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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岁时,他曾想要维护在地上翻滚喊痛的母亲,趴到了她身上,大吼着让爸爸停下。
    父亲直接拎开了他,让母亲当着他面踹自己儿子,如果踢得不够狠,他就踹妈妈,母亲痛哭到面容扭曲,跪趴在地上求他不要这样,又换来一顿残忍的踢打。
    十岁时,母亲被爸爸用烟灰缸砸得头破血流,他忍无可忍地报了警,民/警上门,装模作样调解一番,接下父亲几包烟便翩然离去。等他们一走,爸爸把他捆在一旁,当着他面掴了妈妈一百个巴掌,一面面目狰狞趾高气昂地报数,“1、2、3……让你报警?你报警?我就打死你妈……”他拼死扭动身体,却如砧板上鱼无力动弹,只能痛哭流涕,无助绝望到极点。
    无法想象,如何在这种暗无天日的时光里,熬上几年,十年,十几年。
    他曾恳求妈妈与这个男人离婚,带着她一并逃离,呆滞麻木的母亲只是反复摇头,说自己没用,没学历,没工作,没办法,有这个男人在起码孩子还有饭吃有学上,跟了她,就什么都没了,她连律师都请不起。
    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初中时,黑暗中透入一束光,他念了寄宿学校,终于有了珍贵无比且梦寐以求的喘息机会。
    可每一晚,他仍辗转反侧,噩魇缠身,他总梦到妈妈血泪纵横的枯黄的面庞,就像过去十多年无数次亲眼所见一般。她像他伸出皮包骨的干瘦手腕,皮肤如尸体一般苍老,毫无生机。
    他的担忧很快得到印证,中考前夕,他在课上被班主任叫出去。
    到了办公室,他收到了平日里如陌生人一般冷漠的亲戚来电,说他母亲住院,情况不太好,想见儿子最后一面。
    瘦削的少年请了假,匆匆赶回了那个终日灰暗的小镇,在卫生院里,他见到了自己可怜可悲的母亲,她头上裹着绷带纱布,枯朽得像一朵饱受摧残的破碎干花,和他无数个痛苦的梦里无异。
    他问女人:“你又被他打了吗?”
    她淡笑着,声息微弱:“不是啊,妈妈只是生病了。”
    哀莫大于心死,他仿佛能读懂她神情。
    他握了会妈妈的手,看着她昏昏睡去。
    他想起了小时候看过的相册,多少年前,他的母亲也曾有着黑白照都无法掩盖的灵动与鲜艳。
    他走到病房外,痛苦地捶墙,终究捂住脸,嚎啕大哭。
    儿子的归来,让妈妈病情得到好转,半月后,她出了院。
    在回家的公交上,妈妈坐在他身边,像个少女一般说:“结婚之后最快乐的就是这几天了,不用看到你爸爸,好开心。”
    她看向窗外,眼底泪光闪烁,有种绝望的留恋。
    回到家,阴沉的父亲果然已经在等他们。
    “还知道回来啊?一个不上学,一个不管家,尽浪费老子钱!”
    父亲在一刹那间怒火中烧,揪着母亲后衣领把她往客厅扯,母亲凄厉大叫,死命挣扎,胳膊干细,像被飓风席卷的芦苇,毫无反击之力。
    他跟在后面,把妈妈往反方向拉,泪流满面地乞求:“你放开她,我求你了,爸爸,我求你放开她,她病刚好,你不能这样对她……”
    父亲揪着妈妈头发,把她按在茶几上,目眦欲裂:“她生病?这个死女人自杀你不知道吗,这种不负责任的婊|子就该打!往死里打,反正她不怕死!看她还敢不敢自杀!臭婊|子!”
    父亲开始凶狠地甩她脸,接着还嫌不过瘾一般,拿起烟灰缸砸她手臂,又解了皮带,叠成两道,往死里抽打。
    母亲脸涨的通红,被他桎梏,脖子、脸颊、手臂逐渐渗出血痕,痛得惨叫嚎哭。
    游寅浑身颤抖,不知所措,忽而,一瞬间,他脑中白光乍破。
    他一个激灵,冲向厨房,抽出一旁的水果刀,母亲的惨叫近在耳畔,他疯了一般跑回客厅,双手握刀,直接刺进父亲紧绷的后背。
    父亲一声痛呼,骂骂咧咧回过头来,想要拿住他。
    他又无法控制地捅向他手臂,他试图接近的一切可怖的,如恶魔一般的肢体。
    鲜血四溅,染红了他视线。
    不知多少刀,父亲终于侧躺在地面,颤抖着,像被掏空了五脏六腑的野兽。
    母亲惊慌失措地回头,不可置信地看着他。
    哐当,水果刀掉回地面,游寅疼出眼泪,跌坐下去,眼前一片模糊,隔着血水,像日落的天边,是粉色的,也是渺远的,有久违的平和与解脱。
    这一天终于结束了。
    第25章 第二十五声尖叫
    这是多数人生命中无比寻常也格外琐屑的一天,
    这也是游寅生命中如释重负也天翻地覆的一天。
    他坐在地上,不敢看母亲惊怖悲伤的泪眼,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有什么在离他而去,他隐约知道。
    不知过去多久,游寅抹了抹眼角,拿出手机,拨打了那三个数字。
    母亲见他一番动作,才反应过来,踉跄着跑过来抢夺他的手机。
    游寅站起身,躲开了她。
    “你不要……”母亲哽咽:“不要……求求你了……”
    她泪水汹涌,一天里,她失去的太多了。
    电话已经接通,游寅平静陈述:“你好,我想自首,我刚刚杀死了我父亲。”
    他平静得不像个十五岁的少年,眼底如枯水死寂。
    眼睁睁看着他报完地址,挂断童话,母亲泪眼婆娑地滑坐到地上,好似灵魂抽干,四周只剩一片灰暗的虚无。
    不多久,警车鸣笛响彻小巷。
    游寅看了失魂落魄的母亲一眼,在她面前屈膝跪下,用力俯首一磕。
    “妈妈,对不起。”他在心里说。
    身后脚步纷沓而至,游寅终于像是回过了神。
    他下唇颤栗,揉了揉通红的眼眶,原来,他也好怕啊,他不知道将面对什么,他恐惧即使摆脱现在,也不能拥有未来,这是何等悲哀。
    身穿制服的两个男人把他恶狠狠地从地面架起,他垂首往外走,在邻里成片的嘘声惋叹中,少年被押进了红灯闪烁的警车。
    悲剧的结尾,是游寅看向窗外的最后一眼,夜幕里扶门而立的母亲,哭得容颜不清。
    他回过头,心如刀绞。
    ——
    结合家庭实际情况,法院给出的最终判决是有期徒刑三年。
    十八岁,游寅走出了少年看守所的门,世界像个面目全非的陌生人。
    也许对世界而言,他也如此。
    母亲过来接他,他的个头已经窜得非常高了,整个人苍白瘦削,神色漠然,像一尊将要风化的塑像。
    母亲仍喜欢哭,红着眼想要替他接过行李。
    游寅避开了她的手,说:“不用。”
    母亲讪讪收回,轻声说:“长大了呢。”
    打车回家路上,司机打量几眼后排的这对母子,笑问:“送孩子上大学呐?”
    游寅如中弹般浑身一僵。
    母亲只能尴尬而客套地弯弯嘴角,最终什么都没说。
    九月,开学季,谁都知道。
    而游寅只能坐在家里,无所事事地看着窗外,川流不息的车马人群。
    混沌度日之际,母亲向他介绍了一个完全不认识的老男人,他干瘦却爱笑,架着副圆片眼睛,看起来像只温顺的老山羊,和曾经面目凌厉的爸爸迥异。
    游寅叫他“齐叔”。
    男人说:“你可以叫我老齐。”
    老齐是个鳏夫,也是个退休小学教师,或许是职业病的原因,他对他的心理状况格外关注,曾多次问他要不要重返校园。
    游寅摇摇头,他不想,也不敢回去了。
    和母亲订婚的前一晚,老齐来他房里问:“以后有什么打算呢?”
    游寅未答,只问:“你会照顾好妈妈吗?”
    老齐回:“我争取。”
    游寅说:“我可以走吗?”
    老齐问:“你要去哪?”
    游寅:“不知道,我想去很远的地方,想告别这一切,有曾经的我的味道和痕迹的地方。”
    随处可见的古怪眼神,和熟悉的一草一木,总会提醒他记起,他曾是一条六亲不认的暴躁疯狗。
    老齐问:“你在厌弃自己的过去吗?”
    游寅:“嗯。”
    老齐说:“要去多远的地方?”
    游寅回:“我想赚足够的钱,想出国,去到没人认识我的地方。”
    老齐微笑:“好,你成年了,你可以选择自己想走的路。”
    “你要替我和陈女士告别。”游寅抽了下鼻子。他换了称呼,他心痛地想要割断和舍弃一切。
    “好,”男人答应了他,并纠正道:“我会替你和你母亲告别。”
    当晚,游寅便动身离家。夜风清凉,他从裤兜里摸到了一张字条,大概是老齐偷塞进来的,借着路灯,他读得满脸是泪:
    “昨日种种,皆成今我,”
    “切莫思量,更莫哀,”
    “从今往后,怎么收获,怎么栽。”
    ——
    涂杉看着那张字条,字体苍劲有力,完全不像游寅口中的形容的“老齐”那般瘦弱年衰。
    她把纸条叠回之前的整齐两道,交回游寅手里:“所以你才打那么多份工吗?”
    游寅点了点头。
    她抬头看他,而他逆光而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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