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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知县大人只笑而不语。
    这阵子灵素是人事仙事都忙,方伯丰也是公务私务齐上。幸好姚瓦匠是熟人,许多事情相互信着也不消多说多看,才能省下这份心力来。
    虽是盖房,方伯丰也没打算大动,尤其是前头的院子和几棵树都得留着,只在原先地基上把竹屋也纳了进来,又往上加了一层而已。另外就是净室火坑的安排,都是按着灵素定的样式来。再把灶间往后推了几步出去,更宽绰了,——反正他们家这灶间是多大都不嫌大的。
    灵素看方伯丰忙活,挺心疼他,可这里这么多眼睛管着,她也没法子趁夜偷偷都给盖好了。要真那样,只怕这屋子也轮不上自家住了,不定就供上什么盖屋修房子的神仙了。
    用上菌生板,都快得很。眼看就要上大梁,因官库的南路如今占着人手,姚瓦匠一时寻不来这么些人,只好叫同村的搭档去找找看。正发愁,常量带着连障底村的几个壮汉来了,说是听人问起,晓得是方伯丰家里上梁缺人手,就赶紧过来帮忙。
    他们在县里做出口碑来了,从开年来了就一直在官库工地上做活儿,几个人都分在了一处,寻常就归常量管着。常量则直接给衙门里工建的管事们回事,上头没有二道头子,省心不少。今天说了一声,就直接带了人过来。
    方伯丰连声道谢,又怕耽误了他们的活计。常量笑道:“这才多少点事儿,那边我们本来就比旁的家都快,你且放心,耽误不了。”
    说着话就同姚瓦匠那边商议起人手的分配来,他们这大半年来在官库那里也不晓得上了多少梁了,轻车熟路,彼此配合默契,没用了半个时辰就完事了。
    姚瓦匠赶紧拿了鞭炮出来放了一回,又点了香叫方伯丰叩谢土地公。——这都是德源县本地的习俗,方伯丰这个本地人如今却要姚瓦匠这个外乡人来指点着做去,细想来也叫人发笑。
    常量几个这就要走,方伯丰想留饭,可人家那边还得做活儿呢,只好约了晚上再说。方伯丰想请他们去三凤楼,常量说死了不肯:“没这样的道理,不过这么点子忙,就去三凤楼了,不像话了!”
    方伯丰无奈,最后定了鸣霞饭庄,常量也死活推辞了一番,最后方伯丰说出里头有自家的买卖,常量才依了。
    这里姚瓦匠又嘱咐方伯丰:“从前这时候才是最要紧热闹的时候,如今都改了行事了,只等房子都盖成了才办个‘上梁’的喜宴,以贺乔迁。不过这选日还得有讲究,你到时候去挑日子,还得按着今日上梁的时辰推算。你赶紧记下,万不可有差错,这是关乎家宅安宁的大事!”
    方伯丰只好都依从了,还赶紧摸了纸笔记下来。
    眼看着这里没自己什么事儿了,就先回了和乐坊,把今日常量等人来帮手的事情同苗十八说了,又说晚上请他们在饭庄上喝酒,晚饭就不回来吃了。
    苗十八笑道:“这么点事儿,你随便打发个跑腿的来说一声也得了,还自己跑这一趟!去吧去吧,只管放心喝着,到时候我叫他们赶了车接你去。”
    又说了一通今日的各样讲究和之后上梁宴的选日等话,这才去了。
    等灵素回来,苗十八就把事情同她说了,又提起了上梁的事情。灵素听说又要办宴席,倒挺兴头,苗十八就给她说了许多这里从前的讲究,最后道:“如今都越来越毛糙了,从前这都是大事里的大事。一辈子能盖几回房?更别说还有多少人家盖不起的。这都得好好热闹热闹才像话。哪像现在,弄些板子一搭,齐活,跟盖鸡舍猪圈似的,连带着这宴席也随便了……”
    灵素听了就好奇了:“那这规矩一会儿一改的,到底哪个是对的真的?”
    苗十八一乐:“嗐,什么时候说什么话,比着街上隔壁人家的样式就成了。要非说古时候的才是对的,那还有更古的时候什么都没有呢,又作不作数了?这都是人心里认定的念头罢了,当不得真。”
    灵素便道:“那咱们这回还做上回那个凤凰蛋吧?太香了……”那还是岭儿湖儿满月时候的吃食,她给惦记上了。
    苗十八一瞪眼:“那是满月的讲究,哪有上梁的时候吃这个的?胡闹!”
    灵素缩一缩脖子,心说方才不是你说的这规矩什么的都当不得真么?合着你这说出口的话也当不得真呀?!
    只是没胆回嘴,只好肚里作数。
    又说方伯丰一早就先在饭庄子里定好了桌,就等着常量等人来了。结果天都快黑透了,一群人才进了门。
    见了方伯丰,常量笑道:“可叫你等久了。这都刚干完活儿,身上不是泥就是土的,不洗洗干净可不敢往这里来,怕叫人撵出去。”
    说笑着落了坐,方伯丰便招呼人上菜。先上来四荤四素八个凉碟,头一个热菜上来,就来问喝什么酒了。
    方伯丰便问常量几个的意思,常量笑道:“我们晓得什么酒,只要不酸的就成!”说的几个人都笑起来。
    方伯丰就叫了莲花白、湛清酒和果子酿上来,叫他们选自己合口的喝。
    席间不免要说起他们如今的情形。方伯丰尤其挂心他们的住处,有之前那群人一比,就更觉着连障底村这群汉子难得了。
    常量笑道:“我们还都挺安生的。当日来了这里,有亲戚投靠的都靠亲戚去了。后来见我们在官租坊住了,有些同亲戚家里住着不舒坦的,便也索性搬了来。那时候我就同他们说了,这下手得快,坊里各样东西都齐全,又白天黑夜都有人管着,价儿还那么便宜,到时候准保得满。果然!
    “喏,这俩小子,都是带了媳妇和孩子过来的,都直接在里头租了单间小屋住着。若是晚上十天半个月的,就轮不上了。之前有两家在县里赁了屋子住的,也幸好签得早,现在那块地方差不多大小的房子,租金都快涨了三成了。
    “幸好这房东人倒不错。要不然虽有衙门的文契管着,他要不乐意了,天天给你这个那个添点事儿,也住不踏实。我叫他们家去时候,就带些咱们乡下的东西来送送人,也是个意思。便宜不能白占,大家都得说得过去才好。”
    方伯丰就想起半山来的那群人了,只是这话要说起来未免有背后说人之意,便也没开口。
    有一个汉子道:“上年我们的活儿干得不错,加上如今女人家也容易找活计,娃儿还能在这里上学读书,都说踏实干两年,在县里买个小院子住可就太美了。如今啊,可别琢磨了,还是踏实挣些钱回家种地去吧。”
    另一个也道:“若不是有官租坊,这么些人都要在城里赁屋子住,那租钱得涨成啥样儿?累死累活干一天,都付了房租了,谁还来?!”
    常量就笑:“你小子怎么不说官库工地上本来就有地儿给我们住的,你是舍不得媳妇才掏的那冤枉钱。要不然你只往工棚里一住,谁还收你一文钱怎么的?付钱的时候喊苦了,乐的时候你怎么说呢?!”
    都几碗酒下肚了,听了这话便跟着起哄,那汉子面上通红指着其中几个骂道:“你们还不是一样?!笑我做什么!”
    常量怕他羞恼,又怕方伯丰这样的斯文人不自在,便又扯开话头道:“那日还听一笑话,说如今县城里住家,晚上躺那儿算算自己住的屋子的租钱,都觉着心惊,——这也太贵了!住不起,住不起!”
    边上几个都笑起来,还有一个道:“三猛他们家租的屋子不就是那样?一个院子里,东家一家几口就挤了一小屋,剩下的全租出去了。想必也是觉着自己住得太贵了。”
    一年轻后生大约也是见过那样的,摇头道:“可怜得很,住得都没有我们家牛住得宽敞……”
    却叫一个汉子啪了下头,说他:“傻呀?人家那屋子多腾出一间来就是一间的收益。咱们干活种地哪样不得费力气?他们只往那儿一躺等着收租钱就成了。这还可怜?我看你也就跟你们家牛差不多……”
    方伯丰听他们言语来去,都默默记在了心里。
    上梁之后又过几日,这房子就算盖好了。方伯丰忙着同人里外收拾了一回,之后就等选日子打灶暖房。这也是德源县的一大风俗,只是打灶的这日只请亲近的人,上梁请的人多,邻舍隔壁的都不能落下。
    这日方伯丰得歇,岭儿跟着苗十八去山上,湖儿送去后衙学“做官的学问”,灵素从饭庄子回来就去看自家的新房子。推了门进去,见方伯丰正在整理前头那几畦地,左右看了看笑道:“院子还是老样子,只屋子改了样儿,嗯,就像一样的摆盘,中间酱排骨换了块盐煎肉!”
    方伯丰听她这不着四六的比方也不禁乐起来,俩人就挽了手前后里外转着细瞧。又一边商议着:“这里重新打个高些的柜子”,“湖儿房里书架得多放一个”,“岭儿要咱们的床,咱们自己另外再打个宽绰的……”
    如此说说停停,再转出来站在大门口往院子里瞧,灵素发现东边墙角上多了一个小小的花坛子,里头种着些花木,最大的一棵有半人来高,叶子碧绿,便问方伯丰道:“那是什么果子?”
    方伯丰一笑轻轻揽了她道:“是株含笑。”
    灵素“呀”了一声,伸手抚了抚鬓间,便仰了脸朝方伯丰笑。
    第395章 神仙聚头
    想起那时候一把含笑花的事来,俩人默默站了会子,方伯丰叹道:“日子过得可真快啊……”
    灵素便笑:“今天他们都在外头,午饭不如我们就在这里吃好了。”
    方伯丰一笑:“吃什么?宽汤扯面?”俩人又笑起来。
    灵素也不细说,自顾往后头去了,这里方伯丰便接着收拾小院儿。手里做着活儿,又不时想起两个人从前在院子里晒着太阳吃熏鸡、剥瓜子喝茶读书的事情,还有岭儿同湖儿小时候闻着烙饼香就忽然学会翻身了……一边干活儿,一边面上就忍不住露出笑来。
    一会儿灵素招呼吃饭了,从后头的堆房里翻了张便桌和两张方凳出来,还在院子里放了,端出吃食来。却是一盘子碧莹莹箬叶裹的尖角筒儿,并一大碗山菌鸡蓉丸子汤。
    方伯丰看了就笑起来,俩人对坐着开始吃饭,笑着打开一个,却是个香干肉丁的,便叹道:“那时候老司长就担心你把我给惯坏了,不过出趟门,预备了多少东西,却是什么苦都舍不得我吃的。”
    灵素笑道:“能管的自然都管上,白白的叫你受苦做什么!”
    方伯丰又掰着手指头算:“浸了香草汁子的衣裳,还有驱蚊的线香,对了,还有那个放香的筒子!连下雨都不怕的……如今想来,这湖儿岭儿好琢磨的性子,还真是同你一模一样。”
    灵素摇摇头:“我那都是过日子遇上事儿了,不得不想法子,他们俩哪里是了,就是自己玩着图个热闹。”
    俩人闲话着吃完了饭,灵素又沏上茶来,不知道从哪里摸出一包果子干来配茶。
    方伯丰就笑:“好似真的许久没有这么着了……”
    灵素点点头:“哪里得空,那么些事儿。你衙门里也忙,我这里又是饭庄子又是铺子的,还有那书楼在。”
    方伯丰想了想道:“从前只想着能读书出来,做个果然对谁人都有益的事儿,可以同你安稳过日子就成了。也没想着要如何家大业大的。现在……想起来都迷迷糊糊的,怎么就到这样了?……”
    灵素小小伸了个懒腰:“哎,我也觉着还是这么着舒服。”
    方伯丰也笑:“要是说出去只怕要叫人骂,实则各样事务多了,要管的人事也多了,好似把自己这一团精力分成了一块一块的,许多时候就由不得自己了。应该管应该干的事儿越来越多,不得已也越来越多,自己能做主的反倒少了。”
    这个事情灵素可深有体会啊。只说各处大阵的动静和神龙湖那边的事情,就跟在她心上压了块千斤巨石似的。甭管瞧见什么高兴的事儿,忍不住就要去想那些难处,刚刚要腾起来的一团高兴,“啪”一下就灭了。这滋味实在叫人心里生不出力气来。
    忽然就握了拳头道:“今年一定要把事儿给收一收!”
    方伯丰还当她说家里的产业,便顺嘴道:“你看着办就成。往后书楼那边我多看着点儿,你就能得些空。等选育良种的法子能定明,我这里也没什么大事要管了。”
    俩人各说各的,还对上话了。
    喝完了茶,虽这般懒洋洋的是真舒坦,可外头的事情都在那里等着,儿女长辈也都是活生生的,哪里能容得他们一直这么懒下去?!灵素道:“我去趟山上接他们回来。”
    方伯丰便道:“湖儿我会去接的。一会儿我再去后街上问问高柜和床的事情。”
    灵素点点头:“山上存了许多料子,你只问好了样式就成。”
    说着话就又各自忙活去了。
    灵素像模像样划了船出城,正想寻地方收起来施展神通,神识四下探去时却发现了不远处几艘船。船的样式同寻常的都不大一样,显眼的绘彩一看就知道是神庙里的。叫她心里一拎的是上头的人。有几个瞧着眼熟得很,正是之前在神龙湖边上带着人、围着各处小阵祈福作法的神侍。
    “怎么跑咱们这里来了?”她一念至此,立马想到,“糟糕,莫非是冲着遇仙湖来的?!”
    有心想打探一番,听了许久也没听到什么正经事,全是神庙间的琐碎还有吹捧神侍、大神侍之类的传说虚话。
    等四下没人,裹上斗篷往山上去时,御风而行的当儿心里就懊恼:“才说要赶紧把事情收一收,好多些时候踏实过日子,却又撞上了这么一票人!这世上的事儿真是管不过来啊!”
    方才同方伯丰一通话,叫她忽然想到了一事。——对她来说一下来就是三百年好玩闹折腾,可对方伯丰这些人来说,只有那么几十年。自己若是忙着旁的事情忙过了,没那么些功夫正经当人媳妇当人娘,那不是叫人家的一辈子生出许多缺憾?
    她心里略微一捋,就决定先把那些只关乎银钱的事儿都了结掉,反正家里过日子根本也不缺钱,也没什么要花钱的地方。再来就是“仙事”这一块儿,赶紧把灵识通梦的技法练熟了,再赶紧去把神龙湖的事情了结掉。
    如今几个护界大阵里,只有神龙湖那边的那个还在危机之中,另外几个都没事了,是以只要神龙湖大阵得定,自己也可把这“神仙”的职责先放一放了。
    结果,结果!这群人不会真的要冲着遇仙湖来吧?要是把遇仙湖的阵也毁了,往后可就没什么及时雨、及时云了。倒是燕先生不用再担心传人的事情,也不用再受累了。只是这护阵原是湖儿的灵生处,一想到要被人给毁损了,她这心里就十分不得劲起来。
    心里乱糟糟地往前去,差点弄错了直接停到自家山上,又吓了自己一跳。
    果然这当人也好当神仙也好,心都不能乱啊。
    远处落了地,走到山上刚露面,就叫谷大夫一把抓住了,连连对她道:“快过来,快过来!有个好想头!”
    原来是那位神出鬼没的莫大夫有了把药理同针砭之术联结打通的法子。
    他道:“药理同针砭都是作用于人身上的,人身既为一,这通处应该还就在人身上。药理常言脏腑,针砭则在肌肤腠理,此番一看,许多汤药所治者针砭亦可医治。若是能将两者对应起来,再化虚词象其变化,即成体系,可应万疾。”
    之前都在摸索确认人身上这些光流和大小光点的用处,跟药理相结合是谷大夫的主意,眼见着寻着路了,故此十分激动。
    灵素神识所见十分清晰,知道什么光流连着什么脏腑,到时候托个梦倒容易。只是这位莫大夫所言“象其变化”的话,叫她有些吃惊。
    问了一句,莫大夫笑道:“人通天地,天地流转变化,人身亦然。打个比方,你们山下这田里,哪一块田里虫子多,若是就顾着捉虫子,可捉得尽?那原是地里的水土不对了,利于虫而不利于苗,需得改变这个水土风的体系,方能根治。
    “人身亦是如此。有人晨轻暮重浑身脱力,靠补却不成的,就得先去脾湿才管用;又或者有人饮食难化,你要奔着补脾去又没效果了,却要温阳补肾才成……这人就同地一样,显出来的症候是一个,里头的根子却是另外一个,就如同解乱线、破迷题,里头有流转变化在的。学医的有趣,就有趣在这样地方不是?!”
    灵素听了这话,再同自己神识所见一比对,不由得心下佩服,连道受教。
    至于如何借“象”来喻化的事情,又得用到燕先生的学问了,恰好他们都师出同门,好似一早就约好了该当如此一般。
    灵素就心里打算起什么时候过来“托梦”的事情。
    等她一走,这边谷大夫对自家师兄道:“难得你肯同人说这么些话。”
    莫大夫笑笑道:“我们占了人家的地盘,还闹得人家来一回跟做客一样,我自然也会客气些的。”
    谷大夫听了便笑:“你这话也就哄哄鬼,你要能有这样待人接物的心量,还至于只能在神庙里寄居?”
    莫大夫便道:“神庙里有什么不好?他们本就是标榜要救济贫苦的,我这般贫又这般苦,不是正该他们展示慈悲?你也不用劝我,你们那日子你们过着觉得高兴,我瞧着却跟坐牢没分别。弄个屋子把自己一圈,只这一处是‘家’,是能安心踏实的地方,一下子就把外头那么大天地都闹成‘陌生’的‘别处’了,何苦来的?!”
    说了也不管谷大夫如何对答,又接着道:“我说这孩子不错,只因她做‘善事’却并没有‘善心’,是个难得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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