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素道:“我自己山里挖的。还真是,就长在竹鞭上。”
方伯丰看看她,摇头叹道:“这样事儿,你说来忒也容易。多少人进山刨个整日,也不见能挖着几个。你倒好,前儿还不知道有这个东西,转眼连生在哪里都明白了。”
灵素一笑,却道:“这东西还得大荤才好,这野鸡虽鲜,却有些压不住它。”
方伯丰摇头:“我吃着挺好的。”
灵素又给他往跟前碟子里舀了一勺边上的调料,让他蘸着鱼片吃。方伯丰涮了块鱼片一蘸那料,咸鲜微酸,恰好调出鱼片的鲜嫩滋味,咽下后舌尖又有些热辣。忙问:“这是什么料?倒好新鲜。”
灵素笑道:“我拿姜丝、山里头的辣丁子碎、拌上酱、醋,加上这锅里的底汤,上锅蒸出来的。配鱼正好。”
方伯丰问:“辣丁子,就是你门口挂着那些花花绿绿的?”
灵素点头笑道:“怎么样?不错吧,这东西别处还没有呢,不是你自己念给我听的嘛,怎么你倒不认得。”
方伯丰苦笑:“我念过那许多东西,哪里能一一都记着了。”
那鱼片同鸡片涮过蘸了那酱料吃都甚是得味,荤腥吃够了又接着涮菌子和菜,那过油炸了的豆腐皮在锅里一煮,更是吸饱了汤汁,柔腴甘香,吃出肉味儿来了。如此酒不停,筷不停,最后那两卷抻面只煮了半卷,一人连汤带面吃了一碗,都吃得满嗉了。
方伯丰在那里晃脑袋:“这会儿让我往外头站着去,估计都不会觉着冷了。”
灵素担心:“你别喝醉了吧……这汤同面我都收起来先,这会儿吃的都是些菜,不顶饿,晚边你算账算晚了,再煮来吃也成。”
方伯丰接着摇头:“我没醉,就是有点……懒得动弹……”
灵素想了想道:“怪道说穷人勤快呢,大概富人顿顿都吃太饱的缘故?”
方伯丰大笑:“穷人勤快,是不得不勤快,同吃不吃饱可没甚干系。”
俩人一齐动手,收拾了桌子,方伯丰不顾灵素劝阻,揽了刷锅洗碗的活儿,他道:“我这会儿立时坐下也算不得账,你今儿这天还跑去山上了,虽说你脚程快,可走越快迎面风还不是越大?歇会儿去吧。”
灵素便拿了茶铫出来熬茶,一捏茶,另取了个巴掌大小的铁通子来,放上几块核桃仁一把松仁在炭上烤,不时抖一下通子,好叫它们烤得均匀些儿。等香味出来了,才又捏了一撮芝麻进去,这东西容易熟。翻动两下就放在案一旁由着余热继续烘。
这里又取出几个小枣儿来,去掉核,分作几瓣,都给拧松了,放进茶铫里一起煮。
方伯丰那里洗好了碗筷,她这里也忙活得差不多了。等方伯丰在桌上铺好了纸笔开始干活时候,她那里先把枣儿拿长签字扎出来放在碗底,拿起擂钵取过一把烘好的干果几下擂碎了,也抓一把放进碗里,这才冲热茶进去。一时芳香四溢。
自己端了一碗在边上喝,还真给拿了个三头的烛台来,点上了三根蜡。方伯丰摇头:“在家里做过活儿,往后在衙门里做夜活可就难熬了。这人都惯不得,由奢入俭难呐。”
灵素不知哪里掏出一把瓜子来,一边磕一边笑道:“你放心,我惯着你呢。”
方伯丰看她一眼:“刚不是说一粒米都吃不下去了?”
灵素嘿嘿一笑:“这点心零嘴儿是另一个肚子,不碍的。”
方伯丰笑着摇头,顾自己专心算起账来。灵素在那里看着烛影儿,神识在灵境里拿那些松散的破茧子纺线。自从买了织布机,她这纺线织布的热情又高涨起来了。尤其在问过南城那位婶子,知道这一块布竟有那许多织法之后,更来劲了。
两人默默无言,一个埋头苦算,一个神识不歇,只偶尔门缝里吹进一丝儿风来,带的烛影一阵乱晃,灵素才回过神来看那烛台一眼,心里不知又打起了什么主意。
夜渐深,那方才吃香喝辣的热意也渐渐消散,方伯丰正觉着有些冻脚,就见灵素用火圈套着个火盆来了,顺手按在了桌子底下。里头热炭烧得通红,眼看是吹掉了烟气的,一会儿就烘得腿脚都暖和起来。
方伯丰停了下手,喝了口灵素刚给倒的热茶,冲她道:“你也坐到桌边上来,那么远哪里烘得到。咱们现在就用上火盆了,衙门里还没给点。”
灵素问:“不是说过了冬至就有炭盆了么?”
方伯丰摇头:“是说过了冬至给发炭,只是到现在也没见着,听了两句闲话,说是有人提了不用火盆,改把各司各行的冬炭使费给折了银子发下去。”
灵素便道:“这一般的柴炭是四百二十文一百斤,这是我之前买的价儿,如今不够了,涨到四百五十文了。那些上好的硬木炭,一贯多一筐,那一筐大概也就百来斤。要是真给你们折银子,却不知道有多少。”
方伯丰叹道:“若是点了火盆,是整屋子里人都受益。这一旦折钱下发,那就有的拿得到有的拿不到了。又是从前没有规矩的,到时候谁分的谁拿的,经了哪个的手,都是一票烂账,如今越发喜欢兴些新想头,多半也有这个缘故。”
灵素点头:“钱是个好东西,在这县城里,直要有了银子,什么买不到?从吃到穿,就说这炭,多出点银钱,捡顶好的买上一千斤,还怕不够烧?整个屋子都烧得暖暖和和的,指定舒服。你摸摸,这桌子都温乎了呢。”
方伯丰道:“正是如此了。早两年,也没那么些东西,各家都不过点个火盆,好一点的再拎个铜熜。如今越来越多的新式样,有人家起暖阁的,整个屋子底下掏空,冬日里头烧火,就是你方才说的整屋子火热,且丁点烟气不闻。
“又有人穿上裘皮厚绒,便是雪中赏景,亦不觉寒冷。去年冬日就有齐家大船,雪中游湖,又到县城里来接人,引了许多人在岸边看。那齐家几位子弟出来待客,都穿的裘皮。之后县里的裘皮价格都翻了几番……
“多见多欲,其他富户见了种种奇异,哪有不争相效仿的。之前虽朝廷解了衣装之禁,也没有什么人会去拿绫罗做鞋子。如今你看看,穿缎面鞋子绒面靴的也越发多了。连饮食亦是如此。”
灵素道:“就像我从前不懂使炉子,你给我煮个白水面条我也吃得,如今学的会的越发多了,自然要另想了法子做更多好吃的。这本是好事,怎么听你似有忧虑。”
方伯丰道:“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这本是常情。只是所见愈多所欲愈烈,果然那些东西都是十分重要非要不可的?却也未必。只若人人都有了,自己便也想跟着一样,若是自己力有未逮,又当如何呢?自己暗中努力还罢了,若有急功近利之人,未免就要想些简便法子了……这,如何不让人忧心……”
灵素就想起那株穿心烂的冬笋来,心里不禁觉着方伯丰的担心似乎也有些道理。
第59章 官集
早上做了热汤面,还加了姜茸在汤里,方伯丰在这里长大的,冬日里向是如此,并不觉得特别难捱。尤其今年又有新做的厚衣裳又有厚靴子,更是从前不能比的了。吃了面,意气风发地上工去了。
却是灵素难过。这雪和着雨一块儿下的,就没能积起来,却是越发显得阴冷了。尤其早起,一开门,丁点阳光不见,可见又是这么阴湿湿的一日,便是裹起斗篷来隔绝了寒气,心情都没能变好。
官集前百杂行很是忙了一阵子,灵素只能趁空儿往山上去各处看看。尤其她种了地了,到底如何侍弄却是纸上得来终觉浅,总想看看人家都在地里干什么了,她就上去询问。一来二去的,同上林埭和小河滩的一些村民也熟悉了。
人家听说她是种那块烂田还有那个驴粪蛋的,都怀了几分同情,还给她讲了不少不挑地的作物,虽收成肯定比不得稻子麦子,也比受饿强不是。
灵素心知以常人的能耐,这烂田荒山没个三五七八年恐怕是不会有什么起色,自己这是“假装”干活,才能做到如今地步。也不管人家看她的异样眼神,只逮着想知道的便大方问起来。尤其今年她是真想要种些糯米和黄豆,还有各样耐旱的杂粮。
要种糯米,只因她发觉这用到糯米的时候太多了。早先的冬至团不说,如今打年糕,她又是买的五十斤糯米,加上酿酒的、做麯母的,还有到时候包粽子做汤圆的,都得用到它。明明自己有地,也是能种的地方,偏要买,她觉得这就没意思了。是以一个劲儿问种糯米的事。
问了人,自己还得琢磨,又听方伯丰念书,知道这糯米同粳米差不多种法,只是它的产量要低些。好了,这下她又开始转头琢磨自家那五六亩地的事儿来了,恐怕不太够啊。还得想主意。
她这些事,多是自己心里的打算,却是少同方伯丰说起的。这日闲话却说起了两句,方伯丰见她对那荒山烂地经心至此,叹道:“我还当你是闹着玩的。那样的地方,哪里能收拾出什么来?你听我一句,还是别太当真了,就当、就当父母早亡家业全无吧。”
灵素不提那山的事,就是怕又惹他难过,如今听了这话,便道:“什么家叶家花的,我只知道那山同地如今是我们的东西。既是我们的东西了,我为何不用?你也别怕我竹篮打水一场空,这空不空两说,竹篮打水这会儿我还是高兴的不是?”
方伯丰听了又一愣,世间人做事,总以目的为先。若是明知道竹篮打水一场空的,谁要去费这个劲儿,又不是小孩子!
灵素又道:“人都要死的,难道就不活了?不是这么回事儿啊!”
方伯丰苦笑道:“这哪里能一样。”
灵素笑:“嗐,反正就那么个意思。呆着不动也是一日,忙忙碌碌也是一日,我倒喜欢忙碌点。”
方伯丰道:“这是你的难得了,世上哪个不图安逸自在,谁人喜欢奔波劳碌的!”
灵素皱眉想了想,却摇头道:“你这话也不定全对,设若如今人人丰衣足食,果然就人人都呆着不动了?也不是,他们不过是换一样东西去烦劳,然后自己管那个烦劳叫做安逸罢了。看戏听笑话、博彩斗鸡、结伴远游,哪样不都一样劳心劳力?有几个衣食无忧之人是真的闲无一事,唯得真静的?我却是没见过呢。”
方伯丰愣在那里,想了一阵,只好叹道:“罢罢罢,总是依着你的意思吧。你方才说山无田地的事,水头镇那边倒有一例,可沿着山势级级做田,看着像是一阶阶台阶一般,便称作‘梯田’……”
灵素只听这个说法,眼前就是一亮,忽又百念齐转,不知想些什么来。
这雪掺着雨水,下下停停缠绵了两日,终于放晴了。到的官集这日,却是天来凑趣的好日头。灵素她们忙了那么些天,官集这日都是衙门里同官行里的人操持,用不着她们了。
七娘一早来寻她,却特意嘱咐她道:“带上你的工牌,一会儿有用的。”又让她换上官行里给发的袄裙,连那个围裙也围上。灵素看她自己就是如此打扮,又知道她素来百巧渡心的,自然听从。
官集不在别处,就在百杂行里头。今日金宝街上的小食摊比寻常都多了许多,正是为了这赶集的人而设。百杂行里头田字格四块大空场,官集就开在前头两块边上是棚子的场子。如今场子里南北向一溜溜的摊位,中间留下可供三辆推车并行的走道。牲口拉的大车却是进不来的,这也不是供人趸货的集市。
灵素同七娘一人挎着个篮子,刚到门口就遇上了陈月娘几个,打过招呼,齐翠儿便问灵素道:“你还要买什么?我那日看你们家真是什么都有了。”
灵素只好道:“过了这么些日子,吃掉了好些。”齐翠儿听了愣住,七娘在边上捂嘴乐起来,拉了灵素道:“走,走,我带你去看看卖鸡杂的地方儿。鸡心鸡肝鸡肚肠都有,便宜得很,就是脏,得会拾掇才成。”
陈月娘几个虽是乡下来的,却都是家里有些底子的人家,寻常也没有自己动手弄这些过,灵素相邀,她们也都摇头不去,灵素便跟着七娘去了。
走了一段,七娘却在一个干笋的摊前停住了,灵素问她:“鸡杂呢?”
七娘一笑:“三凤楼的鸡杂煲,在整个康宁府都是有名的,多少鸡杂能卖到这里来,你也信!”
灵素道:“我都想了一路要怎么做鸡杂了,你现在同我说是骗我玩的?!”
七娘知道她唯独在吃的上头上心,怕真的触了她逆鳞了,好事翻成坏事,赶紧道:“你别急,我带你去另一处,比这里好多了!牌子带了吧?”
灵素点头,七娘就带着她左拐右拐,从东北边一个棚子后头绕了出去,就到了后边的两处空场里。里头也不少人来回忙碌着,七娘示意灵素赶紧把工牌别在襟前,两人拎这篮子往里头。也没人阻拦。
灵素跟着七娘走,见四下无人时候,急急问道:“这里又没东西,去哪儿啊?”
七娘回头看了一眼,忙道:“傻子!啥好东西是放在露天外头的?!都在北边那排屋子里呢!你不知道,每年官集的时候,里头还另有一个集市,叫做珍品集。要进这集市,就得先买珍品帖,一人一钱银子呢!才让你今日这般打扮,咱们好混进来看看。”
灵素一听就来了兴趣:“珍品集?都卖什么的?”
七娘道:“都是些稀罕玩意呗,要不能叫珍品?!”
灵素皱眉:“咱们看了又有什么用?能买不能?”
七娘道:“能啊,只要你能出得起那份银子!再说了,不买还不许人看看呐?我可是带你来长见识的,你要是觉着没趣儿,趁早回去!”
灵素道:“我怕被逮住……”
七娘噗嗤笑出声来:“你傻啊,逮我们作甚,一看就是里头干活的。达官贵人们只管看东西,哪里会来看我们?!”
两人一路嘀咕着就到了门口,一个行里的小吏站在门口,见她们俩进来了,低声嘱咐道:“送东西走快些,手脚轻些儿,别把摆好的样给弄乱了,快去吧。”
灵素打那人开口就吓得头发都快竖起来了,七娘看她的样子憋笑憋得肚子疼,直拧自己的手。好容易转过弯,到里头了,七娘不敢发出声儿来,捂着嘴笑了半天。灵素狠狠瞪她两眼,自己也笑了。
两人就往里走,这里一连的屋子,都是三五间相通的。如今每间屋子里都摆着长案,柜台,上头托盘格匣罗列,里头装着各样东西,底下黏着笺子,上头写明了价钱。
灵素同七娘走去的地方,恰好是一处干货区,灵素一见是吃的就来了劲。只上头摆放的东西都不怎么认得,指着面上的干果问七娘:“这是什么!”
那干果两头尖尖中间长圆,颜色黑褐,也没什么光泽,灵素觉着不管是栗子还是松子儿都比它好看多了。她声音虽低,这里头安静,那柜台后头的人便抬头扫了她们一眼,见是官行打杂的,没有作声。
七娘拍了一下她的手,才道:“这个是香榧,南边落枫府才有,你要看着馋,不如买些尝尝去。”
灵素一看底下的价钱,伸了伸舌头道:“喔唷,还是算了吧,这哪儿是干果,比干肉还贵了!”又不死心问七娘,“这东西也是树上长的?那树能种不能?”
七娘答不了这话了,里头的那位接了话头道:“能种,怎么不能种了。十年能开花,十五年能挂果,雌雄异株。结果又叫爷孙果,头年开花,二年结果,三年成熟。怎么,想种几棵?”
灵素听得直晃脑袋:“这么算来,它要卖这些钱也不为过了,果然稀罕。”
那人一笑不说话了。
两人又看一回,什么燕窝鱼翅干鲍鱼,雪莲灵芝珍珠粉,还有个巴掌大的金钱鳘鱼肚,竟然要卖八十两银子,宅子都能买两座了,看得俩人咋舌不已。
一时听着人声,却是有人往这头来了,灵素还欲再看,叫七娘一把扯到了边上,俩人只作行路状,先往前头人少的地方看去。
到前头一处卖首饰的,一件件都装在匣儿里,这会儿匣子都打开着,灵素一眼看去,竟没有重样的。这会儿换七娘迈不动腿了,两只眼睛跟点了蜡烛似的那么亮,看一眼东西看一眼价钱,嘴里不时发出嘶嘶倒抽凉气的声儿。
灵素看来,不过是些金银块子重新拧了个形状,实在不晓得有甚好看,便拿神识还往之前的干货海味处扫。
就这么会儿功夫,恰好前后都有人来,把她们俩给夹中间了,这下是进也进不得,退也退不得。七娘有经验,索性拉了灵素在柜台边上立着,乍看还当事来帮手的。
两群妇人都是满头珠翠遍身绫罗,相互之间眼看着还认识,只稍稍打一声招呼,就都往条案上看去。立时也顾不得谦让了,看中了的赶紧让身边的使女们拿了到一旁会账,生怕慢一步让人夺了去。真有手慢的,就拿眼睛眼巴巴瞅着那个先下手的买主,只盼能让与她一个。那先买了的便别过头,只作没看见。
一会儿功夫,不晓得哪个说了句:“听说今日还有滦浦的好珠子……”四下一静,忽然一阵衣裳悉索声,早已并作了一群的两群人霎时走了个干净。灵素还在发愣,七娘往前一步走到条案边上,看上头只剩下零星几个匣子,方才看中的早让人买走了。便长叹一声,面现落寞。
作者有话要说:
神仙难懂凡间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