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幕初降,诒晋殿中黑洞洞的,竟连蜡烛都没点上一盏。
盈玥六识过人,其实在这样黑暗环境人,依然能看到,永瑆就坐在临窗的罗汉榻上,双手紧紧攥着,但看不清他的表情,但想来应该是很愤怒。
盈玥目光一扫,拿起了月牙几上的火折子,吹燃了,揭开织金夔龙纱罩灯,点上一盏又一盏的灯火,光亮驱散黑暗,将整个诒晋殿照得一片亮堂。
她总算看清了永瑆的面孔,与其说是在愤怒,不说饱含了愤懑,一种难以压抑的愤懑。
盈玥叹了口气,快步走上前,坐在了他身旁,双手轻轻握住他那禁攥的拳头,“干嘛一个人生闷气?”
“月娘……”永瑆一瞬间便爆发了出来,“汗阿玛今日下了旨,给后世子孙定下了一条祖制——包衣不得封贵妃、不得抬入满洲上三旗!”
盈玥心中顿时明白永瑆的愤懑从何而来了。若光看着两条祖制,其实也并不过分。
可偏偏永瑆的生母金佳氏早年不但封了贵妃、还追谥了皇贵妃,母族更抬入了满洲上三旗!
在这个时候,这样一道圣谕,可谓是直接扇在了永瑆的脸上,扇在了淑嘉皇贵妃的脸上。
盈玥只得柔声道:“汗阿玛并不是冲着你来的,他怕后世子孙再宠出一个魏氏来。”
永瑆胸中愤恨难抑,“最大恶极的是魏氏!连我额娘都是被她害死的!凭什么,如今却要带累我额娘受辱?!”
“汗阿玛并非是针对额娘。”盈玥低声劝慰道。
永瑆不由冷笑,“没错,他不是针对我额娘,只是下这道旨意的时候,愣是忘记了额娘九泉之下也会因此蒙羞受辱!!”
盈玥一时无言,乾隆陛下只是太过薄情而已。
“额娘与早年的慧贤皇贵妃,都是包衣之身封了贵妃,都是抬了满洲上三旗。汗阿玛如今此举,等同实在承认自己当年是错的。”盈玥挑了挑眉毛,“我倒是很惊讶,是谁让汗阿玛自己打自己的耳光。”
永瑆恨恨道:“还能是谁?!以月娘的聪明,难道会猜不到吗?!”
盈玥不由沉默了,舒贵妃,除了她不会有别人了。
四十二年选秀,舒贵妃意在为十六阿哥求娶九门提督之女纳喇氏,但很可惜,纳喇氏被指婚给了小长安。
这虽是乾隆陛下赐婚,但永瑆在这上头,明显是动了些手脚的。
可最终十六弟所迎娶的嫡福晋钮祜禄氏,亦是著姓大族,亦不算委屈了十六弟。
舒贵妃就算心有怨恨,就非要拿死人做筏子,踩着人家亡母的尸骸,以达到打压永瑆的目的?!
这未免……太过下作了些。
盈玥紧紧皱着眉头,“这个时候,你应该呆在宫里,在汗阿玛面前好生诉一诉委屈才是。”永瑆可是绝对的演技派,也向来理智,面对乾隆陛下的“误伤”,永瑆应该充分表达委屈才是。
永瑆哼了一声,“该诉的委屈我自然诉了,该抹的眼泪我也拉着四哥八哥一块儿抹了!但汗阿玛已经下达的旨意,却不可能收回了!”
盈玥松了一口气,永瑆没有因为愤怒而冲动,这就好。
永瑆咬牙切齿:“我一直以为,汗阿玛对额娘终究是有一份情义在的,但没想到——”永瑆呵呵冷笑了二声,“汗阿玛只记得他的恨他的怒,竟浑然不在乎额娘的亡魂受辱!”
盈玥道:“不管怎样,额娘附葬帝陵,金佳氏也已经是满洲上三旗,这两点永远改变不了。舒贵妃只要活着,位份别永远越不过她去。”
“我知道,可我还是忍不住心寒!”永瑆眼中有难掩的哀恸,“汗阿玛只安抚了我两句,说什么金佳氏祖上是朝鲜贵族,非同一般出身包衣,便打发了我们兄弟三个!”
其实舒贵妃的目的,也并非是针对淑嘉皇贵妃。逝者已矣,乾隆陛下总不能把淑嘉皇贵妃挪出帝陵,位份贬黜到贵妃之下吧?
舒贵妃其实意在打击永瑆,也是在提醒乾隆陛下,十六阿哥才是宫中血统最尊贵的皇子,十六阿哥的生母是著姓大族出身的纳喇氏。而永瑆,他再优秀,也永远改变不了生母是包衣的事实!
这点,她明白,永瑆其实也明白,但算计到这个地步,终究是结仇了。
盈玥无声无息地叹了口气,柔声道:“如今可说是到了最后的时候,永瑆,你千万不能让汗阿玛觉得你是对他的旨意有所不满。”
永瑆牙齿几欲咬碎:“我知道,不就是隐忍吗?!明日,我还会照常入宫侍疾,断不会让汗阿玛瞧出半分不满来!”
盈玥松了一口气,便拉着他的手道:“你气也气了,也该饿了。去丹若堂,咱们一家子好生用顿晚膳吧。”
这样柔情脉脉的家常话,却格外能抚平永瑆心头的躁火。
永瑆深吸几口气,眉头已有几分舒缓,“月娘,幸好有你陪在爷身边。”
盈玥笑容静好,“这天底下没有过不去的坎儿,一时荣辱算不了什么。别忘了,你是和硕亲王,十六弟只是个光头阿哥。”
夺嫡,靠的可不是嫔妃们的手段,儿子立不起来,注定是白费力。
乾隆陛下若真撑不过去了,决计不可能选择一个年少稚嫩的儿子。乾隆陛下在感情上冲动的,但在家国大事上,所幸一直还算理智。
所以,盈玥并不担心。
只是……有些担心在宫里读书的绵悫。
但想到自己有三个儿子,刚害了绵悫根本毫无用处。
何况,她相信,曾经饱受过失子之痛的舒贵妃,还不至于对孩子下手。
第五一六章、冬瘟
乾隆四十四年冬。
京畿突然爆发了冬瘟,对于这场冬瘟,永瑆是先知先觉的,因此一早暗地里就做好了准备,王府内又有专门的医官,冬瘟一爆发,便立刻下令严避府门,防治瘟疫的药物也立刻熬上,分派上上下下,各院也都熏烧艾草。
另外一旦有头疼发热,或者颈肿、化脓等症状的,一律挪出王府。
盈玥还紧急命所有会针线的侍女嬷嬷开始缝制口罩,每人必须配备上两套以上,每日蒸晒换洗之用。
如此内外防守,成王府内一切安泰,虽也有头疼脑热的,被挪了出去,但都只是寻常的风寒而已,并非染了冬瘟。
这瘟疫,在一年四季有不同的称呼,春则曰春瘟,夏则曰时疫,秋则曰秋疫,冬则曰冬瘟。
不论是哪个时令的瘟疫,在古代都是令人闻风丧胆的高危传染疾病。一人得病,传染一家,轻者十生八九,重者十存一二,合境之内,大率如斯。
虽然在现代,瘟疫早已不复存在,但盈玥依然不敢心存半分小觑。固然以她的人仙境界,早已不惧这等疾病,但她的孩子尚且幼小。盈玥如母鸡护崽一般,直接将绵懋绵悠都搁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只可惜,绵悫在宫里读书,盈玥此刻真想把他也接回来。
不过好在,宫中严防死守更胜成王府,因此冬瘟并未传染进宫里。
盈玥更担心是乾隆陛下的身子骨,这位皇帝陛下打暮秋之时便病了,一直断断续续不见好,如今京畿冬瘟横行,顺天府尹救治不力,死的人越来越多,都快来不及掩埋了。
为此,乾隆陛下拖着病体熬夜费心,今儿早上便直接厥过去了,这不,永瑆作为儿子,已经紧赶着入宫侍疾了。
“唉……”盈玥叹了口气,满心都是焦虑,却不忘吩咐:“我瞧着出了太阳了,赶紧把被褥什么的,都拿出去晒一晒。”
日光才是最好的杀菌利器,虽然冬日的阳光稀薄了些,聊胜于无吧。
“窗户也都开一下,半个时辰后再关上。”盈玥又吩咐道,整日焚烧草药,屋子里一股子苦味,闻着实在叫人犯恶心。
陶卉连忙拿了斗篷来给她披上,“福晋可仔细些,别冻着。”
永瑆这一去便是足足三日,第四日时候,乾隆陛下才总算是醒了过来。然而,就在这个时候,噩耗传来。
一直伺候永瑆身边的刘昶从园子里跑回来报信,“福晋,不好了!大阿哥今早突发高热,太医说,只怕是……染了冬瘟了!”
听到这个消息,盈玥双腿一软,险些扑倒在地!
陶卉急忙扶住了她:“福晋,您可要稳住啊!”
盈玥早已慌乱不能自抑:“你不说,冬瘟没有传到园子里吗?!”乾隆陛下因秋日染病,所以一直没有挪回紫禁城,这会子六宫嫔妃、皇子皇孙都陪着住在园子里呢!
“快!赶紧套上马车!我要进园子!”盈玥急吼道。
因冬瘟泛滥,四九城戒备森严,但盈玥好歹是成亲王福晋,想要出皇城,去往西郊圆明园行宫,自然还是一路通行无阻。
临行前,盈玥也没忘了吩咐陶卉姑姑,即刻请母亲纳喇氏来王府主持大局,照料绵懋、绵悠这两个外孙。有阿雪留下照看,再加上额娘主持,应该无碍。
火急火燎赶到园子,因绵悫疑似染了冬瘟,他所居住的竹林院已经被封锁了,而盈玥若要进去,也是要一起被幽禁在里头的。
这竹林院,原本是和静公主出嫁前的住所,因绵悫喜竹,乾隆陛下便将此处拨给了这个喜爱的孙子居住。
如今这个世界,只余下空竿矗立,满院萧索。
竹林院伺候的一干宫女太监早已是个个魂不附体,如临深渊。
盈玥顾不得许多,径直便扑进了内室中,只见里头床榻上,绵悫早已不省人事,一张小脸赤红一片,额头上盖着的湿帕子早已是被烫热!
盈玥气不打一处,“都是作死的吗?!大阿哥若是有个万一,你们以为自己还能活命吗?!”
儿子烧成这个样子,身边伺候的奴才竟一个个畏葸不敢靠前!
一瞬间,扑通扑通跪了一地宫人。
盈玥气呼呼道:“还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打水!还有太医呢?太医怎么还没来?!”
刘昶急忙道:“福晋请放心,爷说了,会安排信得过的太医过来,这会子……”
这时候,外头传来扣门之声,“微臣徐太息,奉旨前来照料成亲王大阿哥!”
听着这声音也是颇有些年岁了,又是永瑆安排的人,盈玥立刻扬声道:“徐太医请进!”
这位徐太医果然是花白胡子一大把了,比起那些战战兢兢下人,这位老太医着实十分镇定。又是诊脉,又是扎针开药,再加上盈玥不断的物理降温,绵悫的体温总算略降下来些,脸上身上虽然还有些热,但已经脱离的高烧范畴了。
盈玥总算暂且松了一口气。
徐太医忙宽慰道:“福晋请宽心,大阿哥已经十岁,素来身子骨健壮,一定能平安无事的。”
“多谢太医吉言。”盈玥勉强挤出个笑容,瞅了一眼底下贴身伺候的宫女,板着脸吩咐道:“你们去缝些口罩佩戴吧!”
宫女们一愣,实在不晓得口罩为何物。
见状,盈玥飞快比划了几下,略加形容,“缝得厚实一些,蒙住口鼻,能防止冬瘟传染。”
一听能防止传染,宫女们立刻来了精神,立刻开了小库房,将一应松江布都取了出来,一通裁剪缝制,手工简单,天黑的时候,竹林院上上下下,宫女太监全都得了一只口罩,严严实实捂住了口鼻。
毕竟盈玥也不希望瘟疫蔓延,又特特叫徐太医开了些防治的药,熬煮了一大锅,竹林院的宫女太监每日都喝上一碗。
一时间,倒是安抚了竹林院上下人心,贴身宫女们伺候着病号绵悫也愈发尽心尽力了。
盈玥早已趁人不备,偷偷把银杏仙果嚼碎了,给绵悫喂下一只。绵悫虽尚未醒来,但烧热又减退了不少,夜里也睡得安稳多了。
第五一七章、鬼门关跑回来
翌日,绵悫苏醒过来,这叫盈玥着实大喜过望,看样子银杏仙果果然起了作用。
“额娘……”绵悫软软唤了一声,直叫盈玥鼻子一酸,险些哭了出来。
绵悫幼小的时候一直都是胖乎乎的,可自打入宫读书,又学了骑射,人就一年比一年瘦了下来,但好在身子是越发健壮的。如今已经虚岁十岁的他,鸭蛋圆的小脸又瘦了些,小脸蜡黄,整个人都精神萎靡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