空出现了一只玉瓶。冲禹尴尬道:“我辟谷已久,身上从不携带食物,这个……这个糖豆你先吃着,且垫垫,明天找个城镇给你买些吃食。哦,这还有两个野果,味道也是不错的。”
    玉瓶闪着青色的柔和光泽,拔开塞子,一股沁人心脾的清香便散了出来。什么糖豆,分明就是她今天吃过的能生肌肉骨的灵药!不说这灵药的神奇,光是这瓶子,拿回去卖掉,都能换来杨家一年的口粮了!
    上辈子养尊处优的贵妇,转世以来就一直过着吃不饱肚子的贫困生活,非常懂得惜福的道理,毫不犹豫的就把灵药带着瓶子揣进自己怀里了,只拿起那果子吭哧咬了一口!味道一般,只求充饥吧。
    小村姑并不知道,在她看来十分珍贵的灵药,不过是下下品的回春丹。冲禹闲来无事,平时带在身上,在门中时逗弄仙鹤当作用来喂食的零嘴。反倒是那两只野果,是冲禹在野外发现的五十年生的野生灵果,可以入药。
    长天宗里天材地宝多的是,冲禹看到了,随手摘下,也并不放在心上,只当是野果子一样扔给杨五妮儿充饥。可这若是让杨五妮儿之前见过的几个“小仙长”们看到了,五十年份的野生灵果就被这小村姑当野果子下肚,那必然要心痛得捶胸顿足!
    杨五妮儿用“野果”勉强消了饥火,翻了个身背对着冲禹躺下。船里非常安静,隐隐能听见船外的风声。小小的楼船在夜空中飞行得十分平稳,一点感觉不到晃动。
    杨五妮儿望着冲禹投在墙壁上的影子,思考着刚刚获取的信息。她果然……是不能修炼道法的吗?转生在这样一个以追求仙道为尊的世界里,“不能修炼”这样的天赋体质,还真是让人……恼火又无奈啊。
    长天宗是个什么样的地方?冲禹带她这样一个一窍不通不能修行的人回去又有什么目的?冲禹不想告诉她,她也没能力逼问真相。但冲禹逃避的态度让她明白,在长天宗等着她的绝不会是什么好事。可现在身在百丈高空之中,逃也不能逃。退一万步讲,即便她逃了,能逃得掉吗?冲禹一开始是怎么找到她的?是不是还能找到她第二次?
    她躺在那里,全无睡意,脑中纷沓至来的全是不能解答的疑问。想来想去,现在的状况是明知前路有险,却束手无策。如此弱小的她,面对冲禹这样的修士,只能是我为鱼肉,人为刀俎。想也没用,还不如好好休息,养精蓄锐,见机行事。
    她于是闭上了眼睛,慢慢的,竟真的睡着了……
    冲禹听着她呼吸渐渐放长、平缓,睁开眼看了看那丝被下隆起的小小身体  。还是个孩子啊!
    冲禹真人叹了口气,轻轻摇头。
    杨五妮儿这一夜睡得还算安稳。锦褥柔软,丝被温暖,甚至可以说是她转世以来睡得最舒服的一次了。只是早上醒来饿得厉害。
    实在撑不住,她掏出昨晚冲禹给的“糖豆”打开吃了一粒。清香沁入心脾,一股暖意散入四肢百骸,身体感觉有了力气,但——咕噜噜!!!很遗憾,这生肌肉骨的灵药并不解饿。
    杨五妮儿无语的看着冲禹。后者不知道是打坐了一个晚上,还是早起又开始打坐。本来一副静心凝神样子,看着还挺有几分仙气儿,让杨五妮儿这点动静一吵,忍不住睁开了眼睛,正对上小村姑谴责的眼神,不由尴尬道:“你且等等,马上就到了……”
    相处时间虽短,冲禹这人却并不让人觉得害怕或者厌恶。这稍稍减轻了杨五妮儿对将要面对的未知的担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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