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小郭一双小嫩手都搓红了,他说,“衣服上有墨水。”
“怎么搞的?”
“不小心弄的。”
颜迟本想说你这么生疏别扭的动作,以前没自己洗过东西吧,视线却忽地定在了他搓洗的衣服上。
衣背上的墨水印星星点点地晕开成一小片一小片的。
她蹙眉,“不小心把墨水弄在了背上?”
赵小郭支吾了下,说:“唔……”
“小郭,你说实话,怎么回事?”
“他也不是故意的。”赵小郭抿着小嘴巴,犹豫了一会儿才说。
她看着衣服上戳着的一点一点墨色,沉默半响,旋即看向赵小郭。赵小郭的眼睛清澈明莹,毫无杂质,像一汪干净的湖水,此时正倒映出她的面容。
她动了动嘴唇,想说这怎么会不是故意的,明明一看就是有人恶意往他身上用毛笔杵的!
可这傻呼呼的小呆瓜还天真地相信别人真不是故意的。
“他是谁?”
他闷声道:“坐我后面的。”
颜迟默了默,努力回想了坐在他后面的人,“小郭,我们去找他。”
“可是他又不是故意的。”
颜迟沉默片刻,似在犹豫着什么,最后,她说:“小郭,你被人欺负了。他要以后再这样对你,你就告诉我或者是告诉夫子。”
赵小郭看着她良久,然后耷拉着头,两只搓红的小手紧紧纠在一起,“我是不是特别笨……”连别人是不是在欺负他都分不清楚。
颜迟:“你不笨,是他坏。”你只是太纯善。
赵小郭没吭声。
颜迟生怕他又要掉珍珠,想了想,马上安抚道:“你很聪明的啊,你看,你都考入蕲阳第一书院呢了!很多人拼了命都考不进来呢!”
看见他塌陷下去的嘴角轻微抚平后她又说:“小郭,今天夫子布置的算学题你做完了么?”
对于她突然转变的话题,他有些反应不过来,但嘴里却答出来了,“还没有。”
“我算了半日也没算出来,你去做一做,做好了教教我,怎么样?”
赵小郭慢吞吞地仰起脸。
“去吧,作为交换,我帮你洗这个。”她把盆子拿了过来。
“我自己可以洗————”
“去吧,等下上课夫子就要讲呢,嗳,快些去,快些去!”她推了他一把。
“好吧。”他脚步很快地去了书桌那里。
颜迟凝着他认真推算的小模样许久。
她正在拧干衣服时,突听赵小郭道:“阿迟,我做出来了。”
“真厉害,这么会儿时间就做出来了。”她不吝于对他的夸奖,还对他竖起了大拇指。
赵小郭因着她的话突然害起羞来,他把她拧干的衣服抢过来 “我去晾!”说完就急冲冲地跑出去了。
颜迟轻声笑了笑。
下午上课时,颜迟特地注意了赵小郭背后坐着的那人。是叫许有途吧,她大概记得。她时不时地注意着他,怕他又暗地里欺负赵小郭。
果然一个转眼就又被她瞅见了。徐有途先是打了打呵欠,接着像是有些无聊般,漫不经心地敲着笔杆,然后他脸上升起了莫名的笑容。他上半身往前靠,毛笔往前伸。
“夫子!”颜迟一下子站了起来。
她这道喊声太响亮,穿透性也极强,似乎把整个讲堂都震了一震。
夫子从震慑中回过神来,皱起两道浓眉,“这位学子有什么事么?”
颜迟眼角余光偷偷扫了一下徐有途,见他被她突然的声音打断后丢下了长笔,不再继续手下的动作后,她才放下心来。她看着夫子,仔细回想了一下刚刚夫子讲的东西,而后道:“回夫子,方才夫子提的那道题学生已经有了答案。”
夫子闻言,微微缓和了神色,他轻敲了一下案板,示意颜迟解答。
颜迟暗暗垂眼瞄了下书中的题目。
题曰:今有善行者一百步,不善行者六十步。今不善行者先行一百步,善行者追之。问:几何步及之?
她的大脑飞速地远转着,过了半响,她答道:“回夫子,是二百五十步。”
夫子听了她的答案后,眉头舒展开,“你且说一下如何得到这个结果的。”
颜迟组织了一下语言,回答道:“置善行者一百步,减不善行者六十步,余四十步为法。以善行者之一百步乘不善行者先行一百步为实,实如法得一步……是以,最后的结果为二百五十步。”
夫子满意地摸着胡须,抬手让她坐下。
她捏了把虚汗,随即又听见夫子说还剩半刻钟做课试。她赶紧提笔蘸墨,铺开白纸,凝神细听夫子出题。
空隙间她还瞅了瞅徐有途,见他老老实实准备听题时,她才放下心来。
————
算学课结束后,徐有途伸了伸懒腰,他出了学堂,还没走几步便人堵住了。
他低头看了看拦住他的那个人,粗黑的脸,过于纤小的身材,目光凌厉地逼视着他。
他丈二的和尚摸不着头脑,不知此人为何堵着他。
“你有什么事吗?”他皱着眉问道。
“请兄台以后注意些行为,不要再随意往别人背上乱划东西。”此人全身都散发着凌厉的气势,只是那有些肉嘟嘟的脸颊使那份凌厉削弱了几分。
徐有途起先还想问他哪里往他身上乱划东西了,旋即就想起了坐他前面的那个好欺负的小傻子,他了然般地嗤笑道:“关你何事!”
此人道:“只希望兄台以后能注意些,不然在德业簿上留下“欺辱同窗”这四个字可就不太好了,兄台你说是吗?”
闻言徐有途一个慌神,难道此人要告诉山长不成?只不过一瞬他就恢复了往日的平静,他平日里就是个横行惯了的,只需他亮出家世,威胁威胁,此人肯定就不敢惹他了。
他抬高下巴,轻蔑道:“你知不知道我爹是谁!我告诉你,我爹是徐福记!”
哪知此人听了他爹的名号竟没有一丝波动,不露一点惊慌,反倒微微勾起了唇,颊边浮现出两个圆窝,黑白分明的大眼睛里流动着他看不懂的光彩,直直望进他的眼里。
“无论你爹是谁,捉弄别人都是不可以的,在下言尽于此,请兄台回去好生想想罢。”
这一刻,四周突然安静下来,他甚至能听见头顶竹叶微微浮动的细细声响。他直愣愣地看着此人的脸,只觉得有一丝异样在心头蔓延。直到此人转身离开了,他才缓回神。
“呸!”一缓过神他便往地上啐了口唾沫,刚才竟然被一个长得瘦不拉几还娘们兮兮的小子给镇住了!
他胸里憋着口气,就要穿过竹林时,忽地瞧见斜对面站了一人,他脸色迅速变化,收敛起怒气,讨好地向那人打了个招呼,“江兄。”
江修玺长身玉立地站在竹影里,微风卷动他的衣袍,也不知在哪儿站多久了。他仿佛没有听见他的话,只是一直凝视着一个方向,精致的眉骨紧拧着,仿若岫岚微动。
徐有途热脸贴上了冷屁股,悻悻地弹了弹衣摆。心底却是恨恨地想道:若不是因着你是丞相的儿子,你能这么傲吗你!看你那欠抽的模样,呸呸呸!
————
“阿迟,你去哪儿了?”赵小郭还乖乖坐在学堂里等颜迟。
颜迟抱起书卷,笑眯眯道:“嗯,办了件小事。”
第7章
晨间空气新凉,日光暖黄,束束倾落在开满白莲的莲池里。
池中白莲盛开,莲瓣清娆,晨间日光散在莲瓣上的露珠上,折射着莹润亮妍的光。莲叶湛绿,映衬着素雅的白莲,清新淡雅至极。池水清澈,隐约看得见有鱼儿在里面游梭。
莲池四周玉石堆岸,杨柳垂丝,莲香沁鼻。
紧挨着莲池不远处的亭子里,众位学子们围坐在亭边,悉心听着亭中央的山长讲席。
每旬一日、八日,山长例行讲席。
颜迟一边听着山长的讲话,一边时不时地誊写着笔记。
山长乃当代文学大士,讲席的知识深奥难懂,且有些晦涩。她马不停蹄地蘸墨誊写,唯恐漏掉了半个字。
讲完深奥晦涩的经略之后,山长复又开始讲史。
历史要比经略轻松易懂,且有趣得多。颜迟端正坐姿,集中心神听着山长讲蕲阳简略史。
她知道蕲阳历来是中原大国,却不知道它有多么强盛,以致于盛世不衰八百余年之久。
当初她跟着大师兄下过几次山,稍稍领略了几番皇城中的市井繁荣景象,却也只窥探到其堪堪一角,如今听山长讲到蕲阳现世的辉煌时,也不免喟叹,蕲阳几乎在各个方面上都非常强盛,没有一块短板。能生在这盛世之中,也算是种福气。
她正听得津津有味时,山长突然一转,讲起了当朝情况。
她微微顿了一顿。
摄政王爷……
男人冷峻的面孔闪过脑海里。她心里颤了一记,旋即马上按住心口,镇定下去。
山长像是顾忌着什么,只浅淡地提了几句当朝政况便不再多谈。
日头越来越高时,山长讲话完毕,随即要求众位学子自行讨论一番。
颜迟收了笔墨,周围学子声音或大或小或促或缓地纷纷讨论起来。
她无心讨论,也没什么见解,她看了一眼盘坐在她身畔的赵小郭,发现他还在一笔一划地写着什么东西。
她凑过去看了看。
“你全记下来了?”她瞧见那一页纸上密密麻麻的字,问道。
赵小郭收好尾,放下笔,不好意思地道:“我娘说,夫子说的每一个字、每一句话都要一一记下来,我记性不太好,就全记在纸上,以后就不会忘记了。”
颜迟默了默,浅笑道:“嗯,好记性不如烂笔头。”
“蠢物。”
忽地,她听见一声冷嗤。她抬眼,瞥见江修玺冰冷而厌恶地觑着赵小郭。与她的目光在空气中相撞后,他抱着胳膊,冷冷地收回了视线。
她眉心微扬,江修玺怎么看起来这么讨厌赵小郭?照理说,小郭也没得罪过他,他为什么会如此不喜他,以致于第一次见面就把赵小郭赶出了学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