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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不想再听下去。天知道两个几乎不需要睡眠的修行者,为什么会讨论失眠问题。不睡就不睡呗,又不会脱发。
    “不想也没关系,真的没关系呀。我还是会想你,哥。”
    没有了‘你必须跟我合籍’‘你要永远和我在一起’的头疼压迫和无理取闹,弟弟声音轻软、充满少年感的撒娇让人提不起戒备。程千仞面红耳赤,除了恼火,心里还有些说不清的滋味。
    好像有点甜。都怪世道太苦了。
    ***
    夜半三更,星河静静流转,御书房灯火通明。
    门外阶下值夜的宫人已经换过三批,里面那位依然没有休息的意思。温乐公主来过一次,没有进去,只对内侍长道:“太子归京第二日,就这般辛苦。今夜所有值勤的人,明天都去本宫那里领赏。”
    于是天色未明,太子勤政的名声便传出宫墙。一整夜,唯有首辅曾出入御书房,与太子商议要事。
    “哥,我给你带了点夜宵。”
    “谢谢。”
    程千仞只是强迫症,看账本是他老本行,一口气看完才舒坦。他早已打发怀清、怀明回去休息,也不习惯其他人跟在身边,偌大书房只有他们两人。
    “好吃吗?”
    程千仞点点头。都是熟悉的味道,当然贴胃。
    逐流:“许久不做饭,还怕手生。”
    程千仞吃一口就去翻食盒:“宫中的餐具……咳,精巧。”
    一盅鸡汤,四个炸丸子,四块甜糕,再多没有。根本不是解馋,是把人馋虫钩起来。
    逐流笑道:“明天再给你做。你看到哪里了?”
    “去年三月,神武军四十万两军费。”
    流水账看得程千仞不舒服,他下决心为三司官员们培训复试记账。起码要懂有借必有贷,借贷必相等。
    逐流静静地看着他翻页,烛火下,程千仞长眉微蹙,神色专注。
    “不看账上每月结余,你能算出现在国库有多少钱吗?”
    程千仞一笑,抄来案边算盘。以他的神识强度,心算足以,但他有意炫技,一手翻账本,一目十行,一手打算珠,五指翻飞,还有空分心说话:
    “我从前的算经课徐先生说,没有哪种学习是无用的。如果学了剑,忘了怎么打算盘,就别说是我的学生。”
    逐流露出怀念神色。
    程千仞:“徐老先生身体康健,等南渊学院复课,他还能再教二十年。”
    “你刚到南山后院不久,我去学院门口等你放学,好像见过那位先生。你后来不让我接你了,为什么?”
    程千仞:“其实那次……没事,住得又不远,接来送去,浪费时间。”
    或许是深夜更漏引人遐思,他手下不停,脑海飞速闪过某些旧事。
    那次逐流站在学院东大门外。一众接送富家子弟的车架中,孩童孤身一人,容貌绝俗,格外扎眼。程千仞刚出门,便察觉到某些目光,心道不好,与徐先生匆匆道别,拉着弟弟快步离开。
    第二日他抄近路回家,被人堵在逼仄的小巷里。
    “呦,你宝贝弟弟今天没来呀?”
    “你们都见过他弟弟吧,那可真是个小美人,合该养在金屋里。怎么会有一个穷酸哥哥。”
    “你弟弟卖吗?二百两,你还不乐意?二百五十两!”
    这群人是本地纨绔,来之前打听过程千仞的底细,穷酸抠门、买菜还价、胆小怕事、人缘极差。带幼弟初到南央落户,没有一个亲朋。南央城是有规则的地方,州府律令下,一般人不敢闹出大动静,却不等于不存在灰色地带。
    程千仞知道,他们不敢真的对南渊学生下狠手。他只需要态度强硬一点,表现自己不是软柿子。
    但他听过同窗课余传流言,说这几人经常出入南风馆,喜好豢养娈童。
    他杀山上山匪、江底水鬼,甚至重伤落单的魔族,都是为了求活。只有那一瞬间,他看着他们谈论逐流,竟对这些从前素不相识,往后不会对自己生存造成威胁的人,起了杀心。
    杀心一念而起,理智岌岌可危。
    忽然一道女声响起:“这么热闹,八个围一个,干什么呢?”
    人们回头,巷口立着一位高挑少女,高马尾,红发带,背上双刀。她只有一个人,气势却铺天盖地压进来。
    “徐冉,以新河桥为线,西边才是你的地盘,你、你别以为我们怕你啊!”
    程千仞看她穿南渊院服,猜测这是青山院的师姐。师姐好像很有名,想帮他的话,只要给对方一个台阶下,说句我正在找这小子,他得跟我走一趟。对方不可能不放人。还成全了两边的面子。
    但偏偏徐冉暴脾气,扛刀大步走来:“我呸!以后这条街,就是老娘的盘口。哪个不服?”
    这边当即大声喝骂,撸袖子抄家伙,程千仞眼看要卷进一场火拼,暗自戒备,一万个头大。
    巷口再次响起人声。
    “刘教习,好巧!您也住这边吗,哦,路过啊。对,这是条近路。”
    ‘刘教习’低沉简短地应了一声。他身影被墙体遮挡,巷内众人只能看到一位腰别金玉烟枪的紫衣公子,正对他作揖。
    紫衣公子继续道:“听说您上月突破了,破障大圆满境界?真想追随您学习剑术,可惜我是春波台的学生。”
    长巷内一片死寂。前有双刀徐冉,后有南渊的武教习,八人飞速交换眼色,拔腿狂奔,消失在另一头巷口。
    徐冉嘲讽道:“这就吓跑了。”她脑子转的慢,这才想到青山院禁止学生院外滋事,自己还有案底,若聚众斗殴被先生抓到,一定会挨重罚,“老兄我们快溜!”
    她话音未落,只见紫衣公子从巷口跑来,身后哪有刘先生的影子。
    “站住!”
    不远处一声断喝,杂乱的脚步声逼近,程千仞心中一惊,武教习是假的,难道惊动了督查队?
    紫衣公子喊道:“我只是逃课,督查队就来抓人?!”
    徐冉一边狂奔一边喊道:“不是抓你,我有聚众斗殴的案底。他们看你站在巷口,以为你是望风的,跟我们一伙的!”
    程千仞:“谁跟你们一伙?!”
    徐冉:“没得解释!他们不会相信,被抓到就完蛋了!跑吧!”
    三人跑出长巷,身后扬起漫天烟尘,督查队紧追不舍,刚闯进大街,只见右路抄来一队州府骑兵。
    “州府拿人,闲人回避!”
    “哪里逃!”
    骑兵横冲直撞,路上行人却拍手叫好:“抓住他们三个!”
    程千仞带头左拐,徐冉往身后看一眼,这阵势摆出来,被抓到哪里是退学,可能直接没命了。
    少女崩溃地大喊:“不至于吧!”
    程千仞跑得喉头腥甜:“我靠!”
    他们玩儿命的跑,表情狰狞。眼看紫衣公子脸色惨白,就要掉队,程千仞与徐冉一左一右架起他,心中忽然升起一种悲壮感。
    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
    “别、别跑了!”
    程千仞以为他力气不支:“我背你!”
    顾雪绛摆手:“他们不是、不是……”
    徐冉急脾气不听他说话:“我来!”
    随即一把蛮力背起顾雪绛,三人又奔出两条街。一路鸡飞狗跳,踩过臭水渠,跳过小贩卖菜的板车,背后烟尘滚滚,马蹄如雷,喊杀震天。
    顾雪绛被颠得眼冒金星,嘴里依然锲而不舍的嘟囔。
    拐弯时,程千仞察觉不对,摁住徐冉:“等下,你到底要说什么!”
    趁这千钧一发的停顿,顾雪绛终于喘过一口气,大喊:“不是抓我们!”
    程千仞顺他目光向上看,房顶上三道人影披头散发,身穿囚服,踏瓦飞掠。十余位黑衣督查队员紧追不舍。州府骑兵从他们身边呼啸而过,扬起呛人灰尘。路边行人大声叫好:“抓住他们三个!”
    “这几个学生真有胆识,州府联合南渊学院抓逃犯,他们冲在最前面!”
    “诶,他们怎么不继续追了?”
    “有心无力吧,看他们够呛。”
    他们呆立在大街上,被人指指点点。眼前一阵阵发黑。
    顾雪绛抚着心口,发髻散乱,冷汗满额,哪有原先风流公子的模样。
    程千仞与徐冉也是一身狼狈,泥水、茅草、烂菜叶,灰头土脸。
    又有一队督查队路过他们,队长忽然去而复返,动情地说:“好,我南渊学子真是好样的!明知道追不上,依然奋力奔跑,这份决心就足以立功。你们是哪个院的,叫什么名字?”
    徐冉看着两位难兄难弟:“我,青山院徐冉。”
    “……春波台顾雪绛。”
    “……南山后院程千仞。”
    “我记下了,下月督查队述职大会,我就写你们的事迹,还要在院判面前表彰你们!”
    队长心满意足地赶回队伍。
    不知过去多久,程千仞突然有点想笑。他就笑了。
    “哈哈哈哈哈!”徐冉放声大笑。
    顾雪绛也笑得喘不上气。
    徐冉:“二位,幸会!”
    程千仞擦把脸:“……其实挺不幸的。”
    顾雪绛仰头看天:“我这辈子,就没干过这么蠢的事。”
    往事如浮光掠影,在算珠清脆声中一闪而过。
    程千仞收敛思绪:“你让我算国库结余?”
    “对。”
    “不对,国库已经亏空了,钱粮从哪里来?”
    从慈恩寺回剑阁的云船上,他和顾雪绛、傅克己讨论过这个问题。
    前有天灾,安置流民灾民要花钱。后有战事,战场上青壮年男丁无法劳作,全靠后方供养。连年战火,耽误春种秋收,农田荒芜。顾雪绛说国库应该没钱了,让大世家割肉放血救国难,还可以削弱他们的势力,肃清党争时期风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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