转变得太快,顾云瑶分不出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知道纪凉州似乎是战胜了梁苏二人,苏英此刻不知道在哪里,梁世帆胸前中了一刀。
他已经很累了,眼皮如灌了铅一般沉,手脚也是,开始冰冰冷冷,一直以来都是在刀锋上面活过来,从未想过,会有离死这么近的一天。
他步履沉重地往前倾倒,膝盖快要跪下来,梁世帆用尽全力,乌金漆的弓,插在地面,他靠着那柄弓,才勉强没有在她的目光中跪下来。
梁世帆还是笑着,体内的刀又被狠狠地深入一点,他压抑着体内的渴望,想要出声嘶吼,嘴里含着大口鲜血,顾云瑶看到他牙齿都红了。手指缝隙间都是血痕。那些血干得也快,但是很快,又被新的血液染红。一层一层就这么染了下去。
他开始有点神志不清了,顾云瑶觉得这个画面过于残忍,哪怕他是一个恶人,她也不打算再继续看了。
纪凉州突然拔出刀,他的身子摇摇晃晃,没站稳,就在斜坡的边缘,脚底一滑,如断线的风筝,直直地摔了下来。
摔在顾云瑶的脚边,头落地的时候,口里又喷出好大一口鲜血。
梁世帆还没死,眼睛直直地望向她,他已经站不起来了,可顾云瑶还是怕,怕他对自己做什么,下意识地往后退了几步。
梁世帆张着嘴,眉头一紧,他很贪恋的那个味道,也跟着她一起慢慢走远。
梁世帆伸出了手,这么多年来,他做过许多坏事,遇到过许多的人,他们有好有坏,但对于他而言,只要能够利用就行了。
他想站在权势的最顶端,想笑看这天下风云,想让曾经看不起他的家人,陷害他的人们,一起陷入烈火地狱。
他第一次怕了,因为她看自己的眼神,像在看一个怪物,不管是什么时候,他都忘不掉顾云瑶曾经对他的好,哪怕只是片刻的温存,对于他来说,是人心中难得如逢春光的那一天。
他的喉头顿时就梗住了,伸出手,在怀里摸了一阵,纪凉州从上面往下看,以为他要摸什么,比如暗器之类的,马上捡起梁世帆落下的弓,还有几支箭散落在脚边,同时捡起那几支箭,对准他准备迎着日光就射过去。
顾云瑶也离他更远了一点,同时捡起一块石头防身用,他的神智已经开始模糊了,不知道此刻是白天还是黑夜,头上的血流进他的眼睛里,有点热辣,刺得他快睁不开。
模糊的视野里,只能看到她也穿了一身曳撒,他从怀里终于摸出了那样东西,同时纪凉州的箭也射了出来,迎着日光泛出一道寒芒,正好射中了他的手臂。
他咬牙疼得眉毛皱成一团,还是强撑着将手里的东西扬给她看。
顾云瑶才看清他从怀里摸出来的是什么,一条帕子,上面绣了兰草的图样,是她最喜欢的君子兰。
那是她小时候遗失的帕子,太久远的事情了,乃至顾云瑶都快记不得是在什么时候,又是在哪里遗失了它。
梁世帆凝眉看她,死前最后的愿望,好希望……她能够也想起来。
他苦涩一笑:“记得吗?”
每说一句话,都很痛苦。
梁世帆尽量地托举那条锦帕,让她看得更清楚:“这是你掉落的东西。永安寺,山脚,马车,那个吃不饱饭的少年,就是我。”
“记得吗?”他一直在问这句话。
顾云瑶突然反应过来了,她是记得,隐隐约约记得六岁大的时候,生病刚好那会儿,缠着祖母要一起去永安寺里烧香。
有个人突然闯出来,拦了他们的马车,被他们家的马儿所踢伤。
她要带那个孩子去医馆瞧伤。他好像一个流民,没吃饱过饭,瘦骨嶙峋,看人的时候充满了戒备以及冷漠厌恶的情绪。
只是那双眼眸,眸若寒星,很漂亮。
她从马车里下来的时候,他的身上的确有伤,只站在那里,一声不吭。
“记得吗?”梁世帆还在问她,一遍遍地问,“你记得吗?”
顾云瑶莫名被他这悲苦的情绪所撼动,把目光别向了别处,很有可能是她一手创造了这么一个怪物,如果当年知道那个少年就是现在的梁世帆,她一定会想办法把他带回顾府里面,让他作为府内的小厮活下去,平平淡淡地度过一个安稳的人生。
他是渴望她想起来的,却又突然怕她想起来了,他变成这样了,双手沾满了鲜血,身子也不再完整了。压抑了许久,梁世帆突然“啊——”地低吼起来。一声又一声。
纪凉州刚刚的那一箭没能要了他的命,但是他中了一刀,失血过多,也命不久矣了。
最后顾云瑶看过去的时候,眼里多了几分同情,他就睁着眼,好像死不瞑目,最后一句话停留在心中,怎么也没有勇气再说出口。
——你以后,不要再忘了我了,不要再忘了我了……只有我一个人记得,一年又一年。那一年永安寺山脚下春光明媚,你也纯真无邪。
护卫队赶过来的时候,发现太子已经昏迷过去,所幸人无大碍,很快找寻一处方便落脚的地方,将他抬了上来。
梁世帆则倒在血泊当中,已经停止了心跳。顾云瑶对他已经说不上什么了,可能他一走,曾经的过往云烟还有仇恨,都跟随他一起消散。
最后他的尸体也被抬起来,人虽然已经死了,犯下的事还在那里,估计会被带到隆宝帝面前,哪怕是尸身,也将面临鞭刑的磨难。
他被带走前,顾云瑶犹豫了一下,还是上前把他的眼睛合上。自此以后,他终于闭上了眼睛。死前他还在笑,嘴角勾着一个弧度。
顾云瑶说不上来这种感受,力气几乎全失,她也刚刚从生死关头回来,等到纪凉州跑到她面前的时候,还犹在梦中的感觉。
她一下子就哭了。刚刚那么有勇气,拿手指去找岩石的缝隙,指缝里面都是血。现在却觉得脚步都沉重了,浑身发软。手指也在微微地发抖。
纪凉州一把把她抱在怀里,大家都在紧急询问太子的状况,没有人注意这里。顾云瑶含着泪,哽咽地说道:“我刚刚以为,你真的要死了。”
“不会的。”平淡沉静的三个字,但是足以令人安心。
顾云瑶点点头,她还是觉得不真实啊,抱紧他,他身上也流了血,为了躲开梁世帆射出来的那一箭,他故意往后退了一步,正好叫苏英砍了一刀,而后他先一脚踢在苏英的腹部,让他那里的伤口撕裂到无法再动弹,然后再冲上去与马上的梁世帆缠斗。
苏英已经被带走了,可能不久之后,整个皇宫里面将有一场浩劫,接下来肯定就是陈贵妃楚荀他们。
以前的顾云瑶,根本没有想象过,她会做到这种事情。
但是她做到了,确实做到了,没有让太子一个人在冷风冷夜中孤独地死去。
纪凉州想安慰她,她哭得很难受,可能是喜忧参半吧,一会儿在笑,一会儿面露愁容,他还是抱住她,紧紧的,连他也觉得有那么一点不真实,他刚才也差点失去她了。就在那一瞬间,甚至想过冲到山涧这边,和她一起落下来。
两个人抱了很久,直到有个人走过来,又赶紧分开,那个人只是古怪地看了一眼顾云瑶,毕竟她穿了太监的衣服,没说什么,也不敢说什么,他的手里准备了一些毯子,对纪凉州说:“大人,您先披上这个吧。”
纪凉州毫不犹豫地将毯子盖在她的身上,仔细牵住她的手,就好像顾云瑶随时会像流沙一样,从指缝中消逝。
这一次,他不会再轻易放开了。
两个人一起按原路返回,不久之后,楚欢也找到了他们,太子受伤的消息,早有人前来通知她,她没想到顾云瑶前几天说的话是真的,突然抱住顾云瑶哭了起来。
嘴唇一直在发抖。
顾云瑶听到她说:“如果不是你,我太子哥哥可能就要没命了……”
还是第一次看到这个向来胆大的公主殿下哭呢。顾云瑶抚着她的头,安慰道:“没事了,没事了,公主。”
确实是没事了,但她的脸还是哭花了。马上折回去要看楚渊,顾云瑶看着她远去的背影,默然不语。
周围的那些宫人们,还有文官武将,听闻刚才的事,都大惊失色,所有人集合准备赶回皇宫,被梁世帆安排来的那些锦衣卫们,据说已经被武将们控制住。
顾云瑶感觉指尖暖暖的,没有人注意到他们,纪凉州还牵着她的手,她莞尔一笑,纪凉州也紧紧盯着她,仿佛被这道眼神触动了,不觉也提起了唇角,顾云瑶再一次看到他笑的模样,是真的好看,没有什么比他在身边更能心安的事。
与他五指相扣,纪凉州走在身边,高大挺拔,突然凝眸望她一眼,语气平淡,却好像多了点什么:“做好准备了吗?”
是喜悦?
“什么?”顾云瑶没理解。
纪凉州又望向前方,天光照在他的身上,耳根都照暖了。
“做我夫人的准备。”
第264章
历劫两天两夜的动荡, 宫中终于肃清了大部分威胁到皇家的余党,其中和陈贵妃有勾结的人数, 竟然不下千人, 遍布整个朝野当中。
被活捉的陈贵妃, 原先还躺在寝宫里的贵妃椅上, 正享受着大好的时光, 有人立即踢开了她寝宫的大门,“砰——”的一声,她正要起身呵斥,为首的竟然就是隆宝帝。
逼皇上更换储君的做法,此等手段过于残忍, 以至于隆宝从围场里当先回来的人里得知是陈贵妃做的好事,有奸党苏英伏法之后的证词,他脸色立即就变了,不知是痛心疾首,还是难以置信。
陈贵妃也感觉浑身乏力, 她有想过等待自己的种种结局,但是看到隆宝带着一堆人过来逮她,陈贵妃马上也感到害怕了。
最先想到的是她的孩子, 她的孩子还那么小,其实设的这些局,都跟那个孩子没有关系, 她只是想给孩子营造更好的将来。
隆宝挥一挥手, 身后的那些兵卫们马上架着刀围了上来, 生怕她敢反抗。
陈贵妃马上跪在地上,爬行几步,想要求他,希望他能念在旧情,不要对他们的孩子做什么。
然而隆宝的心已经凉透了,他最怕看到的就是皇子之间相互残杀,以及后宫嫔妃胆敢干涉朝政,他那么信任她,宠爱她,甚至她想要看看在京中做武将的外甥,他也替她周到地安排,将苏英召入宫里让她的甥儿好陪陪她,度过这枯燥无聊的后宫生活。
而陈贵妃回报他的是什么?
是想要挑起无尽纷争与杀戮的欲望。
隆宝负手一脚把她踢开了,他也是头一次生这么大的气:“孽党!”
陈贵妃被踢得头痛,趁此机会,隆宝身后的那些兵卫们,马上围拢到她的身边,压住她的手脚将她活拿。
胆敢设局谋害太子,等待她的将是死亡。
陈贵妃最终还是被带了下去,据说先被关进了冷宫里面,有重兵把守,不日问出了其他躲藏的残党的话,隆宝将会赐她白绫一条。
至于苏英,早就被关入了不见天日的诏狱里面,隆宝原先有多重视他,有多宠这个臣子,如今有多恨他。
隆宝真的太失望了,苏英刚打了胜仗回来,以后他的前途不可限量,他却和陈贵妃一起,合计着想拿取那个皇位。
为了撬开苏英的嘴,隆宝不惜在他的身上动用了十三司会审,刑部的官员们几乎都来了,苏英其实也没什么好说的,十三司的人轮番上阵问他都有哪些人涉及其中,最大的主谋者梁世帆已经死了,而他认过干爹的阎钰山,也没能逃脱罪罚。
其实苏英明白,隆宝早就想要铲除阎钰山了,这回他终于能够如愿,通过陈贵妃一事,隆宝将还在司礼监值房的阎钰山也给生擒,跟着苏英一起被关进了诏狱里面。
阉党们几乎被灭了一大批,司礼监四大秉笔太监也没能幸免,只要跟随阎钰山的人物,朝中那些认过他做干爹干爷爷的人,也都被查了一遍。
各个官员趁此机会,无论是哪个地方的,都赶紧书写奏疏让传到京城中去,面对白纸黑字弹劾的内容,隆宝这一次没有再心慈手软。
阎钰山受了不少鞭刑,等柳婧通过自己的父亲终于买通狱卒,来看苏英的时候,阎钰山就在苏英隔壁的牢房里。
他看起来还是那么的年轻,身上血淋淋的,腿部已经皮开肉绽了,还是气定神闲地坐在那里,仿佛死亡对他而言,不过和活着一样,并不是什么值得令人惧怕的事情。
柳婧跑到苏英的牢笼前,他已经奄奄一息了,鞭刑是其次,在围场之中,和纪凉州对决,他的身上中了许多刀。没有人会为他医治,这几天在诏狱里的生活简直生不如死,他想自尽,但狱卒盯他盯得十分紧。
柳婧过去的时候,他没说什么。本来苏婉也要过来,她现在嫁到忠顺侯府去了,倒是没有什么事。定南侯府已经被抄了所有的家产充公,柳婧原本是要被流放到外地,念在她的父亲柳大将军曾经护国有功,隆宝一时还是改变了主意,特准她回到柳家去。
泉哥儿也跟在她的身边。
听到泉哥儿还好的时候,从来都是天不怕地不怕的苏英,竟然眼眶湿了。
柳婧看着他这样,抓住牢笼的木围栏,那有一个人的胳膊那么粗的木桩子所制,想要逃跑,根本是不可能的事。
苏英垂着头,身上的伤口已经开始发炎,他很疼,疼得能够随时都昏过去。
面色苍白,一路踽踽前行,发现只有枕边人,其实一直在悄悄地陪伴她,而他……早已失去了能够再许诺她来生的机会。
“不用等我了。”苏英听到自己这么说。
不值得等……也不会再等到了。
柳婧明白他的意思,此番劫难,哪怕他不是被捉来诏狱里面,也无法活着回去了。她父亲从小就告诉她,做将军的人,应该有忠魂血,有精忠报国之志,而非用在歧途。
最后柳婧望着他,她待得够久了,狱卒不让她再继续留下来,好几个人捉住她的肩要带她走,她舍不得走,无论两个人共同经历了什么,苏英曾经是她的丈夫,现在是,以后也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