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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龙宋笑得有点尴尬。
    是打听过,还是朝不同的人,答复都差不多:宗老头这儿子,就普通人吧,没什么能力,也没什么志向,从小到大,夸他只能夸夸长相了,好在品性不坏,圈子里不少烂朋友,但他从没被带坏过。
    宗杭看他笑得别扭,心里就有数了:“你就当我是来玩的,别给自己压力。我这人呢,胸无大志,能力也一般,就是过小日子的闲散人,家里有钱就过好日子,没钱就过穷日子……龙哥,我这么说,你是不是有点瞧不起我?”
    龙宋在酒店迎来送往,见多了那些卯着劲要证明自己有能力有手腕的人,头一次遇到双手一摊承认自己就是没用的,只觉得新鲜,倒没瞧不起的意思:“你年纪还小呢,没定性,以后说不定有大能耐。”
    宗杭说:“就我啊?”
    他自己都瞧不上自己,双手往脑后一枕,大剌剌往座背上一倚,把人往舒服里摊。
    龙宋看着他笑,觉得这气氛入巷了,宾主都自在。
    宗杭这样的,是叫“二代”吧,听说二代可以大致分为三种,分别是家里“多了个精英”、“多了个纨绔”、“多了张嘴”。
    宗杭是比上不足比下有余,只不过宗必胜性格强势,指定接受不了儿子平庸无能。
    他说:“我大致有数了,你放心,过一阵子我就想办法让你回去。”
    宗杭一下子急了:“不是,龙哥,你是不是误会我意思了?”
    他坐直身子:“你想办法留留我……你知道我爸,宗必胜,人如其名,干什么都要取得胜利,我得顺着他,不然骂得我没完没了,还有我妈,得事事哄,我在家顺一个哄一个,头顶两尊佛,日子过得太压抑了。”
    童虹连放他出门旅游都不放心,怕撞车、脱轨、飞机失踪,所以大学硬把他拴在本市,年复一年,朋友们纷纷出国游,就他郊区农家乐:今天下乡种草莓,明天下乡钓小鱼,后天下乡喂鸡鸭。
    这架势,成为网络时代的新农民那是指日可待,但就这样宗必胜还嫌他,嫌他下乡没晒黑,说他:“你就不能长糙点?”
    怎么糙啊?倒是教教他怎么糙啊,他床头贴的画都从韩星金圣柱换成李逵了,还能怎么糙啊?
    想想就心酸,他双手抱拳过头顶,向龙宋连连作揖:“龙哥你想想办法,多留我段日子,让我喘口气,将来我接手我爸的家业,给你涨工资,双倍的。”
    开车的阿帕忍不住笑出声。
    宗杭想起见者有份这回事:“你也涨,我说话算话。”
    龙宋哭笑不得:“行吧,你坐好了,我想办法。”
    宗杭作揖作到一半,拳头还抱在头顶呢,闻言猛一抬头,喜上眉梢:“真的?”
    说这话的时候,眼角和眉梢弯弯的,都弯出了孩子气。
    龙宋有点喜欢宗杭了,柬埔寨人信佛,心境大多平和,过日子节奏缓慢,与世无争,不觉得“出息”这事有多么重要:做家人嘛,性子好,处得来,也就可以了。
    ***
    暹粒不大,人口才十多万,搁在中国,连个小县城的规模都撵不上,但架不住人家命好,坐拥全世界独一无二的吴哥窟。
    机场距市中心也只几公里,没聊多久,酒店就遥遥在望了。
    宗杭原以为能看到五星级的高档合资饭店,到了跟前才知道是自己想多了,所谓物像主人形,对宗必胜的风格,不用抱太大期望。
    酒店叫“吴哥大酒店”,档次介于二三星之间,六层高,四面围个内游泳池的“口”字型,目测足有五六百间客房,门口植高大的椰子树,树下一溜排的突突车,司机和男服务员一样都穿墨绿色短袖衫,迎宾小姐和女服务员穿水粉色旗袍,盘着的发髻上还别着大红花。
    龙宋给宗杭做介绍:“暹粒的酒店,各个星级的都有。我们是价廉物美,以量取胜,跟国内的各大旅行社关系都很好,主要接待旅游团。散客方面,我们把广告打到了机场门口,还有车在那守着现接现住……”
    说这话的时候,正步入大堂,满眼遍布戴小黄帽的大爷大妈,一个导游挥着旗子吆喝:“来来来,安徽的,安徽的朋友们集合了……”
    龙宋先送宗杭去房间休息,毕竟跨国飞行,旅途劳顿,休整一下冲个凉还是必要的。
    房间都差不多,没什么档次差别,宗杭住三楼,大床房,开门就是赭红色地毯,红木色旧家具,大理石洗手台,床头挂云南傣家美女泼水的画,浓浓年代风。
    窗户是落地的,挂大幅的白纱帘,拉开了才发现不是窗,是大玻璃门,通着外头的小露台,露台上放藤桌藤椅,坐上去,恰俯瞰着中央的游泳池。
    左右看,临泳池的客房都带小露台,坐着吹风休闲的人还真不少。
    往下看,一池碧水里,几条白花花人影游过,身材都不怎么美感,但宗杭还是看得乐滋滋的,他头一遭出来,对一切都满怀热情。
    池子里恰有个人仰泳,大肚皮朝上,宗杭正想扬手来个“嗨”,手机上有消息进来。
    打开一看,宗必胜发的,只一句话:把你发的破烂东西给我删了!
    宗杭盯着看了一会,忽然发狠,一巴掌拍在藤桌上:“我不,我就不!”
    声音大了点,不远处的露台上,一个正低头忙活着什么的女人转头看他。
    宗杭瞬间气短:出国前,他查了不少攻略,发现不少人diss中国人在公共场合会大声喧哗,于是他暗自下定决心,一定要对外展示中国年轻一代那高素质的风范。
    但现在算是……大声喧哗了?没想到才刚到第一天,就给中国人民抹了黑了。
    带着对同胞的歉疚,宗杭满怀尴尬,讷讷朝她点了点头,讪讪退回屋里。
    风吹过,白纱帘扬起又落下。
    空气又湿又热,游泳池里传来哗啦的水声。
    那个女人重新低下头,嘿嘿干笑了两声,嘴角涎水滴落,混着暗褐色的血,浸透藤桌的桌面,一滴滴落在地上。
    她攥紧手里的刻刀,继续在胳膊上刻字。
    一笔,一划,一笔,再一划。
    它们来了。
    它们就要来了。
    第4章
    第二天一早,宗杭拿到了第一周的实习安排表。
    龙宋考虑得很周到:“你不能在这干玩,总有回去的一天,到时候,你爸问起酒店的东西,你一问三不知,你倒霉,我也倒霉。”
    他做的实习安排,科学合理,吃喝学玩都不误。
    第一周。
    上午在前台礼宾部实习,不需要做事,就带眼看,看服务员怎么接待客人、怎么排房,知道有这么回事,心中有数就行。
    下午去逛吴哥窟,吴哥窟景点多,什么巴戎寺崩密列女王宫,说是各有千秋,但外行看,全是石头建筑,集中参观很容易审美疲劳,所以得慢悠悠的,一天看一处,分而食之。
    晚上去老市场区,那也是窟,玩乐销金窟,酒吧街夜市餐厅应有尽有,先捡著名旅游手册《lonely planet》上列出来的餐厅酒吧,一天体验一家,力争没有疏漏,各个击破。
    捏着实习表,宗杭感慨万千,觉得宗必胜识人的眼光还是不错的,龙宋真是个人才。
    ***
    上午的实习过得紧张而又充实。
    知道他身份特殊,人人都对他客气,酒店主要面向中国客人,对员工有语言要求,很多前台服务员都在自学汉语,不断向宗杭请教这个词该怎么念,拼音该怎么拼,宗杭头一次体会到了被需要和被重视的感觉,得意洋洋,乐为人师,觉得这样的实习,再干上十年也不会厌。
    龙宋抓住时机,拍了张宗杭被众人围拥的照片发给宗必胜,还起了个标题:宗杭教员工学中文。
    宗必胜收到照片,非常欣慰,对童虹说:“总算这小子还有点用处,就算他这趟出去什么都学不到,帮我的员工提升一下中文水平也是好的。”
    午饭后,阿帕把突突车开到酒店门口,等着载宗杭去吴哥窟。
    一抬头,看到宗杭在几个女服务员的簇拥下出来。
    又不是出远门,又不是不认识路,犯得着这么送嘛。
    阿帕鼻子里哼一声,看手边提袋里的两罐生啤和炸螃蟹:这是刚刚前台的姑娘送来的,代表大家请他打听一下,宗杭有没有女朋友。
    阿帕爱理不理的:“你们自己不会问啊?”
    姑娘说:“第一天,还不熟嘛。”
    早猜到宗杭会受欢迎了:外国人,白净帅气,个子高,脾气好,没架子,还是小少爷。
    ***
    宗杭上了车,又是大剌剌一躺。
    暹粒的突突车跟国内的电动三轮还不一样,电动三轮是整车一体的,这儿的突突车可以分解,简单来说,是摩托车拖着后头带轮子的大车架子,什么时候想骑摩托,把前后接合处的螺丝拧开,就可以轻装上阵风驰电掣。
    市区车多,突突车跑不起来,正好看街景:这儿鬼佬游客真多,都跟他似的歪在突突车上,或在奔往吴哥窟的路上,或在从吴哥窟回来的路上。
    阿帕开得四平八稳的:“小少爷,好多人叫我跟你打听,你有没有女朋友……”
    宗杭的目光做贼样掠过自己的手。
    车加速了,午后的和风送来阿帕的后半句话:“你肯定有吧,你这么帅……我都交过三个。”
    宗杭说:“我……交的也不多,五个吧。”
    这不止是男人间的较量,也是国家间的较量:是的,人在国外,事事都要跟国家荣誉感挂钩。
    阿帕很羡慕,其实他一个都没交过。
    ***
    进吴哥窟得先买票,宗杭买的是七日票,多次进出,还得先拍张大头照。
    拿了票,先奔最著名的小吴哥,按这边的包车惯例,一般都是游客自逛,司机在外头等。
    宗杭其实对历史人文景观没什么兴趣,看国内的还能了解点背景,看国外的完全抓瞎。
    走完神道,已然累得够呛,五塔莲花的池塘倒影据说是世上最美的倒影,但这两天水浊,倒影也美不起来了。外围回廊的超长百米壁画宏大精美,可他看不懂,极富沧桑感的废墟式巨石倒是很适合拍照,他又没这爱好。
    走到后进的须弥山,看到游客排长队,甩着膀子往金字坛上爬,那直上直下的坡度,抬头看看都目眩。
    宗杭拽住一个刚下来的台湾大爷,问爬上去是看什么的,大爷说:“就看看风景吧。”
    那有毛线好看的,还不都是石头嘛,宗杭拍拍屁股走人。
    一看时间,进来还不到半小时,一般逛小吴哥,至少也得两小时打底,就这么出去了怪不给人家景点面子的,也对不住票价。
    宗杭给自己找了个借口。
    出来找到阿帕之后,他说:“这么有名的建筑,我觉得就这么进去干逛太可惜了,我要回去先看几本柬埔寨的古代历史,了解透彻了再来。”
    他觉得这借口真是太妙了,还显得自己怪有文化怪有深度的。
    阿帕说:“小少爷,你别费心了,我们没历史的。”
    宗杭斜乜他:“是你自己不好好学习,历史不好吧?还好意思赖国家没历史。”
    阿帕居然是认真的:“小少爷,你真不知道啊,我们不像你们,很早就发明了造纸,你们老祖宗的东西、前人上个厕所吃个饭都有记载。我们的字儿是写在芭蕉叶子上的,这儿气候热,不好保存,再加上虫子啃,历史都被啃光了。”
    还有历史被啃光了这种事,简直闻所未闻,但阿帕说得煞有介事,不像编出来的,宗杭掏手机:“你别蒙我啊,现在有网,查什么查不出来!”
    阿帕下巴一抬,一副不怕你查的架势。
    搜了一会,还真的,只大致知道柬埔寨公元一世纪建国,先叫扶南后叫真腊,但详细的历史记录真没有,最早能参考的典籍还是中国人写的——当时中国处在元朝,皇帝大概想吞了真腊,就派了一个叫周达观的过来考察一下,周达观在这待了一年多,写了个不到一万字的《真腊风土记》,居然成为考察真腊时期历史的“珍贵资料”、“唯一记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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