府里的处境,玉嬛当然是清楚的。
谢家是淮南大族,朝堂上也能占一席之地,父亲谢鸿先前在魏州长史的任上待了两年,年前刚调进吏部升任侍郎,便多是借家族之力。可惜太子和永王斗得厉害,父亲不知怎么触了东宫的霉头,没两月就贬回魏州,连降数级。
虽说官场沉浮是常有的事,但刚调入京城就贬回原处,还降了官职,毕竟不好看。
母亲冯氏今日去梁家做客,也是为这事。
——武安侯府梁家有承袭数代的侯爵,梁侯爷虽上了年纪不怎么管事,长子梁元辅却是魏州都督,辖周遭八州兵马粮草的事,身兼魏州刺史的官职,又有个做永王侧妃的女儿,在周遭地界地位极高。
谢鸿虽出自世家,却是孤身在魏州,若梁家能给颜面,往后处境便会好些。
而在这之前,自然是该安分守己,不生事端的。
玉嬛虽爱偷懒调皮,却也知道轻重。
只是放着重伤将死的人命不管,心里终归不踏实。
想了想,又回过身去,葱白的柔嫩手指攀在浴桶边沿,“要不,请许婆婆去瞧瞧?”
许婆婆是夫人冯氏的奶娘,在谢鸿外出为官前,曾陪冯氏住在淮南很多年。冯氏出身高门,谢家是淮南数一数二的世家,许婆婆见多识广,行事也稳重,寻常孙姑拿不定主意时也常向她请教,从无错处。
孙姑想了想,觉得这主意不错。
玉嬛总算放了心,在热水里泡得浑身舒泰,便换上干净衣裳,喝碗姜汤暖暖身子。
那暴雨来势汹汹,去得也挺快,等玉嬛将头发擦得半干时,外面又是乌云渐散。
阳光从云隙间漏出来,照得叶上水珠晶莹。刚才不知躲去哪里的小白猫奶声叫唤着走在檐头,脚下青瓦打滑,差点跌下来,赶紧窜到屋前的海棠树上,惊慌叫唤。
底下丫鬟笑个不停,逗它下来吃小鱼干。
甬道两侧尽是积水,许婆婆上了年纪,虽有丫鬟搀着,也不敢走快。
一群人慢腾腾地到了后园,郎中早已到了,正看那男人的伤势。
玉嬛不好进去,在门外站了一炷香的功夫,等里头敷了药再进去。
这屋子平常堆放杂物,甚少有人踏足,好在里头还算整齐,空地上支了个简单的板床,摆着热水药膏。男人的衣服都破损淋湿,仆妇便先拿几件旧衣裳裹着。
许婆婆将那张脸看了片刻,没看出端倪,便问郎中伤情。
玉嬛身边有人壮胆,也不怕了,站在板床旁边,端详那人的脸。
刚才大雨里惊慌失措,被那滩血吓得不轻,只看得出他眉宇间的坚毅,这会儿擦干净脸上的雨水,这张脸便好看了起来——剑眉英气,鼻梁挺秀,轮廓硬朗分明,颔下胡茬青青,黑鸦鸦的头发束在头顶,若非唇上血色稍淡,应该是个龙精虎猛的人。
他身上的衣服虽破损,料子却还贵重,想必出身不差。
只是府邸内外没半点旁的动静,他怎会重伤成这样,躲在后院里?
玉嬛瞧着他的面容装束,试图猜出他的身份,正瞧着,那双紧紧阖着的眼倏然张开,正正对上她的目光。深邃有神的双眼,精光内敛,暗藏锋芒,大概是重伤的缘故,很快又透出虚弱,目光涣散。
他低哑开口,声音也是清冷的,“你做什么?”
“我……看伤势呢。”
男人眸光微闪,“嗯”了声,眼皮沉沉阖上,又昏了过去。
玉嬛没奈何,去许婆婆身边,商量能否将他留在府里照看。
她转身的那一瞬,梁靖紧绷的脊背微微放松。
闭着眼睛,几步外是断断续续的人声,郎中述说伤势,许婆婆细细询问,比起两人的苍老沉稳,少女的声音格外柔软,像是柔暖春水、清澈溪流,和记忆里冷静淡漠、端贵稳重的女官截然不同。
而方才猝不及防的对视,她凑得那样近,轮廓打扮都清晰分明——
少女眉眼极美,双眸水灵灵的,黑白分明,墨缎般的头发尚未晾干,垂了一缕在耳畔,衬得肌肤白腻软嫩。鹅黄半臂上绣了精致花纹,双肩纤秀,胸脯微鼓,漂亮的锁骨露出来,颈间一段红线没入衣领。
红线的尽头,应该是那枚她临死时送回梁家的羊脂玉平安扣。
前尘旧事纷涌,梁靖五指微收,半睁眼睛,看向那个跟他自幼许下婚约的女子。
——她怕是还不知道,这座看似平静的府邸,正有怎样的危险逼近。
那边玉嬛求得许婆婆答应,甚是欢喜,亦往这边望过来。
不期然地,两人的目光再度撞上。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那一瞬,玉嬛觉得那双眼睛里有种复杂而冷硬的味道,似藏了千丘万壑,深沉得如同堆满浓云的夜空。她目光一凝,想看得更清楚些,板床上的人却又疲惫阖眼,露出虚弱昏迷的神态。
刚才那目光……是她的错觉么?
作者有话要说: 梁靖:错觉,一定是错觉。
明天见哦=w=
蟹蟹地雷muaaa!
lovely2011701扔了1个地雷
小院子扔了1个地雷
第3章 第 3 章
既有许婆婆做主,玉嬛心里也有了底,便命人将梁靖抬往客院。
梁靖双眸紧闭,听她关怀安排,心里却惦记着别的事。
前世得知玉嬛身份后,梁靖其实查过旧事。
谢鸿是在贬回魏州司马后不到两月便遇刺身亡,大概在四月底。随后,永王奉命查案,咬定是太子暗中指使,仓促结案。
玉嬛被永王带走,淮南谢家也由此深恨太子,死心塌地投靠永王。
京城里夺嫡的形势,也是在那时慢慢从太子倒向永王,终至太子被废、永王登基。
梁靖对谢家的事插手太晚,只知道永王当时是寻了个跟谢鸿有私仇的人做替死鬼,把刺杀朝廷命官的脏水泼向太子,狠狠踩了东宫一脚,却不知真正刺杀谢鸿的是谁。
而今黄粱梦醒,旧事血淋淋的印刻在脑海,他想扭转,便须救下谢鸿和玉嬛。
不过毕竟是甚少谋面的陌生人,他对谢鸿夫妇的底细知之不多,且事涉朝堂之斗,他背后又牵扯着府中百余人口,轻率不得,还需多处些时日,暗中观察,揣摩心性。是以途中探查永王底细受了点伤后,便将那三分伤势装成九分,倒在谢家的瓢泼大雨的后院里。
——既能摸摸底细,也可就近保护,寻机反击永王。
……
府里留了客人却来路不明,这事终须请谢鸿定夺。
玉嬛将梁靖安排妥当后,等了整个后晌,傍晚时分,谢鸿和冯氏才乘车回府。
谢鸿有公务缠身,先往书房去,冯氏则径直回院,叫人快些摆饭。一进院门,就见凉亭里女儿端坐执笔,正认认真真的摹字。
亭外一丛牡丹开得正好,娇艳柔旖,更衬丽色。
听见开门的动静,玉嬛忙搁了笔,快步走到跟前,含笑撒娇,“娘!”
她这般扮乖巧,恐怕是又偷溜出府去玩,怕被谢鸿责罚,来她这儿找庇护。
冯氏双袖微拢,没像平常似的揽玉嬛入怀,只管安静瞧着她笑。三十余岁的女人气度高华,堆叠的云鬓间金钗衔珠,端庄而不失温婉,身上穿弹花暗纹的缃色对襟衫,底下一袭竹青长裙,绣工精致、裁剪得体,就那么安静站在甬道上,不卑不亢,不急不躁。
玉嬛对着她洞若观火的目光,渐渐心虚。
“女儿知道错了。”她垂下脑袋,牵住冯氏的衣袖,“是最近心里发慌,听说宏恩寺办法事,才溜出去的,前后也就大半个时辰。自罚多抄两篇书,好不好?”
说话间,将两个平安符袋放在冯氏掌心,轻咬嫩唇,漂亮的眼睛偷觑冯氏神情。
她撒起娇来,那双眼睛便似笼着雾气,无辜得很。
更别说声音柔软,跟院里养的那只小奶猫似的,楚楚可怜。
冯氏拿她没办法,在她眉心轻点了点,嗔怪,“知道错就好。过两天梁府设宴,到时候带你去散散心,等过了这阵子,就不拘着你了。好不好?”
玉嬛莞尔,陪着冯氏进屋喝了杯茶,便将事情说了。
冯氏未料会有这样的事,甚为意外,来不及歇息,便往客院走,打发人去请谢鸿。
……
客院里门扇紧掩,玉嬛也没声张,只叫石榴带人守着。等谢鸿进去,石榴忙在前打帘,引入客房。
梁靖还在里面昏睡,面色仍旧苍白。
郎中是谢家常请的,见了谢鸿,赶紧起身行礼,听谢鸿问伤势,便如实回答。两人嗡嗡说着话,旁人也不敢打搅,满室安静里,原本在榻上昏睡的梁靖缓缓睁眼。
榻边围了不少人,圈椅里坐着的是谢鸿,世家出身的清贵文官,丰姿如玉,言谈从容。她的旁边是夫人冯氏,云髻堆叠,鬓发如鸦,眉目沉静。玉嬛则站在她身旁,长裙束腰,色如烟柳,纤秀的手搭在冯氏肩上,那双眼睛却正打量他,好奇而担心,如春水潋滟。
目光触到彼此,梁靖心神微动,玉嬛却是面露喜色。
“爹,他醒了。”
一句话提醒众人,均齐刷刷看向梁靖。谢鸿的目光也从郎中开的那张药方上挪开,将梁靖神色打量过,问道:“小兄弟伤得不轻,能说话么?”
梁靖喉咙里轻咳了声,旋即低声回答:“多谢救命之恩。”
“举手之劳而已,不必这么客气。不知小兄弟怎么称呼?”
“晏平。”梁靖有些疲惫的垂眼。
谢鸿颔首,将手里的药方递回给郎中,笑了笑,“郎中说伤势颇重,外伤在其次,只是失了血,须好生静养,药已有人去抓了,你只管安心。不过——你重伤成那样,实在叫人心惊。魏州城里最近风平浪静,也没听说过有什么贼人出没,不知你是……”
这显然是探问底细了。
梁靖不动声色地挪开目光,淡声道:“被追杀。”
谢鸿目光微紧,“竟会有这样的事!那追杀你的人……”
“被我甩开,走远了。”梁靖顿了一瞬,补充道:“若尊府不方便,我……这就离开。”他身体虽受了重伤,单薄衣衫下健硕的胸膛却轮廓分明,宽肩劲腰,手臂有力,咬着牙使尽力气,还真就摇摇晃晃地半坐起来,打算带着满身的伤告辞似的。
谢鸿忙扶住,令他躺着,“不必不必,小兄弟想多了。”
他虽正被太子打压,算是身在逆境,却不是见死不救的人。虽未能探出底细,但察言观色,看言行举止,这晏平也不是心怀不轨的人。见他实在精神不济,便安排人照顾,带着妻女出来,又命人到府邸周围查探。
等仆从回禀说府外一切如常,没什么可疑的人,才算是放心,叫冯氏多拨些人照料。
梁靖就此在谢家住下,玉嬛也松了口气。
不知是被那身骇人的鲜血以毒攻毒地破了迷障,还是宏恩寺那平安符果真有用,她那噩梦也轻了许多,至少不再半夜三番五次地惊醒,只是心里依旧空荡荡的,不太踏实。
……
清晨起身,玉嬛盥洗梳妆罢,如常地去花圃里剪时新的花卉插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