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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一站就是一上午,午间太阳高悬,陆质手上还有半页描红未竟。严裕安又硬着头皮凑上去,倒了杯热乎的茶递给他,头垂的老低,道:“殿下,喝口水润润嗓子吧。”
    “嗯。”陆质眼睛还在纸上,被他一说才觉得真是渴了,放下笔接过茶杯把一盏茶都喝尽了,问:“什么时候了?”
    “回殿下,刚过午时。”
    午时……陆质心里奇道:“那小花妖能睡这么久?”
    但也只是那么一想,站了两个时辰,陆质也感觉稍微有些乏。他绕出书桌走动了几步,才觉得腿上没那么紧了。
    严裕安见陆质脸色晴朗,是个劝谏的好时候,便使腰身更弯,毕恭毕敬道:“殿下,老奴罪该万死,说句不该说的。念书是着紧,可您是金胎贵体,千万要保重着身子啊。”
    闻言,陆质在走动间瞥了一眼严裕安,笑了,道:“这还够不上万死。我怎么着你了?说句话都战战兢兢的。”
    严裕安依然道:“奴才罪该万死。”
    陆质摆摆手,道:“就算不去讳信院,看着也拖不了多日子了。”
    这几年讳信院的皇子越来越多,小皇子还没学会自己吃饭呢,先就送进来念书了。
    后宫的妃子们,不知道怎么管教自己生下来的儿子,对怎么往皇帝眼跟前现,倒是一个比一个精通。
    太子在东宫,专门有太傅为他讲学。
    大皇子和三皇子都出宫建府了,讳信院就属陆质最大。除了盯他跟盯仇人一样的五皇子和六皇子,剩下的都是些牙还没长全的小毛孩,皇帝知道这么个局面却一直不吭声,也是对陆质迟迟不肯松口大婚的不满。
    陆质实在心烦,索性在年前就大张旗鼓、一点不避着人的叫了几次太医,连太后那边都派了大嬷嬷过来问疾。
    太后动了,皇帝总不好再装不知道。只是皇帝陛下架子大,关心自己的皇子,也是把人叫到御书房去关心。
    天儿那么冷,皇子住的地方离御书房还那么远,在宫里又不能坐轿子,饶是没什么病的人,来回跑两糟也够呛。
    不过这到底是恩赐。太监来传完话以后,景福殿上下都喜气洋洋的,一个个仿佛得了这道圣旨便扬眉吐气了。
    连宝珠也欢喜,伺候陆质更衣时笑眯眯的,取得都是没上过身的新衣服,出门前又拿出陆质一件许久没穿过的乌金穿丝的暗鹤纹大氅来。
    那还是先皇后专门留下给陆质的料子。当年给大皇子做了一件,但她没能等到陆质长大,满心愧疚,最后能实实在在给陆质留下念想的,竟只有几件衣料。
    陆质没有驳宝珠的好意,就那么精精神神地去了。
    也好在他穿戴的还精神,因为皇帝就算问疾,也没把时间都给陆质一个人。他到时,六皇子陆声已经到了,陆质在外间等大太监进去传话,就听见里面相谈甚欢,皇帝甚至哈哈大笑了几声。
    见了他也是难得的欢颜展面,和颜悦色地问了几句病情,吃什么药。陆质一一答了,皇帝便对陆声道:“那内务府这个差事,就交给你去办。你也看见了,老大和老三都在宫外,你四哥许是进了冬日身子弱。这事儿放在你一个人的手上,你可把皮紧紧,别捅出篓子来。”
    陆声立刻端端正正地跪下,道:“请父皇放心,儿臣定当尽心竭力,不会叫父皇失望。”
    陆质满面轻松地立在原地,同皇帝一样,含笑看着跪在地上表决心的陆声,当真是一副兄友弟恭的场景。
    昨天御书房的事,严裕安今早上才得了消息。
    皇帝当面给了陆质那么一个难堪,昨晚陆质虽没带出来不痛快,今天他也伺候地小心更小心,生怕捅了马蜂窝。
    此刻陆质自己提起这件事,严裕安才忍不住狠声道:“多氏熙佳的母家往上数三辈便是皇商,以为后头做了官又怎么样?骨头里是洗不干净的臭,凭她生的儿子,也敢越过殿下去!”
    陆质不置可否,严裕安依旧愤愤,大概是人老了,话也多。见陆质没有不高兴的神色,又道:“殿下……说到底,皇上现在这样,不过是对您拖着不肯大婚这事儿上有气。不知是不是老奴眼皮子浅,依老女看,固伦长公主家的大女儿,实在够尊贵了,往后拖,还能有比这桩婚事更好的不成?”
    “不知深浅的奴才。”陆质道:“长公主的嫡女也是你能议论的?你有几颗脑袋?”
    严裕安这才察觉自己失言,也知道陆质是在给他提醒,连忙跪下请罪。
    陆质道:“罢了,不跟你计较。陆声的事儿,你也不用憋气。他虽跟太子都是熙佳所出,可如今太子还在东宫蜷着呢,他手上倒有活儿了。你眼里只看见我,就想着他越过我去了,可惜不用别人,不管这事儿成不成,太子和熙佳都要问他个一二三。”
    严裕安略一想,也明白了。皇帝,这是拿六皇子在掣肘太子呢。
    可也太狠了吧?一母同胞的亲兄弟……哎。
    严裕安垂下眼,道:“总是殿下想得周全,奴才也不过是瞎操心。该传午饭了吧?”
    陆质道:“嗯,走,看看紫容去。太阳照屁股了,还不起。”
    没想刚出书房院门,就见一个宝珠平日带着的小丫头躲躲闪闪地探了个脑袋进来。
    严裕安立时冷着声将她叫进来,道:“如此鬼鬼祟祟,你也没规矩不成?有什么事?!”
    那小丫头吓坏了,跪在地上连声告罪,流了满脸的泪。
    严裕安不欲当着陆质的面凌辱下人,见她如此失态,心里既愤且恨,只问:“你姑奶奶究竟要你来回什么话,你倒是说啊?”
    小丫头发着抖,好不容易才把话说明白了。
    留春汀小公子卯时便醒了,还没穿好衣服就要找陆质。那会儿陆质才来书房没一会儿,宝珠便把他劝住了,说喝完药再找陆质。
    后来陆质一直待在书房,里头严裕安也没出来过,水和点心更是一样没要。
    宝珠只道殿下有要紧事,更不敢去回话,怕误了陆质的正事。
    可紫容并不是那么好糊弄的。他只有在陆质跟前才说什么听什么,很快就看出宝珠只是在拖延,并不是真的“过一会儿”就带他去找陆质。
    可满屋下人拦着,饶他再胡闹,也出不了留春汀的院门,就……
    “就怎么了?!”
    陆质的脸色越来越难看,严裕安心头直冒火,忍住一脚踢翻那小丫头的冲动,厉声问道。
    “小公子出不去,就回屋上了床,也不要奴婢们伺候……他哭得没声音,奴婢真的没听见,不是故意不管的!”小丫头跪在地上抖得厉害,拼命地三请五告:“奴婢真的没有听见,是宝珠进去送水,才发现小公子一直在哭,满面全红了,闭着眼叫殿下、殿下的名讳……”
    陆质一言不发,绕过她疾步往外走,小丫头还在原地哭:“只是让他等到午时,奴婢不知道、奴婢不知道……”
    第6章
    之前紫容红着眼央求宝珠带着他去找陆质的时候,跟着宝珠的小丫头就沉不住气了,小声说殿下吩咐过,小公子要要人就带到书房去。
    宝珠没应,心里却嫌弃了那小丫头。
    毛还没长全,就想指使大丫头。
    之后紫容果然安静了,开始宝珠还松了口气,以为这小财神爷终于不闹腾了。是她送水的时候探进身子来看,才见他脸憋得通红,淌了满颊的泪。
    枕上的锦缎都浸湿了一大片。
    跟着她进去的小丫头吓得脸都白了,嘴里小声念叨着:“这不行,得叫大夫……”
    宝珠暗自翻了个白眼,明明什么事儿都没有,一叫大夫,不就弄得跟她欺负了人一样了吗?
    她没有理会多嘴的小丫头,只连声问怎么了,又拿手帕去给紫容擦脸。
    紫容却不愿意被她看到和碰到一样,翻身坐了起来,环抱双膝把脸埋了进去,把自己遮的密不透风。
    想起刚才匆匆瞥见一眼紫容哭的那个样子,宝珠心里也有些着急,才打发了小丫头去书房看看。嘴里安抚紫容:“小公子,好歹先别哭了。奴婢已经打发了人去,正在殿下书房外守着呢。书房里的事儿一完,一准儿给你把人带过来,行不行?”
    紫容已经明白她不会带自己去找陆质,哄是没用了,宝珠只好跟他讲道理:“殿下每日里事多得很,小公子在留春汀好好养病不好么?”
    紫容害怕的厉害,此时一句话也听不进去。
    他不懂树外面的生活为什么是这样的,一座看似松散的、小小的院子就能将他深深束缚,叫他连陆质的一面都见不到。
    从前他羡慕那些长着两条腿的人,进进出出全可以跟着陆质。而他只能守在那颗紫玉兰树里,等着陆质什么时候来书房,那会儿天气是不是晴朗。
    因为平常怕陆质受凉,书房透气都是挑陆质不在的时候。
    只有极好的天儿,太阳正好,风也正好,谨慎的严裕安才会将窗户打开一条窄缝,让他可以看见站在书桌前或写或画的陆质。
    那时候他还没有花,又怕引来注意,只能等有风的时候,才能轻轻动动全身的叶子:“唰…唰…”
    运气好了,陆质还会偏头看看他。
    却没想到现在是一面都没有了。
    紫容把自己逼进了死胡同,越想越心惊。
    会不会以后都是这样了呢?他回不去紫玉兰树里,陆质也不会再来留春汀。这满院的下人将他盯得死死的,也许到死,都不会再见到陆质。
    既然见不到,那活着还有什么意义?
    已经为他开过一树花,被抱过,还收了他送的礼。好像也值了。
    躲在软帐里的人不说话,维持着环抱双膝把头埋进去的姿势,一动不动。宝珠发现之前,紫容已经一个人在床上待了小半个时辰,跟现在一样一点声儿都没有。
    所以宝珠不知道现在埋着头悄无声息的人是不是还在哭,怕的不是他真哭出什么毛病,只是想着再哭下去眼睛该肿了,给陆质看了只怕不好交代。
    她拉了拉紫容的胳膊,试探着道:“您刚病过一场,殿下惦记的要命。如果再哭出个好歹来,可怎么好呢,这……小公子?”
    “……”
    紫容一副油盐不进的样子,宝珠心里也憋气。
    她是陆质跟前贴身伺候的大丫头,原本便比旁的下人高了一颗头。在宝珠看来,即便以后紫容被陆质收用了,也不过是个填房。她将来是要伺候正妃的,客客气气地对他,是看在最近陆质还新鲜的份上。
    但一个来路不明的人,可能就是仗着生的好颜色,才被殿下看进了眼里。如今在景福殿连屁股都没坐热呢,娇气倒一日胜似一日。
    需知宫里伺候主子的人多的数不清,还没见过这样的。宝珠半是撒气半是劝谏,道:“您这样的小性儿,殿下一时稀罕也是有的。只怕时间长了,殿下心烦起来,便丢开手去。等午时殿下过来用饭……”
    “嗯?”紫容突然把头抬了起来,两只眼睛肿的跟熟了的蜜桃一样,眼周的皮肤透亮,看上去叫人心惊。
    宝珠一时也说不出别的话,只想着起身去拿个冰袋来给他敷。却被紫容拽住了袖子:“陆质……”
    他还会来吗?紫容清醒了些,从那场不可理喻的自问中挣出一线清明。
    他轻轻打了个哭嗝,眼睛眨了眨,看着是听进去了。
    宝珠也松了口气,诚心实意地道:“殿下对待再好,是殿下愿意。可若老是哭着耍小性儿,只怕隆宠不会久长。”
    紫容似懂非懂:“我……我不能哭?”
    看来还是没听到点子上,宝珠还是点点头:“差不多吧。不只是哭,前几天不是说过么?在宫里,最重要的是守规矩,知尊卑。在殿下面前,咱们全是奴才,姐姐妹妹要不得,更别提大呼殿下名讳。一行一动,全要看殿下方不方便,而不是随自己的意愿。”
    “嗯……”紫容拿手背擦了一把眼睛,坐正了些,闷声慢慢地说:“我记住了。”
    宝珠站在他旁边,闻言点了点头。绞着手帕的动作也停了下来,眉眼舒展,嘴角微微扬起,心里有些自得:“还多着呢,以后再慢慢告诉公子。”
    无论是侍妾还是娈童,不晓事的,都是缺调教。
    此时留春汀里里外外都静悄悄的,连院里洒扫小太监的动作都轻了很多。距离门口只剩几步的时候,才能听到有节奏的“唰唰唰”的声音,旁的一丝人声也无。
    陆质面无表情,迈大步进了暖阁。
    身后的严裕安冲屋里的下人摇着头比了个抹脖子的动作,沿路跪倒的一片宫女没一个敢出声请安的,陆质没叫起,便都原样跪着。
    他几乎是悄没声息地进了紫容的寝屋,屋里也没声响,陆质顿了顿,叫了声:“紫容?”
    听见陆质的声音,宝珠一瞬间有些发慌,但很快又镇定了下来。
    她从屏风后走出去,正要请安,才见外间跪了那么多宫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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