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并不知道两周后的再次偶遇已然是被人精心设计好的一个圈套,踌躇满志的诱饵淡定地坐镇在那张无形大网中,只等着她奋不顾身地飞扑进去。
现在回想起来,那该是一幕多么烂俗和老套的美男计,连道具都是标配的白衬衫、牛仔裤、书和音乐。
景澄似乎不经意地抬眼看到了站在小径上远远望着他的倪澈,耳机里的警方通讯迅速切断,换上了一首勉强应景的老歌。
斯卡布罗集市?景澄心想,这位策划卧底大戏的前辈您高寿啊,就不能来点儿流行音乐吗?给小野狼披上一层文艺的羊皮真的不怕穿帮吗?
他迎着午后的阳光,露出一个比暖阳更加灿烂的微笑,大方地冲倪澈招了招手,于是那个穿着白裙的可怜小飞虫就自动自觉地溜达进这张大网里,还很真诚地对她的诱饵说了声谢谢。
景澄将耳机递给她,当时里面放的就是这首歌,经久不衰的柔和旋律,透着淡淡的忧伤和希冀。“我们学校的礼堂下个周末放《毕业生》,我可以请你来看吗?”
当然这些都是“猎枭计划”的一部分,鲸理工分管学生文化活动的老师十分配合警方的部署,甚至还为此特意设计了一个“经典影视宣传月”,把那些压箱底的老电影都翻出来逼着学生们回顾了一番。
从那以后,倪澈就将自己的手机铃音设置成了这首歌。
此刻,景澄的电话在口袋里响个不停:“……欧芹、鼠尾草、百里香和迷迭香,待我向那儿的一位姑娘问好,她曾经是我的爱人……”
倪澈推开他,转过身去整理空无一物的流理台,抽出纸巾漫无目的地擦拭着,像是要抹去刚刚百足虫爬过的所有痕迹,又抽了几张快速在脸颊上抹了一把,继续徒劳的擦拭。
景澄接通电话,“滕青?”
“景澄,我有点不舒服,你可不可以陪我去医院……”景澄分不清究竟是自己耳鸣,还是滕青的声音太虚弱,他得花费好大力气才将对方的意思听得明晰,“你怎么了?现在在哪儿?我这就过去。”
倪澈吸了吸鼻子,女朋友查岗?一个电话就这么紧张?还斯卡布罗集市,又想拿玩剩下的那些来骗她!
景澄挂断电话,对着倪澈的背影说,“我走了。”两腿却还后知后觉地停在原地。
倪澈弯了个不太由衷的笑容转过身来,松散地倚在料理台上,抬起手冲他曲了曲手指,“景sir,拜拜——”
景澄被她这一句似曾相识的道别惊得头发根儿都炸了起来,仿佛噩梦在现实中复活一般,他脸上浮出一层怒容,胸口中闷雷翻滚差点儿就把肺炸开了。
倪澈却毫不在意地走到门口,拉开大门,冲他比了个“请滚蛋”的姿势。景澄转身走出大门,门板便呯地一声在身后关合,震得墙皮扑簌簌落了一地。
景澄走到楼下,还没能从刚刚那一句的惊惶中彻底转醒过来,仰着脖子盯着倪澈家的窗口看了一会儿,这才快步朝小区外走去。
这里距离滕青家有点远,等景澄赶到的时候,滕青顶着一张煞白的脸和一身冷汗过来开门,一手撑在腰腹部,整个人都躬成了虾米状。
“你怎么了?!哪里不舒服?”景澄赶紧扶住摇摇欲坠的滕青,滕青顺势靠在他肩膀上,声音里带着哭腔,“我肚子疼得厉害,吃了芬必得还是不管用,我想我可能需要去医院。”
“别怕,我们这就去医院。”景澄扶着她的胳膊往外走了几步,干脆俯身在她面前蹲下来,“我背你。”他在警校期间,十年如一日地跟着教官各种训练,即便任教那会儿也从没松懈过,背一个百十来斤的人毫无压力。
滕青一路被景澄背到楼下,扶进后排座位躺着,她整个人缩成一团,疼得瑟瑟发抖,景澄将自己的外套脱下来盖在她身上,再次将景良辰的爱车当做飞机开了一路。
***
好好的一个晚上被景澄一搅合,倪澈再难平静下来,她逼迫自己一动不动地躺在床上数绵羊,必须要好好休息,因为第二天她不仅要上白班,还要连着值一个大夜班,二十四小时不能合眼。
作为医生,她可以不对自己的身体负责,但一定要对工作质量和病人的生命健康负责,出不得半点闪失。
倦极之后补觉相对容易,两眼一闭就死过去了,但提前储备能量就没那么自动自觉了,越是想睡,越是觉得必须马上睡着,越是比任何时候都要清醒,脑子里走马灯似的过电影,恨不得忙死自己。
于是,第二天一早,她只得顶着一双熊猫眼去上班,还好小s被她取回来了,可以肆无忌惮地打打呵欠不至于遭到地铁里其他沙丁鱼的白眼。
迈进住院楼的时候,瞥见一个眼熟的背影晃在前面,倪澈故意放慢了脚步,拖了一趟电梯上楼。
差点儿忘了童潜这小孩,也不知昨晚那副手铐的阴影到底散了没有,八成心里还是在生她的气吧,被“前前男友”连累,真是挺无辜的。
倪澈目不斜视地走进办公室,径直坐到自己的位置上,埋头认真整理资料,假装自己的可视范围只有方圆一米。
童潜似乎也没什么异样,坐在自己的位置上规规矩矩地看书,弄得她有点儿搞不懂这顿早饭没人投喂她究竟是代表正常还是不正常。
笃笃笃,敲门的人探头进来用目光扫了一圈儿,看见屋里喘气儿的只有两只,于是没什么选择障碍地冲倪澈招招手,“小倪,有个阑尾炎的马上要切,你过来帮我麻一下。”
说话的是普外昨晚值班的郑医生,“你们麻醉科值班的医生跑得可真快啊,像我这种腿脚慢的估计到中午能走就不错了。”
倪澈站起身跟着他往外走,童潜也自动自觉地跟在他俩身后,像个安静的大尾巴。
“病人什么情况?”
“昨晚上刚收的,确诊是阑尾炎,输了一晚上消炎没什么效果,跟家属商量了下,干脆直接切了完事儿!你放心,我不耽误你下一台,我这人腿脚慢,手还是很快的,四十分钟之内搞定。”
倪澈换好衣服开始准备药剂,嘱童潜准备风险告知待会儿让家属签字。童潜已经相当熟练地站在手术区门口,气运丹田地吆喝一句,“滕青的家属在吗?哪位是滕青的家属?”
跟在他身后的倪澈听到这个名字怔了一下,没等家属过来,她先接过告知书扫了一眼,滕青,昨天景澄在电话里叫的那个名字?
就在她寻思究竟是凑巧还是重名,景澄已经站在了她面前,时隔不到十二小时,看不顺眼三人组又不期而遇地碰到了一起。
童潜的脸上率先闪过一轮尴尬,把之前准备好的风险告知台词瞬间忘到了姥姥家。倪澈将挡路的小呆萌往旁边一推,抬头看着景澄,“你是病人家属?”
这句质询实在缺乏礼貌,大有一种如果你敢回答是,我就立马让那位滕姓患者也立即变成病人家属的威胁意味。
“她的父母都在国外,我签字可以吗?”景澄还是第一次看见身穿手术衣的倪澈,有些愣神。她戴着一顶卡通图案的手术帽,上面满是呲牙咧嘴的各种犬类头像,跟她现在小凶兽的模样很是相得益彰。
景澄突然觉得右颈上的牙印儿又狠狠疼了一下。
☆、我有药(03)
这会儿移动平床将已经准备好的滕青推了过来,正要往手术室里送。滕青看到景澄,从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怯怯地说,“景澄,我有点儿害怕。”
倪澈登时原地翻了个白眼,心说你回头看到我,会不会更害怕?
当然她没有那么缺乏职业道德,给病人增加心理负担可不属于麻醉师的工作范畴,于是倪澈相当善解人意地从口袋里摸出一只口罩戴上。
景澄看着滕青被推进手术区,转头再问,“我是她朋友,我签可以吗?”
“那个,还有我,我是她领导。”一个宣腾腾的胖子颠颠跑过来,弥勒佛似的赔笑,“麻烦医生体谅一下,她这边就一外婆,八十多了,不敢跟老太太说这事儿,男朋友签字也可以的吧。”
倪澈的目光直直地落在景澄脸上,抬手将告知书杵到胖子面前,“领导签吧。”
“好好好,一个小手术,我签我签。”胖领导大笔一挥洒脱地留了个签名。
童潜的目光这会儿怔怔地落在景澄领口上方的那个齿形伤痕上,感觉大脑有点儿木,像是被人在颅腔里塞满了棉花。
景澄仿佛感应到了某种隔空的敌意,一偏头扫过那张稚气未脱不懂掩饰的脸,双手插在口袋里挺直了身体,舒展的脖颈上一枚引人遐思的印章毫不掩饰地展露出来。
童潜的耳根有些微红,不知是某种联想引起的羞涩还是蕴怒,到底是那个滕青,还是,倪澈?
两个养眼的男人就这样莫名其妙地完成了一种心照不宣的交流,童潜强迫自己撤回那股幽怨的视线,再这样看下去,好像那个牙印儿是他咬的似的。
“走了。”倪澈用活页夹敲了下童潜的胳膊,将他从一部耽美大戏中解救出来。
倪澈转身返回手术室,利落地把人给麻了,随后给童潜详细解释硬膜外麻醉的每一步注意事项。
一转眼,她看见手术床上意识清醒的滕青正在扭头朝他们这边看。
“感觉有什么不舒服吗?”倪澈将她的氧气罩抬起一点,方便她说话。
“是你吗?”滕青的嘴唇抖了抖,声音比蚊子大不了多少。倪澈心想,这人到底还是被她吓着了。
“我叫倪澈,是这台手术的麻醉师。”她指了指自己的胸牌,用十分公式化的语气回答,“如果没有不舒服的话,尽量不要讲话。”
滕青难以置信地盯着她的胸牌认真地看了看,随即认命地闭上了嘴,接着连眼睛也一并闭上了。
***
手术只用了三十二分钟,之后滕青被送回病房,倪澈带着童潜开始准备下一台。
不知是不是今天的开局有些意外,耗掉她太多的心神,倪澈感觉格外疲惫。精力不济只能用勤力来凑,她把后面这台全麻的用药反复检查了好几遍,才放心地闭上眼睛抬手揉了揉太阳穴。
“昨晚没睡好吗?开头的那些准备工作我都学会了,你去喝点水休息一下。”童潜不计前嫌地尊师重道起来。
他年纪不大,照顾起人来还挺像那么回事儿。
倪澈发现童潜对病患的态度都很温和,心也够细,连橡皮管硌着患者胳膊之类的小事儿他都能悄悄理顺处理好,加上他人长得讨喜,没人不喜欢他。
本来麻醉师在患者面前的存在感比较弱,偏偏就有病人出了手术室还想着打听一下他的名字,这种天然吸粉的体质让倪澈叹为观止。
“你才来几天,我要是敢让你一个人单独操作这些,回头主任就敢把我饭碗给砸了。”倪澈不为所动,用力睁了睁眼强打起精神来。
“你当年为什么放鲸医大鸽子?”童潜的声音不大,说出的话却吓了倪澈一跳,提神效果五颗星。
“胡说什么呢?!”倪澈抵赖得有点儿心虚。
这小孩儿怎么什么都知道,长草的坟也能给他扒出来,昨天早上大家谈论这事儿的时候,她不过是情不自禁呛了一下,他怎么就这么敏感。
“你不用气急败坏,不就是又被我多撞破一个秘密么。”童潜握着笔快速地填写手术记录,字迹清晰工整,“我们系很多老教授都很喜欢我,跟他们打听点儿事不难,何况当年你都拽上天了,总会有人记住你的名字。”
“你有闲工夫能不能用在正经地方?打听这些无聊的八卦有什么意义?”倪澈板着脸,终于拿出点儿上司的威仪来。
“当然有意义,起码我比很多人都更加了解你。”
“道听途说就算了解?幼稚!”气急败坏的人开始戳人逆鳞。
“我再幼稚,也干不出考上大学不去报到这种任性的事儿来!”
童潜的火显然已经被她成功搓起来了,睚眦必报地说,“倪澈,你得好好给我讲讲你当年为什么放弃鲸医大的事儿,不然你就等着盛十二那张大嘴巴给你免费做宣传吧!”
他也不是真的就那么不厚道要揭人隐私,就是听不得别人说他幼稚,尤其是倪澈说他,便想将计就计地恶作剧她一番。
身边的倪澈突然不出声了,脸上刹那挂了一层薄霜,侧面看过去,她的眼睛里还蒙上了一层水雾,像是稍微一眨眼就会滚出泪珠来。
倪澈的五官纤巧而立体,眼尾点缀的朱红小痣更是楚楚动人,最要命的就是这种梨花带雨的侧颜杀,大概连铁石心肠都能被她生生戳出几个窟窿来。
童潜这种五讲四美的好小孩可从来没惹哭过女孩子,更别说倪澈现在还是他老师,这让他立时觉得自己简直大逆不道了,惶惶地解释,“你怎么了?别,别这样啊,我就是说着玩的,对不起啊,我肯定不会随便跟人说的……倪澈,倪老师——”
倪澈站起身,扭头就走,嘴角弯起一个胜利的弧度。
小屁孩儿,跟我来这套!
***
滕青被送回病房没多久,景澄的舅妈瞿宝芝也赶过来了。
瞿宝芝一进门就坐到病床边上拉住了滕青的手,心疼地摩挲着,“小青啊,受苦了哦,这几天就好好休息,让我们家景澄好好照顾你。”
景澄站在一边别扭地吮了下腮帮子,看眼前这情形,不知道的还以为他们这是婆婆在心疼刚生完娃的儿媳妇,旁边站个傻儿子呢。
瞿宝芝跟滕青的母亲是十几年的老同学,滕、瞿、景三家多年前又做过许久的邻居,彼此都格外知根知底。于是在瞿宝芝这位热心弟妹的牵线搭桥下,景澄他妈景孝珍也觉得滕青可以成为自家儿媳妇的不二人选。
可惜景孝珍这人性子凉薄,待人总不亲近,于是向滕家示好的重任就担到了瞿宝芝的身上。景澄这位舅妈一辈子养尊处优,家里外头都用不着她操半点心,那点儿精神头就都用在孩子们身上了。
水深火热中的景良辰借口保护景澄离家出走,瞿美景更是远远逃到了外市找工作,瞿宝芝近来可是憋得够呛。
昨晚她跟儿子通电话,听说滕青阑尾炎住了院,景澄一晚上都没回来在照顾她,登时就来了精神,积攒良久的闲心恨不得一股脑都喷到景澄身上,一举将他的终身大事给拿下。
瞿宝芝一扭头,冲戳在门口的景澄使了个眼色,“傻站着干什么?我带了鲫鱼汤,煲了一个早上呢,你来盛一碗喂小青喝点。”连慰问品都是产妇标准的。
“医生说术后六小时才能进食……你们先聊,我去帮滕青买一些生活用品过来。”景澄找了借口开溜,听见滕青在身后叫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