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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袖子略略一动,俩人就已经到了神龙湖边。湖边绿树成荫,绵延远去,却是那叫灵素“死不瞑目”的宏水木了。
    灵素嘴上不停,就把这地方的人如何种树,这树在当地如何值钱,这树又如何耗水,神龙湖下护阵为了凝水又如何自损等话一一道来。
    她哥却根本没着耳朵听她的。
    只见他立在湖边略停了一会儿,就伸手在半空里打出了几个法诀。灵素尽量把自己所能调用的那点神识提到了极处,想探看自家哥哥如何修阵的。可一看却是个解阵的动作,她心里疑惑,难道是要废了这个阵,重新再布一个?这护界大阵可不是上头大家你争我斗时候用的法阵,自家哥哥都厉害得能谈笑间布护界大阵了?我的娘啊……
    连续几个解阵的动作之后,首座大人就收了手。
    灵素还当他要凝一凝神呢,却见他没有再做动作了,便比划道:“这、你给解了阵,不给再布一个?”这可是护界大阵啊,少一个没事儿?这话她没问出口。
    她哥却道:“布什么,我解的不是护阵,只是把上头连出来的添足之物清一清罢了。”
    添足之阵?灵素还疑惑着,却身不由己跟着她哥又到了不求观、神隐庙等地,都是一样施为。
    等再一晃回到了县里,她才回过神来,问道:“什么、什么叫添足之……物?……”她心里隐隐有所觉,只是不敢相信真会如自己所想。
    却听她哥平声道:“此凡人界有创界修者布下九大护界阵守护,后来出了入凡令,一代代历凡者有牵扯尘缘的,开始凭各自本事另设大小阵法护佑一地。只是这些小阵多半在因缘内,自有生灭,用不了几世。恰有几个护界大阵正好在人群聚居处,就有下凡令持者想了法子,联上这些大阵的阵脉布出小阵来,借用大阵的护界之能来滋养小阵,以保小阵之永久。
    “只是到了如今,许多小阵受创过大,反带累了大阵,却是本末倒置了。我此番来,就是来清理这些联阵、偷阵、牵缘阵的。”
    灵素赶紧问道:“那神龙湖,方才头一个大湖底下的阵现在是……”
    她哥道:“已经清理了凝水成湖、聚气收雨那些联阵,过一阵恰有暗日过天,大益阵能,想必很快就能自愈了。”
    灵素道:“那往后那湖里水少了就、就不会再管了?阵法不会再给凝水补足了?”
    她哥点点头:“护界阵只管护界。”
    灵素有些急了:“那、那地方周围许多人家,都是靠这一个湖活着的。若是往后湖水越来越少,那可怎么办?那些人的日子可就没法过了呀!”
    首座大人看看她:“你就因为抱了这样想法,所以牵扯进了此间因果,闹得神识被本界法则封镇的?”
    灵素见了自家哥哥,头一个就想到的神龙湖的事情,倒没想到自己身上。
    现在见她哥哥话里有话,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接着追问神龙湖边百姓生灵的事情,索性先把自己这一场冤枉说了一遍。说完了又想,恐怕她哥哥早知道她的事情了,要不然怎么有方才那番话?
    却听首座大人道:“那你如今晓得为什么会落入如此境地了吧……”
    灵素摇摇头。
    首座大人叹道:“你之前几回以凡人梦境为引,渡人以念,没觉出什么不妥来?”
    灵素道:“从来没有被扔回来过,不过就是显化出来的时间长短有别。”
    首座大人道:“凡人对一事无知时候,渡以新念,其显化快慢在于既有认知对新念的解化速度。可你后来却是要改人既有之念,凡人一旦定念已生,你当是那么容易改的?更何况还是全然相反的改动……”
    灵素道:“他们那些想头都没看长远,我这是想把对的念头直接给他们换过去,不就省事儿了么……你不知道要真凭他们从世事经历中悟出来,或者听旁人道理听明白,那有多费劲!却是说一千道一万也未必能有一的用的……”
    首座大人笑:“他们没有看长远,你倒看长远了?”
    这话说得灵素不敢潦草答了,只好不说话,首座大人接着道:“就如你所说的,要叫他们在世事经历中自悟是极难的。可为何如此之难呢?……你当‘念’只是孤零零一念而已么,要改就改了……”
    说完就摇起头来,等了半日,见灵素还是一脸迷惑,不得不道:“先一个,世事如何而来?今时今日的事,在一甲子之前或者就是不能想象的;此地乡风,放别处或者就是犯法的。这世事里头从古至今,环环相扣的因果在那里,你说这每一件世事后头都是多大的因果之力?
    “再说人心,新老灵投胎为人,光这个转世机缘,里头多少因缘之力?这灵性天生,在坐胎时候就开始与尘世俗事关联生长,各成脾性,这里头又是多少因缘?等出娘胎后,每日每夜,所见所梦,到了考试做官,决定在治下多多种树的那一天,他心里认定的‘是非对错’你竟认为是孤零零说改就能改的?
    “便是你神识不济,看不清此间万事真相,只凭你所能见者,难道连这个也想不明白了!有言曰‘一花一世界’,只因这一花于此时开在此处,其背后的因缘穷追起来便是此一界中古今汇聚而来的点点滴滴,岂是你通过着凡胎肉眼所见的‘一枝花’而已?!”
    灵素抖了抖,忽然明白了当日反复推送识念时,驭动神识所觉的凝滞之感,想必是此间因缘力的反噬了。亏自己还觉着反噬之事万不能发生在自己身上呢。
    既然犯了一界法则,那落到什么田地也只能说自作自受,无话可说。
    她揪心的却是另一件事,“那湖底的护阵往后都不凝水了,那地方又不下雨,从来就靠大阵凝水成湖养活的周边百姓,这一下子撤了法阵,往后这些人可怎么过活啊?!”
    首座大人又叹了一声:“此间沧海桑田之变不知凡几,你又在瞎担心些什么。”
    灵素急了:“这护阵护阵的,却不能护佑一方民生,那还成个什么护阵了!”
    首座大人奇怪地看了她一眼:“护界阵是护界的,护界,而不是护人。”
    第401章 亲舅舅
    灵素在那里发愣,她哥想了想,探一下她剩余的神识,万古无波的脸上也显出一丝惊讶来,——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这、这样子还算修者不算?
    再扫一眼她的灵境,差点没石化,里头都堆了些什么乱七八糟的……谷物之类还罢了,那么些破铜烂铁、满是洞的兽皮、不知道哪儿薅来的绒毛、恶气盈盈的污渣、各种被晒过捻过捂过泡过酵过的草叶子草根草茎、丁点灵气没有的团团血肉……这可是天灵境啊,就、就拿来堆这些了?……
    灵素觉出她哥的神识扫过,并没觉得有什么不妥,在牵机阁这样的炼器大宗派门人看来,自己收的这些东西自然一钱不值;可自己现在是在凡间过活呢,别的不说,就那堆短耳群豺的毛皮,可就值了大钱了!
    她哥正想收回神识,转过她识海时却意外见着了大前辈留下的那团识念,他顿了一下,又对灵素道:“你不多花点精神解化前人识念,就、就整天弄这些?”
    灵素见她哥又扫了一下她灵境,便理直气壮道:“我解化了啊,从前还要多,我这已经解化出来不少了……”
    她哥笑了:“你解化出来了许多,然后就去改人心念了?”
    灵素想起大前辈反复说到改人心念容易沾惹因缘甚至受其反噬的话,如今听了好似清清楚楚在阻止自己当日的冲动行事,可当时的自己却从没把这句话真放到心上过。
    她哥摇头道:“你方才说什么来着?凡人想得不长远……”
    灵素低下了头,说不出话了。
    她哥又忖度一番自家这傻妹子剩下的那点神识,略略抬手,从那团大前辈的识念里引了一段出来现于灵素识海。
    ——天地初成,有创界者据天运设立护阵,使此界渐见安稳而宜生生灵。此后几度有“人”现于世,延续长则上百万年,短则数十万年,或亡于天,或亡于己。辗转上百万万年过,此界中“人来人往”不知凡几,只一界尚存,静观万物生灭。
    灵素如今的神识能耐,也只能接受这点片段,再多解化出来只怕又得晕个十天半个月的。
    她哥略等她自悟片刻,才问道:“如何?”
    灵素叹道:“鲲鹏观野马如浮尘,可野马见虎狼而惊、缺水草而苦,难道能因鲲鹏所见而改了点滴分毫?”
    她哥直摇头:“痴了,痴了,难怪会堕入尘缘。”
    灵素不服:“你自己没在凡间踏实过过日子,没有同此间活生生的一个个凡人打过交道,才会觉着无所谓……”
    她哥略沉吟片刻,到底没挥袖直接离开,淡淡道:“凡人苦,苦在何处?”
    灵素道:“那可就多了。吃不饱穿不暖的苦,求不得离不开的苦,不知就里没法选路的苦……”
    她哥又问:“吃不饱穿不暖的人,人人时时都苦?所谓苦,又怎么定的苦还是不苦,谁说了算?”
    灵素想了会儿,咽了口唾沫道:“这个嘛……”她就想起了虽然身怀绝技却经常闹得“破庙容身”的莫大夫了,你能说他苦么?他可挺逍遥的啊。说起冻得鼻流清涕捱在荒村里烤芋头吃的时候,那模样跟刚吃了仙丹似的。
    当然也有苦的,比如早年的毛哥和方伯丰,还有胡嫂子一家,还有那些身有病痛甚至残疾的人,那苦难道是假的!可方伯丰、毛哥和胡嫂子的苦,好似又不太一样,而身有病痛和不全的人也确实有想得开、乐得起的。这个苦不苦的,怎么定来?
    对了!“苦都是各人心里知道,有的人面上或者不显,却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的苦。”
    她哥便道:“既说一样在‘灾劫’‘苦难’中的人,也非人人时时都苦的,那这时苦时不苦的,又如何说法?”
    灵素道:“心里想起或者当面遇上,那自然就觉着苦了;若是……若是一时没顾得上,那、那就说不上苦不苦了……只是那苦的情境仍在的,不过人觉不觉得罢了。”
    她哥道:“你又想帮人什么?”
    灵素道:“自然是帮他们离苦得乐呀!”
    她哥道:“既然方才所言,这苦都是心上的功夫,各人不管身处何境,只要自心不觉着苦,不就无苦了么?”
    灵素道:“这、这不是骗人么!自欺欺人。明明是苦不堪言的日子,难道麻木了,不去想了,就不苦了?不是岂有此理么!”
    她哥道:“如今世上食不果腹、衣不蔽体之人,你看算不算在苦难之境?”
    灵素点点头:“那自然算的。”
    她哥道:“人现世之初,本是人人食不果腹、衣不蔽体的,那时候是人人皆觉苦不堪言的?今时今日看着富贵已极之人,同三五百年后的人相比,或者又是极苦的日子了,那他们现在的得乐是不是‘自欺欺人’?”
    灵素懵了,嚅嗫着道:“这个、这个……这个不算吧……”
    她哥也不管她,只问:“那你这苦乐之境,又因何而来?”
    灵素挠挠头:“这……”
    她哥点点头道:“若要说‘觉着苦’,这个苦就在‘觉’上,你要问此事,岂不是就要从这人的‘觉’上来?你要说‘比出来’的苦,那世上总有人比不上旁人的,这些人就是你所说的苦。你要救他们离苦得乐,岂不是就要叫他们超过另外的人去?那你这救,却是‘踩一个捧一个’的救。——还真是会给自己找差事,好一个‘一劳永老’的差事啊……”
    灵素迷迷糊糊:“这个,也不是。若是人人都能吃饱穿暖,自然就不会有这些苦了……”
    她哥笑了:“果然如此?”
    略顿了顿,一道识念直入灵素识海,道:“此间人之苦乐,长是苦乐合一,无苦便无乐,无乐便无苦。初觉乐者,久亦无趣,长在乐中,久亦难觉其味。明明皆是心上所感,却偏叫心随物转,自外物求心之乐之安,常如随波逐流、了无宁日,岂非缘木求鱼?
    “你想世间人都得温饱,只是温饱二字岂非亦虚?如何饱算饱,吃什么饱算饱?更何况,人之‘苦’之‘难’果然止于温饱?
    “你又改官员心念,却不知一地能耐大涨,恰比得旁处越加不如。此好比一石入水,涟漪渐及远处,在那些‘旁处’追赶此地期间,其苦亦随波而往,且不由自主,苦不苦?你说求乐,是求最后各地能耐齐至时候之乐?那这中间的苦又算个什么?
    “你虽神识不济,也到底还是在的,却跟着凡人一齐入了迷阵,在迷中解迷。你说他们有‘不知究竟’之苦,我看你却有连‘不知究竟之苦’都不知的苦,才是真的苦了。黄连救苦瓜,你看他苦,却不如你苦哩。”
    灵素一时不得深悟,却听外头声响,原是方伯丰带着湖儿同岭儿回来了。
    方伯丰进门见里头有个生人,再一眼便认了出来,行礼道:“舅兄……”
    灵素也顾不得什么谁苦谁不苦的话了,对岭儿和湖儿道:“快,叫舅舅。”
    湖儿看看自家娘亲,再看看眼前这位貌不惊人的青年汉子,先行礼叫了声舅舅;岭儿却从边上直冲过去,一把拉住首座大人的袖子道:“舅舅!娘老说我们有个嫡亲的舅舅的,原来真有个舅舅!”说完了就绕着灵素哥哥一声声“舅舅”唤个不停。
    方伯丰赶紧把大舅子往座位上让,看桌上连杯茶水都没有,忙进去烧水沏茶。
    这里湖儿同岭儿已经自来熟地跑去自家亲舅舅左右挨着坐了,嘴上不停地问:“舅舅您打哪儿来啊?您还走不走了?”问完也不等人回话,就忙着又道,“别走了吧,我们家里刚盖了房子,屋子足够的,您就住下吧!”
    灵素很紧张地瞧着自家哥哥。毕竟这下凡为人的事儿是自己要玩的,自家哥哥可没有陪自己一起胡闹的道理,尤其这回连“外甥、外甥女”都出来了,不晓得这个尘缘又要怎么算,哥哥会不会更生气呢。
    却见首座大人笑言温和:“你娘练功出了岔子,我过来瞧瞧。还有许多要事,不能久呆,这就该走了。”说着话,从袖子里抽出一个包袱来递过去道,“听你娘说,你们两个在物理、数理和药理上甚有天赋,喏,这是你母族内所传文抄,给你们吧。”
    灵素在边上看得目瞪口呆。
    方伯丰刚从里头端了茶水出来,听了这话马上道:“大哥你刚来,怎么就要走?上回就匆匆别过,这么些年没能见面,灵素也很惦记您,多住些日子不好?”
    灵素她哥站起来道:“正好我有话要同你说。”说着俩人就往一边书房里去了。
    俩娃儿一见这阵势,也没跟着去,看看灵素道:“娘,我们能把这个打开看看么?”
    灵素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自己神识放出去听自家哥哥同自家的相公要说些什么。
    听着听着,面上满是敬佩起来,——太能编了……
    她哥哥对方伯丰道,灵素所习功夫,里头许多是族中严禁女子习练的,偏她胆子大,偷偷学了去。当日两人就是为了这个才不得不偷跑出来。如今族中已经发现灵素偷学了武功,正要寻她,她哥哥赶早一步过来,却是天运难为,没想到她这一身功夫竟然都散尽了。
    只是虽然如此,毕竟她偷学在先,若是叫族人发现了,难免还要押回去吃些苦头。好在她如今武功尽失,他们族中的观气之法没法寻着她了,却是因祸得福。
    自己此番前来,见她日子安宁,便也放心了。因还有人在追查,自己要留在这里,只怕反要添事,却是早走早好。
    说完又飒然笑道:“如今这样儿,只说珍重,再见却不必了,还是不见的稳妥。”
    方伯丰听这一席话,一颗心是拎起又放下,见大舅子十分洒脱,心里想着果然是江湖儿女,就是有豪气。便也点头都答应了,知道了其中利害,自然也不会再苦苦留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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