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青鲤:“……”
☆、一零。与君初相识。
院子正中间有一棵紫云木,枝繁叶茂,亭亭如盖。一簇簇淡紫色的紫云花,在枝头灼灼怒放。
树荫下置了一张圆形的碧水石桌,桌子左右各有一个石凳,桌子上凳子上都落了些花瓣,小小的淡紫色花瓣映衬着白底碧纹的石面,恬静如画。
商青鲤把惊蛰牵进院子后面的马厩里,马厩一侧的架子上有一筐晒干了的草料。她伸手从中间抽出几根,边摸惊蛰的耳朵,边喂给它吃。惊蛰嗅了嗅,嫌弃的一撇头。她失笑,将草料放回筐中,拍了拍手,离开了马厩。回到院中时就见酱油跳上了石凳,又从凳子爬上石桌,坐在桌面上低头用爪子拨弄着花瓣。它的尾巴从桌沿垂下,在空中轻甩着。
一轮斜阳掠过树梢,慢慢向西而去。
由着酱油在桌上玩耍,商青鲤推门进了厢房。房内窗明几净,陈设简单却不失精致。她把包袱与酒囊放在桌上,掏出包袱里酱油吃剩下的半包鱼干,又取过刀囊将它挂在腰间,拿着小鱼干出了门。掩上房门以后她站在门口看了眼已经从桌子上爬到树上的酱油,走到碧水石桌旁将油纸摊开,把鱼干放到了桌子上。
商青鲤转身出了院子,酱油坐在一段粗壮的枝干上甩了甩尾巴,淡绿色的眼盯着她的背影,“喵。”
外面很静,小道士和花百枝早已不见人影。只有风吹过树梢的“簌簌”声和偶尔几只黄昏归巢的鸟儿发出的鸣叫声。她一边留意着四周,一边顺着弯弯绕绕的小道在太虚宫里穿行。直到商青鲤翻过一道院墙落入一个不知名的院子里,她一步踏出,却见眼前景物骤变。
回头时,已看不见她刚刚翻过的那堵墙。
眼前也不再是她在墙头瞥见的草木葳蕤,屋舍俨然,而是断壁残垣,杂草丛生,一个破败的不成样子的院落。
商青鲤站在原地,冷眼看着眼前荒凉的景象。她心中清楚,自己是入了阵法了。她对五行八卦、奇门遁甲之类向来不感兴趣,学也学不会,但像这样简单的幻阵,却还难不住她。
她只稍一思量,便伸手从扣在腰间的银色袋子里摸出一把碎银子,脚尖一点飞上半空,向前掷出一枚碎银,脚在碎银上轻轻一借力,便向前飞出一截,待快要力竭之时她又掷出一枚碎银,再一借力。如此几次下来,她已横跨过了刚刚那座院落,落在了院子后面的竹林边上。
眼前竹海郁郁苍苍,商青鲤回头看了眼身后的院落,见它高过院墙许多的房舍在夕阳余晖里静静伫立着。她眉梢一扬,转身入了竹林。
一株株翠竹挺拔细巧,放眼望去似是不见边际。黄昏的风吹过竹林,竹子摇曳间发出沙沙的声响。商青鲤在竹林中穿行,她也摸不清这竹林是在太虚宫后院里,还是在太虚宫外。但她先前在太虚宫里弯弯绕绕走了许久,太虚宫的弟子们像是都在道场打坐,除了在厨房准备晚饭的几个道士以外,她没有见到任何人。
商青鲤心中已不确定,那日那僧人是否与那道士一起回了太虚宫,而那青衣道士又是否真的是太虚宫弟子。
她又想到玉落溪和那封诡异的传书,心下不免觉得郁结,入竹林也只为散散心,一缓心中的不愉。
地上是一层不知道积了多久的落叶,只表层有新落下的竹叶,下面的多已腐烂。从落脚时的松软之感上,可以知道很少有人来这片竹林。
越往深处走竹子生长的越密集,就觉得分外寂静。除了起风时竹叶晃动的沙沙声,连一声鸟鸣声都听不见。商青鲤觉得古怪,怕自己在不知不觉中入了什么厉害的阵法,便想转身原路返回。却在此时听见前方传来有人从竹林穿行的声音,来人有意放轻了脚步,落足声很轻,拨动竹枝的声音也很轻,她脚下一顿,就见先前带路的小道士拨开一丛竹子,蹿到了她面前。
小道士似是没想到会有人出现在竹林里,乍一见身前的人影,吓的跳了起来,他张开嘴“啊”了一嗓子。
还不等商青鲤说话,小道士又伸手捂住了自己的嘴,那一个长长的“啊”戛然而止。小道士捂着嘴回头向身后瞄了一眼,见身后的竹林里没什么动静传来,他长舒了一口气,这才转过头来上下扫了商青鲤一眼,压低了声音道:“商…商居士…您怎么到这里来了?”
商青鲤见他神色紧张,又刻意压低声音,目光不由扫向他身后,但目之所及除了密密麻麻生长的竹子,她什么也没瞧见。她凝神感受了一下,竹林更深处似是有一个人的气息,淡的几乎捕捉不到。她察觉出异样,收回视线,盯着小道士道:“小道长你……”
“嘘!”小道士一手竖了根食指在自己身前,一手高高举起想要捂住她的嘴。
“……”商青鲤瞥见他脏兮兮的掌心,不动声色退后避开。
“居士小声点儿…”小道长委屈的放下手道:“少…呃…大师兄正在里面睡觉,吵醒他了后果会很严重的!”
“大师兄?”商青鲤稍微压低声音。
“唔。”小道士低下头不去看商青鲤,对着手指道:“我跟花师兄好不容易才把歇在竹林里的鸟轰走…”
“轰鸟…”
“是呀是呀…掌教真人闭关了,太虚宫里大大小小的事儿,师兄师姐们都喜欢来问大师兄,大师兄为了躲清静跑到这里睡午觉,又嫌鸟太吵,就…让花师兄把鸟打发走…轰了好一阵儿呢…花师兄还特地到处洒了驱禽的药粉。”小道士说完抬头看着商青鲤,道:“居士您…可千万不要去打扰大师兄睡觉。”
“……睡午觉?”商青鲤抬头看了眼天边的残阳。
“嗯嗯。”小道士点头如捣蒜,然后飞快地跑了,边跑还不忘放轻脚步。
小道士的话不像有假。商青鲤驻足了一刹,便打算原路返回。腰间刀囊里的刀,却蓦然一个颤动,从刀囊里飞了出来,向竹林深处而去。
商青鲤一惊,也顾不上小道士说的在睡觉的大师兄了,脚下紧随着刀而去。
拨开身前的竹丛,追出一段距离以后,眼前的竹子渐渐稀疏,而后豁然出现一小块空地。
空地之上突兀的放了一张绿檀木的美人榻,榻上铺着一层纯白的狐裘,狐裘之上卧着一个人。那人搭了一张白色薄毯,只露出穿着石青色道袍的上半身,此时正将双手叠在脑后,微仰着脸,看着在半空中碰撞在一起的一刀一剑。
他满头青丝如水,从肩头流泻而下,在雪白的狐裘上铺开,发尾又顺着美人榻落在地上。宽大的袖袍落了一截在他脸上,挡住了他的脸,只露出雪白的脖领。
商青鲤的视线只来得及在他身上一扫而过,就被在空中互相撞击着的刀剑夺去了视线。她跃身而起,手探向刀柄,将刀握在手里,落到地上。刀尤自在她手上颤鸣不止,龙头护手愈发狰狞,刀鞘在夕阳的余晖里银光点点。她一手抚过刀身,在刀鞘上轻轻一按,半截刀身出鞘,另一只手掌心在刀刃上一抹,划出一道口子,鲜血滴在刀身上,刹时没入了进去,刀渐渐停止颤鸣。她将露出的那截刀身收回鞘中,把刀重新放进了挂在腰上的刀囊里。又从腰间袋子里掏出药瓶,给自己掌心抹了药。
直到商青鲤将药瓶收进袋子里,她才抬眼向睡在美人榻上的人看去。
她撞见的,却是那人向她看过来的一双眼。
那人生了双凤眼,眼尾上挑,从眼角到眼尾的弧度勾勒出风流(神)韵,只眼尾轻轻一扫,便觉转盼多情。此时他墨色的眸子懒懒向她瞥过来,眸中尚且还带着几分将醒未醒的惺忪之感。他长睫一颤,眸光潋滟如秋波。就这么随意的一瞥,商青鲤却眼皮一跳,心头莫名蹦出一个词,风情万种。
他生了张极好看的脸。肤沉初冬细雪,尘尽光生。长眉若柳,似墨画成,又含了半分青山黛色,渐细渐淡,斜飞着隐入鬓角。鼻梁挺直,像崖上孤松。薄唇艳色,却又缱绻风月。
他不知何时已盘腿坐在了美人榻上,搭在身上的白色毯子一半在榻上,一半在地上。微微敞开的衣襟里,洁白的胸间一点朱砂夺人目色。
先前那把与商青鲤的刀互相撞击的黑色长剑已横放在他盘着的腿上,他一只手的手肘撑在剑上,用手支起下巴,眸光落在她身上,由上至下那么一扫,明明是极轻浮的神情,他做出来却不使人生厌。
他的眸光在商青鲤腰间的刀囊上停了一瞬,盯着只露出刀柄的刀意味深长道:“它竟然在你手里。”
声线略低,音色雍容。
天边的残阳将落未落,一阵大风刮过,竹枝横斜,如碧浪翻滚。他未束起的发,有一缕被吹至他的唇畔,他指尖轻轻一勾,将那缕青丝拨开。
商青鲤脸色却蓦地一白,一弯腰蹲在了地上。
那人一愣,而后下了美人榻,施施然走到商青鲤面前,笑道:“这是……葵水来了?”
☆、一一。邀与入酴醾。
似是有一只狰狞的铁爪翻搅在五脏六腑间。
商青鲤脸色煞白,冷汗顺着脸颊一颗颗淌落,眉头微微蹙着,她咬着唇,闻言仰起头横了他一眼。
明明是带着些警告意味的一眼,那双桃花眼却不复清冷,强忍疼痛的缘故,茶色眼瞳像是被春风吹皱的盏中茶水,涟漪轻起。那人长眉不着痕迹一皱,敛了笑,倾身把手搭在商青鲤肩上,另一只手绕到膝弯,就势将她拦腰抱起。
有淡淡的檀香味钻入鼻腔,商青鲤僵着身子被他抱着出了竹林。这样毫无征兆的亲近,她略觉不适应,但剧烈的疼痛没有给她拒绝的余地。“多谢。”
那人轻笑了一声,没有搭话,坦然接受了她的道谢。
商青鲤瞌上双眼靠在他胸前,疼痛渐渐吞噬了她的五感。昏昏沉沉中,她想人与人之间的感觉有时候总是来的莫名其妙,一如此刻,她听着那人的心跳声,竟生不出不信任的念头。她紧绷的身体在他的怀里渐渐放松,终于昏睡过去。
醒来时夜色已沉。
屋子里点了一盏灯,小道士正拿着拂尘逗弄着坐在桌子上的酱油。商青鲤掀开搭在身上的被褥,起身下榻,目光在只着了云袜的脚上一顿,那双原本该穿在她脚上的鞋子此时却被整齐搁在榻前。她俯身取了鞋子套在脚上,侧眼便见她挂在腰间的刀囊亦被人取下,放在了她枕畔。
“居士,你终于醒了。”商青鲤起身时发出的声响惊动了小道士,他把拂尘随手往桌子上一搁,几步奔至榻前,仔细打量了商青鲤两眼,道:“没事吧?怎么好好的就晕了…”
小道士眸中的关切太过真诚,商青鲤不由安抚道:“无碍,旧疾复发罢了。”
说这句话的时候她已经从放在桌子上的包袱里掏出了下午抓的那副药,她伸手揉了一把酱油的脑袋,道:“小道长……”
“煎药呀,居士把药给贫道就好了。”商青鲤话未说完,小道士看见她拿在手里的药包便抢了话道。
商青鲤道:“不必,我自己煎。”
她低眼看着手中的药包,眸子深处有暗流涌动。
小道士并没有注意到她的异样,听言很自觉的打了灯笼陪她去了厨房。
酱油跳下桌子,也一路跟在身后。
这间厨房很大,分了灶房与膳堂,却被打整的很干净。小道士点燃镶嵌在四周墙壁上的烛台,在角落里扒出一个小铁炉,从灶膛里取了还未燃尽的一小截木桩添进了炉子里,而后又添了几块新炭进去。木桩上的火星舔舐上新炭,很快就燃了起来。
生好了火,小道士在灶台一侧的架子上取下一只陶罐,用水把陶罐冲洗了一遍之后才将它递给商青鲤。
商青鲤接过小道士递来的陶罐,摊开药包,把女青等三味药倒了进去,添了五碗水,将罐子放在炉上煨着,等着它慢慢从五碗水煨成一碗水。
酱油竖着尾巴在商青鲤脚边绕圈儿,间或亲昵地用脑袋蹭蹭她的腿肚。小道士眼巴巴在一旁看着酱油与她亲近,想到自己之前使出浑身解数逗它也不见它生出半分亲近之意,反而时不时想挠自己一爪子,颇有些郁闷:“居士,它向来只亲近你吗?”
“…喵。”小道士话音堪堪落下,酱油便应景的叫了一声。
“……”小道士瞪大了眼,支吾道:“它它它……莫非成精了?”
弯腰抱起酱油,商青鲤扬了扬眉梢,眸间有笑意漫出,“或许。”
小道士撅了一下嘴,知商青鲤在打趣他,没有再继续这个话题。他搬来两个凳子,与商青鲤一并坐下,一边照看炉上煨的药,一边向商青鲤说些太虚宫里的趣事。
少年尤带些稚气的嗓音干净清澈的像是山间清泉,商青鲤静静听着,只偶尔应一两声。
等到陶罐里五碗水煎的只剩下一碗水的时候,商青鲤已经知道小道士叫花千枝,是花百枝在破庙里捡到的弃儿,被花百枝一手养大。而她在竹林里遇到的那个男人,却是这太虚宫里掌教真人易凡子的唯一亲传弟子,江温酒。
商青鲤身居漠北十年,期间甚少出漠北道地界,是以她虽身处江湖,却对中原武林之事并不算了解。太虚宫掌教真人易凡子的名号她倒是有所耳闻,江湖风云录里第一人,世人都传他能“执筮算红尘,凭子弈江山”。只是他常年或闭关,或云游,踪迹难寻,武林盛事他一桩都是不去的,北楚国事也从未听人传他这个国师插手过。江湖之远,庙堂之高,太虚宫盛名之下,反而像是有了跳脱红尘之意。
至于易凡子唯一的亲传弟子,商青鲤想到江温酒那张极好看的脸,这人…她却从未听说过。
花千枝取来一只瓷碗把陶罐里的药汁倒进碗里,扫了一眼陶罐内的药渣,道:“居士,这药渣还能用么?”
商青鲤的视线落在陶罐上,眸子深处似是又有暗流汹涌,她缓缓开口,道:“饿了。”
“啊?”花千枝一愣,继而想到商青鲤没有用晚膳,忙随手搁了陶罐有些扭捏道:“贫道给居士煮面吃吧……唔……除了面……其它的贫道……贫道不会……”
“好。”商青鲤端起那只瓷碗,一口饮尽碗中药汁,苦涩的味道直直入了心底。她一眼扫过那只静静被搁在灶沿上留了药渣的陶罐,又转眸看了眼径自在灶台边忙碌的花千枝,把在她膝上舔爪子的酱油放到地上,起身拧起那只陶罐,连带着拿了她方才饮了药的那只瓷碗一起出了厨房。
走出几步,她稍稍一凝内力,便冷眼看着陶罐和瓷碗在她手中碎成了一粒粒的冰碴子。冰碴子落在地上,厨房里的灯光透过窗户落在廊间,恰好照亮了一地晶莹。商青鲤一拂袖,挥掌扫过,冰碴子被卷入夜风中,随风而去。
她服用的每一种药都是剧毒,容不得她不小心处理这些器具。若是处理不得当,旁人无意中用了这些沾染了剧毒的器具,后果…显然是难以预料的。她并不想因为她的缘故,牵连了一些无辜的人。
回到厨房的时候,花千枝的面已经出锅。
细长的面条泡在酱香四溢的面汤里,花千枝还烫了两棵小白菜作了浇头,只是简简单单的阳春面,却很好的勾起了她的食欲。商青鲤想到酒囊还在无名居,便让花千枝拿食盒装了面,一道回了无名居。
恰一推开无名居的院门,就见着坐在院子里碧水石桌旁的花百枝。
院子两侧的走廊间挂着的笼纱宫灯不知被谁尽数点亮了,淡淡的光晕落在院子里,花百枝偏头笑眯眯道:“可算是回来了。”
“师兄。”花千枝上前几步将食盒搁在了石桌上,又将手上提着的灯笼挂在了桌子上方紫云木的树梢上,道:“师兄是来探望商居士的么?”
“贫道看居士的样子不像是生了大病的,想来也没什么大碍罢…”花百枝伸手捏了捏花千枝的脸颊,道:“咦?食盒里有什么好吃的?”
他边说边伸手揭开了食盒的盖子,见是两碗阳春面,便想伸手取一碗出来,刚伸手进去,花千枝已一把抓住他的手道:“师兄!这是给…”
恰在此时,商青鲤住的那间厢房紧闭的房门“咯吱”一声开了。院子里的人都闻声看去,就见一身青衣的江温酒缓步而出。
他穿了一件长及脚踝的石青色道袍,直领、大襟、右衽,大袖收口。衣领处缀有半指宽的素色护领,衣身堪堪遮住大腿便从左右开裾。一般的道袍开裾之后都会接有内摆,他身上这件却没有。是以迈步间风卷过衣摆,便能透过开裾处看到他只着了白色中裤的修长双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