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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朕,活不下去。”玄烨说,“她一个人去了那里,朕不放心。”
    大李子结巴着:“皇上,您千万别这么想,皇上,还有太皇太后,还有太后,还有、还有小阿哥小公主……”
    玄烨说:“可她只有一个人。”
    “皇上!”
    “大李子。”玄烨说,“是我的命太硬……”
    舒舒的棺椁停在了乾清宫,以皇后之贤,帝后情意之深,无人敢提出异议。
    但先帝曾为董鄂氏辍朝长达数月半年之久,昔日的惶恐不安犹在,不得不令大臣们担心,当今皇帝几时才能振作,在任何人看来,当今帝后的感情,远胜于先帝与董鄂氏。
    若循祖制,皇后故世,皇帝辍朝七日为限,这个国家,这个朝廷,天下数万万的子民,并不允许天子无限地悲伤下去。
    更何况,眼下南方还在打仗,稍有不慎,吴三桂就要打到京城门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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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但皇后故世后,皇帝始终不曾露面,反而是太皇太后出面主持一切,然而太皇太后也不提起皇帝现在怎么样,且她熟知前线战况,询问调度任何事,都让大臣们心服口服。
    只有几位权重的大臣,从宫里得到消息,皇帝每天坐在乾清宫里陪着皇后的棺椁,不许人哭灵,也不许人去悼念上香,就一个人坐在那里,不言不语。
    大臣们忧心忡忡,这爱新觉罗家的男人,难道都过不了女人这一关,偏偏被深爱的女人们,为何都不得长寿。
    皇后故世的第三天,京城瓢泼大雨,玉儿召见几位军机大臣在慈宁宫商议图海回京后,接着南下的路线,苏麻喇进门道:“钟粹宫来了消息,布答应产下小公主,母女平安。”
    玉儿淡淡地应:“知道了。”
    苏麻喇说:“皇上刚下旨,将皇后的棺椁,从乾清宫请出,暂安至西边的殿阁。”
    玉儿的心一颤,眼前渐渐明朗,她看见了大清的希望。
    第901章 舒舒这一生,值得了
    紫禁城西边的宫殿中,香烛高烧,白幡轻扬,殿外是大雨瓢泼,噼啪声不绝于耳,殿内则安宁静谧,只有皇帝一人,穿着湿漉漉的衣裳,用棉布擦拭棺椁上沾染的雨水。
    大李子在边上备下了许多干净柔软的棉帕,但他们谁也不敢动手,将皇后娘娘请来此处后,就都退下了。
    皇帝的衣裳湿了,他刚才在雨中暴走,大李子已经准备好了干净的袍子,可不敢上前劝说。
    他退出灵堂,回身就见数人从门前来,拨开雨幕仔细地看,竟是慈宁宫的人,太皇太后冒着大雨,终于来了。
    皇后故世后,竟连太皇太后晕厥都没能触动皇帝,祖孙俩此刻才算第一次相见,皇帝几乎将自己与世隔绝,对一切的事不闻不问。
    所有人都理解皇帝的悲伤和痛苦,皇后走得太突然,实在太突然。
    年仅二十岁的皇帝,幼年失去至亲,又在最意气风发的年纪失去至爱,他对大李子说出自己命太硬这样的话,已然是绝望了。
    可他到底是醒了,没有任何人的催促和提醒下,他主动决定将皇后梓宫移至此地,将家国天下还给了乾清宫。
    数把大伞遮风避雨,太皇太后身上未沾湿半分,但玉儿在门前看见小太监捧着干净的素服,问大李子:“皇上淋湿了?”
    大李子含泪道:“皇上一路从乾清宫走来,不肯叫奴才打伞,身上几乎湿透了。”
    苏麻喇问:“怎么不为皇上换了袍子?”
    可这话问出口,彼此心里都有答案,大李子只管抹眼泪,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玉儿从小太监手里接过袍子,留下苏麻喇和所有人,独自进门来。
    玄烨已经擦拭完了舒舒的棺椁,正拿棉布擦拭自己的脑袋,听见熟悉的脚步声,回眸便见是皇祖母。
    玉儿看见孙儿正自己擦拭被雨水打湿的脑袋,心里已经松了口气,不,从苏麻喇说玄烨把舒舒的梓宫移到这里来,她就知道,大清有希望。
    “皇祖母替你换衣裳。”玉儿说,“玄烨,来。”
    二十年来,玄烨从未为自己穿戴过衣衫鞋袜,就算是此刻,也有皇祖母为他打理,他知道自己命好,投生天命之子,他不该抱怨老天,不能憎恨神明。
    可是老天和神明,为什么要夺走他的至亲至爱,为什么要让他孤零零地在这人世间?
    “那天……是舒舒为我束的腰带。”玄烨的声音低沉沙哑,一开口,便抑制不住的哽咽,“皇祖母,舒舒早晨还为我束腰带,说好下午,去箭亭,去箭亭看我射箭,皇祖母……”
    玉儿颤巍巍捧着孙儿的脸,四天没刮胡子,小孙子一下沧桑了十年:“哭吧,孩子,哭吧……”
    失去丈夫,失去姑姑和姐姐,失去心爱的女儿,失去最好的朋友,多尔衮死在她的怀里,临终还带着微笑。
    儿子舍她而去,儿媳妇用性命换回孙儿的周全,到如今,孙媳妇,为大清留下尊贵的血脉,也撒手人寰。
    “是皇祖母的命太硬。”玉儿哭着说着,“是皇祖母,不该存活这世上,玄烨,不是你的错,绝不是你的错。”
    玄烨跪了下去,玉儿跟着跌坐在了地上,孙儿在怀里放声大哭:“皇祖母,她一个人我不放心,皇祖母……我活不下去。”
    玉儿没有责备,舍不得呵斥,不需要任何人来催醒皇帝。
    他为什么不能悲伤,他为什么不能哭泣,他做错了什么?
    可是,玉儿知道,即便悲痛如此,想要活着,还是能活下去,她不就这么活过来了吗,一次又一次,她都活过来了。
    老祖母什么话都没说,只是陪着孙儿哭了一场,而后瞻仰了舒舒的遗容,想起孩子阵痛时,还笑着对她说:“皇祖母,我不怕,我有经验啦。”
    她曾是那么开朗那么鲜活,像紫禁城上空的太阳,将这皇城的角角落落都照得透亮。
    玉儿将自己贴身的佛珠,放入棺椁中,合十祝祷,愿孩子去西天极乐,愿孩子来世投胎,只享人世富贵安逸,长寿康健。
    可下辈子的事,怎知谁是谁,又会遇见谁,只有这辈子剩下的每一天,才要真实地过下去。
    走出灵殿时,天晴了,一道彩虹不合时宜地架在天边,那样明媚而绚烂,玉儿驻足仰望许久,直到她消失在云雾间。
    “主子,工部尚书求见。”苏麻喇在一旁说,“已经候在慈宁宫外。”
    玉儿却道:“苏麻喇,我想起了姐姐说过的话,她说人生的意义不在长短,爱也好,恨也罢,曾经拥有和珍惜,哪怕一瞬光阴,也是值得了。”
    苏麻喇应:“是,大格格活得通透。”
    玉儿说:“舒舒这孩子,绚烂的二十年人生,比这彩虹还耀眼。她得到了世间所有的爱,亲人的爱人的,她站在了世间最高的位置,受万人敬仰。足够了,她没有白来一遭人世,她没有虚度片刻光阴,舒舒这一生,值得了。”
    苏麻喇哽咽:“您说的是,皇后娘娘的一生,毫无遗憾。”
    玉儿回过身,看着殿中依靠在棺椁上的玄烨,他没有看见天边的彩虹,可是他看见了舒舒绚烂的一生,他是舒舒这一世人间,最大的福报。
    “玄烨会好起来,一定会。”玉儿说,“就算他的爷爷老子都不保佑他,从此以后,舒舒会在天上守护他,她绝不会让自己心爱的人,孤零零地度过一生。苏麻喇,日子要照常过下去,为了大清,为了我的孩子们,我会坚持到生命的尽头。”
    太皇太后没有干预,任何人不敢催促,大臣们根本见不到皇帝,可是,玄烨为大行皇后辍朝仅五日,就恢复了乾清宫御门听政,令文武百官为之动容
    朝会上,定大行皇后谥号为仁孝,将于是月二十七日,奉移梓宫至都外巩华城暂安,并自此动土建陵,年仅二十岁的皇帝,要为自己建造陵墓,好让心爱的妻子,有安身之处。
    日子一天天过去,悲伤终究会被时间冲淡,更何况并非至亲至爱之人,在瞬间的冲击之后,该缓过来的,也都陆续恢复了常态。
    北边宫苑里,女眷们开始议论皇后的身后事,听闻皇帝已经选址动土修建陵墓,都奇怪,不是为皇后建陵,而是为自己。
    僖贵人说:“皇上该是要在百年后,再与仁孝皇后同穴,如今修建自己的陵墓安葬皇后,想来也是希望皇后娘娘身后,也继续能住在皇上的家里,而不是孤零零的吧。”
    众人皆叹息,片刻后,安贵人小声地问:“皇上还会立后吗,下一位坤宁宫的主子会是谁?”
    “这才多久,你就说这话?”荣贵人气恼不已,“可千万别说了,你不要命了吗?”
    安贵人也明白轻重,无话可说,老实地闭了嘴。
    可是,所有人心里都有一把算盘,下一位皇后,若非另选,那必定是翊坤宫那一位。
    昭妃与仁孝皇后同年入宫,多年来掌管六宫之事,贤名在外,除了没能为皇家生下一男半女,无可挑剔。
    五月二十七日,皇帝亲自送爱妻棺椁至都外巩华城,妃嫔亲王等随驾相送,玄烨要在巩华城驻跸三日陪伴舒舒,便遣众人先行回宫。
    灵昭回到宫中不久,冬云说夫人求见,灵昭与嫡母的关系还算亲近,如今父亲走了,嫡母在家中善待自己的额娘,灵昭自然也愿意善待她。
    可万万没想到,嫡母带着婶母进宫来,竟是与灵昭商谈皇帝立新后之事,叮嘱灵昭千万不能错过这个机会,她们送来了坐胎药、催孕药,请灵昭务必服下。
    灵昭心灰意冷,没有破口大骂,也不再激动暴躁,只冷冷地问:“你们敢不敢,去乾清宫给皇帝送壮阳药?”
    嫡夫人和婶母都低着脑袋不敢吭声,扭捏半天才说,她们也没法子,家里男人们逼着,强迫她们进宫说这些话。
    “回去吧。”灵昭说,“告诉伯父叔叔,和我的兄弟们,他们但凡露出半点欲望和着急,皇上就能让他们万劫不复。”
    第902章 最后一次
    不知是操持丧仪累的,还是被家人气的,灵昭病倒了。
    可这个节骨眼儿上生病,连自己都嫌矫情,她不愿声张,命冬云悄悄请了太医,将一些事分派给惠贵人和荣贵人打理,自己静静地在宫里养病。
    皇帝自巩华城归来后,便忙于应付三藩之乱,几乎不曾踏足后宫,就算到慈宁宫、宁寿宫请安,也是来去匆匆。
    这一日,玄烨突然发现,来了几回宁寿宫都没见灵昭,以往但凡来这里,昭妃必定在太后身边,便随口一问:“皇额娘,近日怎么不见昭妃。”
    太后这才道:“她病了,从巩华城回来就病倒了。”
    玄烨怔然,回眸看大李子,大李子忙道:“奴才该死,皇上,是昭妃娘娘派冬云来叮嘱奴才,千万不要打扰皇上。”
    太后说:“冬云也来我这儿说过,她只是不想给你添麻烦。”
    玄烨颔首:“皇额娘说的是,昭妃一向懂事,朕这就去看看她。”
    太后忙劝说:“皇上不必忙,她只是风寒,已经退了烧,太医说休息一阵子能好。何况她是不叫说的,若是叨扰了你去探望,她心里更过意不去。”
    玄烨起身道:“皇额娘放心,儿臣会好好和她说。再者,此刻得闲若不去,之后不知又被什么事牵绊,不知几时才有闲暇。”
    如此,离了宁寿宫,玄烨坐了肩舆径直往翊坤宫来,不想荣贵人、惠贵人几位都在,来得不巧,也来得巧,他可以简单问候几句就走,也不必担心不知该说什么好。
    昭妃果然是憔悴消瘦,这一个多月,不论是皇后丧仪还是六宫之事,她都尽心尽力,玄烨内心很感激。
    但眼下的昭妃,已不再是过去的昭妃,玄烨很明白,从舒舒香消玉殒的那一刻起,就有人要算计了。
    叮嘱昭妃保重身体后,玄烨便走了。
    翊坤宫出来不远处,就是坤宁宫的西侧门,从西侧门望向正殿,宫檐下一片冷清,再也看不见舒舒站在那里迎接他或目送他,再也听不见她的声音……
    “皇上?”大李子不愿皇帝触景生情,提醒道,“军机大臣正在等候。”
    “大李子,桑格呢?”玄烨问。
    “桑格在阿哥所照顾小阿哥。”大李子说,“是桑格亲自向太皇太后求的旨意,太皇太后说这件事要您来安排,但您太忙碌,就先暂时让她去阿哥所照顾小阿哥。”
    “将保成接来乾清宫,从今以后,朕要亲自抚养。”玄烨道,“至于桑格,让她回赫舍里府照顾夫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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