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久?”
“不知。”杨五摇头,“大约隔一、两个月吧。”
她一边说着,纤细的手指一边一下又一下的插入头发,从发根到发梢,一通到底。冲昕的目光先是落在那在鸦青发丝间穿梭的手指上,而后移到到她的脸上……却蹙起了眉。
杨五抬眼:“怎么了?”
冲昕觉得她的面孔哪里不一样了,却又说不出来,顿了顿,只道:“无事。”
杨五抿唇笑笑,继续通着头发。她知道是怎么回事,只不知道他能不能发现。
连徐寿都没发现,毕竟徐寿也是男子,不好长久盯着她的脸看。而道君,常常不用正眼看她。她自己回来之后,也未仔细照过镜子,所以最早发现端倪的,却是苏蓉。
中午她和徐寿在院中专注烧烤,苏蓉在一旁嗑着瓜子饮茶,盯她盯得久了,忽然怔道:“杨姬你……好像哪里不一样了?”
待杨五奇怪反问“哪里不一样?的时候,她又说不出来了。杨五当时没在意,及至他们离开后,她净了手换衣照镜细看,才明白苏蓉为何困惑。
她的脸变了。
乍一看,她还是她。所以如冲禹这般与她见面不多的人根本未曾发觉。但每天看自己的脸的她,却看出了问题——她的五官面颊,发生了极细微的变化。因为细微,所以不易察觉。冲昕、徐寿甚至苏蓉可能也只会觉得自己一时眼花而已。
她下午仔细的看过,发现这细微的变化让她的脸比以前更顺眼了一些,或者说,更漂亮了一些。她初时也是迷惑,细思了片刻,却豁然明朗。
她的真身本是孩童,是被迎风丹和符阵结合的禁制催长成现在的模样,现在是第二次了。如果把成人的体态比作高楼,则她的孩童之身便是地基。那禁制能在已经打好的地基上盖出最结实漂亮的楼宇,使她的身体成长为以原身为基础能发育出来的最好的状态。
但,最初之时,她生长在乡间,很长时间内都处在营养不良的状态,身体骨骼的发育都并不十分健康。这地基便十分的脆弱歪斜,于是第一次盖出的楼便也是倾斜的。而在长天宗的这两个月,她却将凡人视作仙丹的丹药当作日常营养品服用,身体素质得到了极大的改善。当这栋楼被推到第二次重盖的时候,地基已经变得结实平整了许多,盖出的高楼自然比第一次的要好。
好在,这变化极其细微,也好在,这位道君平时不怎么正眼看她,要不然冲禹真人的这套把戏,只怕就要被当场拆穿了。
杨五一想到这些,唇角便忍不住微微上翘。
抬眼,见冲昕手中握着书卷,一双眸子却望着自己。她把通好的长发拢到身后,取出小小瓷盒,唇角带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问:“道君,是你用,还是我用?”
果不其然,那青年面无表情,将目光转向了青色的帐子。
杨五的内心里,十分想抚床大笑。
她一直觉得这位道君不仅对人冷淡,而且深沉难测,喜怒无常。她的身体里是来自异世的成熟灵魂,为了掩藏自己的秘密不被发现,她在他面前一直小心翼翼,常常低垂眼眸,只为遮住内心心绪波动。
可当她得知原来他只是个二十岁的青年,再回顾与他相处时的种种细节,却好笑的发现,原来是一场误会。她以为的“深沉难测、喜怒无常”,不过是在认定他是个“活了一二百岁的老家伙”这先入为主的印象之下的误解而已。
她曾经生养过,她死去的时候,她的儿子比他还要大一些。虽然在他父族的种族那里依然算是未成年,但并不妨碍她对这个年龄的男孩子深入了解。得知了冲昕的真实年龄,再去看他,那些让她莫名的态度,此刻看来……不过是这个年龄的男孩子自然产生的别扭罢了。
虽然这个世界的凡人,二十及冠,已算是成年。但眼前这个人,据说八岁入门,被掌门真人代师收徒直接成为了“冲”字辈。辈分如此之高,想来也不会和那些刚入门的孩童混在一起,而是在一群老家伙的跟前独自成长起来的吧?
作为养过儿子的人,杨五真想告诉那位素未谋面的掌门一句,这样养孩子,很容易性格孤僻的懂不懂!
内心中正忍着笑,那“性格孤僻”的青年却忽然将目光投了过来,如霜如电,带着冷意。
“你用吧。”他说着,从她手中拿走了那瓷盒,在她肩头轻轻一推。那一下看起来轻如拂尘,实际的力量却是杨五根本抗拒不了的。她便倒了柔软的丝褥里,听着瓷盒拧动的轻响,随即,鼻尖隐隐嗅到一丝甜香。
芙蓉膏有些微凉,乍一接触令她身体轻轻颤了一下。可他的手指却是温热的。那指间的热力很快抵消了膏子的凉意,将一点膏子慢慢的、轻轻的涂抹开来。
杨五望着青色帐顶。刚才明明有了几分羞恼,才反击回来,下手却这般轻柔……其实也并无挑逗,只是指腹间热力透了过来,而轻抚之处,本就是女子最…感的地方,那手指轻柔,来来回回几下之后……杨五气息微乱,身体有了湿意。
那只手顿了顿,撤了出来。他覆上来的时候,依然面无表情。这么年轻,便习惯于在任何时候都绷着脸,似乎是不喜欢别人看到他的情绪。
这一套双修之法,两个人都已经十分熟练,配合无间。他灵力运转,将一丝暖意送入她体内的时候,她与他正面相向,呼吸相闻。她垂眸看他,那长眉入鬓,薄唇微抿,当真好看。明明两人的身体亲密无间的结合在一处,却偏偏还衣衫整齐。以前她以为他是嫌弃她,现在再看,这点少年人的别扭却让她觉得分外有趣。
趁着三昧螭火入体缓慢,痛感未生,她灵巧的手指趁他没注意,轻轻拉开了他的衣带。衣襟敞开,露出年轻男人结实的月匈膛……杨五便探入……
她为他受这样的苦,捱这样的痛,略略吃些豆腐,不为过吧?
冲昕按住她不安分的手,抬眸看她。却见她平时澄澈的眸子,此时像蕴了一汪水。见他抬眸看她,她非但不觉得自己错了,还俯身过去轻轻的啄了下他的唇……青绡帐低垂,过了片刻,传出年轻男人低低的、无奈的声音:
“别闹……”
杨五醒过来。帐中昏暗,不知道是什么时候。她一醒,身后的人就知道了。“醒了?”他说。
杨五浑身无力,歇了一会,才缓缓翻身。冲昕撑头侧卧,看着她慵懒如猫。听她沙哑的声音问:“什么时候了?”那声音听了让人心里痒。
冲昕低声道:“二更。还早,睡吧。”这样说着,望着她红菱般的唇,却忍不住俯下头去含住,探入她松开的衣襟……
柔软的唇轻轻磨蹭,贴着肌肤的手心的温度,也让人觉得舒服。杨五还未恢复,浑身绵软无力,在这种舒服的感觉中闭上眼睛,又睡了过去。
该闹的时候,她又不闹了。冲昕面无表情的躺下,将她搂在怀里。娇软的身体就在怀中,年轻的身体难免血气翻涌,何况……这本就是他的女人。
可想到她苦捱疼痛时紧锁的眉头,偶尔发出的低低的呻吟,他长长的吐出一口气,闭上眼睛。搂着她,静静睡去。
直到月行经天,朝阳初起。
杨五醒过来,没有一点力气,发现身体在还没恢复好的状态,她就知道自己醒早了。一般来说,她还应该再睡几个时辰。睡眠,本来就是人类机体功能自我修复的过程。但她是饿醒的。
是的,从前她因为辟谷丹的缘故,并不会感到饥饿,可以昏睡一天一夜,让身体尽快的恢复。可现在她的辟谷丹效力已经过去了,她的身体恢复便要消耗自身的能量,而人类的能量源于食物。所以,她饿了,生生的饿醒了。
她抚着饿得发疼的胃,想起身,却起不来。手往身边摸去,空空的,没有人。
“道君……道君……”她闭上眼睛喃喃的唤他。
很快帐子就被撩起,温热干燥的手抚上她的脸颊,拢拢了她微微汗湿的鬓发。
“又痛了?”他低声问。他人长得好看,声音也好听。以前,她把他当成心思深沉的老家伙,处处提防,没有心思去欣赏。
“不痛……”她闭着眼抱着胃,蜷缩起身体,虚弱的说,“饿……”
冲昕扶着她坐起靠在自己怀里,取出一只黄色的葫芦拔开塞子凑近她唇边。杨五张开嘴,流进口中的东西微酸微甜,像果汁又像酒。一进入胃里,饥饿的感觉就消失了。她喝了几口,不但感觉饱了,还觉得身上力气恢复了不少,而且四肢百骸都有暖意流动。这有点像她服用冲禹给的那些丹药时的感觉。
她不知道冲昕给她喝的是什么,却知道肯定是好东西。搞不好拿到凡人国度,是能令帝王都疯狂的仙液呢。
等冲昕再扶她躺下,准备离开的时候,她扯住了他的袖角。眸子半睁,柔弱的望着他……
这是小小的试探。她先前误解了他,现在便需要重新摸索和他的相处方式。
在这个许多人可以在天上自由飞翔的世界,只能用双脚在地面走路的她,太过弱小。未来如何,至少目前来看,很大程度上取决于眼前的青年。因为现在,她是杨姬,名义上,是他的人。
他若是从她指间扯走他的袖角,她便只能重新谋划前路。
可他没有,他看着她的眼神不像平时那样刻意的冷淡。大约是因为此时她是为他而受苦遭罪,他的目光中,有一分无奈和几分怜惜。反手握住了她的手,在身边坐下,轻轻拍她的背心。“睡吧。”他说。
她便闭上眼睛,嘴角却含着淡淡的笑意。
那一抹笑意自然容易让男人心理上产生某种自以为是的满足感,却不知道她闭着眼睛想的却是——竟然要靠着男人的怜惜过活,自己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身体完全恢复过来的时候,他已经不在身边了。杨五自己起身换了衣服,撩起帐子,却见外面的几案上摆放着一提食盒。打开,饭菜还冒着香气。她顿时便饿了。
冲昕的寝室,连苏蓉都不能进来,只能是为她准备的。她便不客气的用掉了,把餐具收回食盒放好,才离开了洞府。此时才不过是下午,太阳还高。她走了一段看见岔路口,想起来另一件事,便拐过去。
这路口向北向上,便是役舍了。苏蓉和徐寿,都住在这里。
循着山路绕到岩壁后面,有一排房屋。虽然也相互间隔些距离,算是独立的单人宿舍。但比起她现在住的地方,条件显然是简陋得多了。半山的房舍,是从前的亲传弟子的居处。
那些房子房门都关闭着,看不见人影。杨五便在空地上站定,喊了几声:“徐兄,徐兄在吗?”
“吱呀”一声,某间屋子的房门忽然打开,一个人走了出来。身材微胖,脸孔圆圆,长相十分讨喜。既不是苏蓉,也不是徐寿,却是一个全然陌生的男子。笑眯眯的问:“可是杨姬吗?徐兄练功去了。杨姬有什么事,可以跟我说。”
杨五微诧,这炼阳峰,除了峰主冲昕道君之外,应该就只有苏蓉、徐寿和她三个人。这人却是谁?
那人看出她的疑问,忙道:“我是今日才新到炼阳峰的,我名赵如龙,在家里行三,旁人都叫我赵三。杨姬唤我赵三即可。”
就在此时,徐寿的声音响起:“杨姬!”
杨五转头,徐寿从一片树林后转出,穿着一件露着胳膊的短褂,提着一杆□□,浑身是汗。显示刚刚练功完毕。
“你怎么上来了?”他抹了把汗,问。
“徐兄。”杨五道,“我本来是想问问你,咱们开伙的那些东西齐备了没有?却遇到了这位赵兄。”
“哦,那个!”徐寿笑眯眯的道,“杨姬,你不必麻烦了!来来,这是赵三,认识一下,新来的。以后专门负责咱们炼阳峰的伙食。”
“杨姬,沾你的光,以后我也不用往金虹峰跑了。”
第28章 028
头一天和杨五合计好了开伙需要的各种杂七杂八的家伙什,徐寿本打算今天一早就去办这件事, 不料却被冲昕叫住。
“去内务司寻个会做饭的人来, 以后炼阳峰自己开伙。”冲昕道。
炼阳峰三年也未曾开过伙, 现在忽然要开伙……徐寿心下明白, 这是为了杨姬。他说沾了杨五的光,说的真是大实话。
知道是冲昕的意思,杨五对赵三笑笑说:“那我们以后可有口福了。”
赵三笑道:“只要你们别嫌弃。”
“徐兄, 我还有个事……”杨五对徐寿道, “明天你可有时间, 能不能教我怎么驾驭鹤儿?”
其实苏蓉也可以。只是苏蓉这丫头, 只对冲昕交代的事还有她自己用来赚灵石的药田兢兢业业勤勤恳恳,对别的事,能懒就懒。杨五就不指望她了。
早在刚到炼阳峰那会儿, 徐寿和杨五就说起过骑鹤的事,只是后来杨五一直没什么需求。便是去讲习堂上课那阵,徐寿都坚持小舟接送她,只因那是冲昕交代的事情,他不敢懈怠。杨五不欲他为难, 便未多说什么。
但自从昨日体验了一把周霁的飞剑, 杨五就觉得日常搭乘的小舟实在太过温吞了。这才再次萌生出想学骑鹤的念头。
熟料, 徐寿比她还热心。
“有的!有的!明日上午吗?没问题!”侯府公子满面笑容, 热情的过分。
杨五:“……”总觉得怪怪的。
她哪知道,徐寿小算盘打得开心着呢。学驭鹤儿?甚好,甚好!学会了骑鹤, 就离骑骑兽不远了!给道君吹吹小枕头风儿~厨子都添了,添两头骑兽算什么!道君不差灵石!
靠你了!杨姬!
杨五一头雾水告别了笑得像朵花儿似的徐寿,回到了自己的竹舍。煮一壶灵茶,在廊下坐定。竹舍前有小石径,树木成荫,后有一片竹林,林中有一片空地。杨五日常便是在那里练功。
此时她坐在廊下,屋前屋后,都静谧无声。她掏出那本《炼气初步》又翻阅了一遍。放到一边,盘膝静坐。
入静也就是几息的事情。以至于杨五一直都以为听息入静是一件很容易的事。她很快就进入忘我境界,万籁俱寂。按书中说中,下一步就要自观性根,那东西看起来该是“圆陀陀,光灼灼”的,可杨五非但没有看到这形容起来像个大光球的东西,她还陷入了一片黑暗中,一如上一次一样。
黑暗很容易让人类产生恐惧,这主要是源于目不能视造成的对外界的未知。但在这片黑暗中,杨五却并没有感到恐惧。这黑暗中一丝光都没有,却奇异的给她以熟悉、安全的感觉。她伸展双臂,指尖触不到任何东西。她一时觉得自己仿佛是在一个封闭的空间,一时又觉得身处在无边的旷野中。然而不管是封闭的还是无垠的,她都隐约感觉到,这一片黑暗……属于她。
属于她一个人。
她想探察这片黑暗的空间。然而,不论她往前、后、左、右哪个方向走,不论走多久、多远,都走不出这片黑暗。这里就如她所想的那样,无边无垠。她于是决定放弃,她开始思考如何离开这里。
当“离开”的念头才产生的时候,她便离开了。但她并没有退出“入静”的状态,她“看”到自己依然坐在廊上,双膝盘拢,五心向天。她甚至看的清楚,她的眉目是舒展安宁的。这时,她才察觉到她是在以另一个视角“看”自己和自己的身周。
她没有在第一时间就察觉并意识到,是因为这个视角她并不陌生。前世,身为s+级精神力者,以精神力探察身周,便是这样的视角,或者说,相差无几。但杨五,她现世这具身体,肯定不是什么精神力者。那么,现在这个是……
阳光由锐白变成了昏黄,屋檐下的女子忽然睁开了眼睛。刹那间,由万籁俱寂,到风吹草动,蝉叫虫鸣,有兔子从屋后的篱笆外蹦跳窜过。一切都回到了眼前。
杨五长长的呼出一口气。
“神识……吗?”她喃喃道。
月上中天时,冲昕在玄冰寒玉床上运功。他并不敢调用全部的灵力,以免激得三昧螭火反噬。但几个周天运转下来,能感受到以往经脉中那种滞涩凝阻之感减轻了许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