遗珠忐忑:“主子从御花园养性斋带回来的。”
弘历冷笑:“拖下去。”
李玉:“嗻!”
李玉一挥手,两名太监匆匆入内,眼看便要将遗珠拖下。
遗珠惊慌:“不,不要!皇上,是延禧宫,香谱是从延禧宫带回来的!”
弘历面色微变:“延禧宫?”
遗珠叩头如捣蒜:“皇上,令妃娘娘在教主子制香,这本香谱便送给了主子。只是奴才也不知道,主子竟起了这样的心思!主子生怕连累令妃,叮嘱了奴才不可说,奴才绝非有心欺君啊!”
弘历目光停在桌边的香谱上,迟迟不开口。
李玉:“皇上……”
璎珞,究竟是沉璧起了这样的心思,还是你起了这样的心思?弘历闭了闭眼,忽然将手中香谱丢给李玉:“烧了!”
李玉:“嗻!”
香谱被烧了,唯一一件指向延禧宫的证据烟消云散,可怀疑的火星却飘进了弘历的心底,他不知该怀疑沉璧,还是该怀疑魏璎珞,所幸此时侍卫来报,说有重要军情,倒是解了他的围。
弘历前脚离开,魏璎珞后脚就来了。
她得到消息不算迟,但也不算早,故而此刻才匆匆赶到,见沉璧羸弱地躺在床上的模样,不由叹气:“沉璧,你这是何苦?”
沉璧昂起布满汗水的脸,俏皮一笑:“一个不能生育的妃嫔,皇后不会再找我的麻烦,也不会再连累你!”
魏璎珞:“你太莽撞了!麝香丸治风湿外侵,身体疼痛,谁说能绝子了!”
沉璧吞吞吐吐:“不止麝香,我还在药丸里加了些水银。”
魏璎珞:“你——”
“草原上曾有常年佩戴麝草,导致终身不孕的女人,所以我才会想到这法子。”沉璧的笑容有些狡黠,“好了好了,别这种脸色,不管麝香丸功效如何,只要大家都相信,是皇后逼我服用,就已经足够了!”
魏璎珞盯了她许久:“你……为何要这么做?”
这手段杀敌一千,自损八百,若仅仅只是为了对付继后,也未免太过耸人听闻了吧?魏璎珞自问自己做不到,也想不通她为什么敢这么做。
“璎珞,你为了我,不惜跟皇后为敌。”沉璧温柔地看着她,“我不会让你后悔帮我的,从今往后,她为了自己的名声,也会投鼠忌器……你,可以安心了。”
正如她所言,在很长一段时间内,继后都必须谨言慎行,有“逼迫”宠妃服食麝香丸的例子在前,她要么什么都不做,做了,人们就会用最大的恶意揣测她的行为。
这就是沉璧的目的吗?束缚住继后的手脚,从此放其他人自由?倒像是她的作风,就如同那天她先兵后礼,用套羊的绳子把永珹拴上树,然后才跟他讲道理一样。
沉默良久,魏璎珞轻轻问:“可是……万一真的再也不能生孩子呢?”
沉璧无所谓道:“那就不生啊!”
魏璎珞又好气又好笑:“孩子气!”
“生孩子太痛,我不想再痛了。”沉璧呓语一声。
魏璎珞一楞:“你说什么?”
“我说了什么吗?”沉璧重又笑了起来,天真无邪,就仿佛刚刚的呓语只不过是魏璎珞的幻觉,她亲热地抱住魏璎珞的胳膊,“我累了,你陪我一块睡吧。”
魏璎珞被她缠得没办法,又念及她是为了自己才落得这幅田地,推诿了一阵子,也就点头应了,两人你挨着我,我挨着你睡下,外人瞧见,准以为是一对亲密无间的姐妹。
夜至三更,沉璧猛地睁开眼,许是因为异族血统,她的眼睛在黑夜里幽幽转动着一丝绿光。
外头隐约传来对话声,两个人都刻意压低了音量,只能识出是明玉跟叶天士,沉璧侧耳片刻,忽解下踝上的脚铃,然后翻身下了床。
她擅舞蹈,也就擅长控制自己的身体,能让浑身上下的铃铛随自己的步伐而歌唱,也能让自己的脚步如猫一样寂静无声。
赤足无声的接近门外两人,两人却毫无察觉。
明玉:“……我真的治不好了吗?如果是缺了什么药……”
叶天士:“无药可救。”
“怎么办,我该怎么跟璎珞说?”明玉喃喃,声音渐渐带上哭腔,“她知我家境贫寒,亲自为我筹备了嫁妆,连嫁衣都是她亲手为我缝的,说要让我风风光光出嫁,可我,可我……”
沉璧静静听着,眼睛亮晶晶的,如同一个听见有趣故事的孩子。
第一百七十五章 更多的报答
能让魏璎珞上心的事情不多,明玉的婚事算是其中之一。
这姑娘跟了她很多年了,两人名为主仆,实为姐妹,魏璎珞自己日子过得不如意,便希望明玉别步自己的后尘,重重考察之后,终于为她选定了一个对象。
“主子,明玉姑娘她……”小全子在门前欲言又止。
魏璎珞楞了一下,推门而入,只见屋中一片狼藉,聘礼散了满地,明玉背对着她坐着,冷冷道:“出去!”
“明玉!”魏璎珞皱眉,“你怎么了?”
聘礼是侍卫统领海兰察送来的,此人如今深受弘历器重,更难能可贵的是,他品行端正,家中长辈都只娶一个妻子,无人纳妾,在这样的家庭里长大,海兰察极有可能也只娶一人。
能够一世一双人,那么就算他家境贫寒一些也无甚,反正魏璎珞已经准备好了一份丰厚的嫁妆,足以补贴这两人的家用。
明玉回过头来,见是她,冷淡道:“我不嫁人。”
倘若她一开始就反对,魏璎珞自不会逼她,但如今庚帖都换过了,她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魏璎珞皱眉:“明玉,你与海兰察情投意合,如今聘礼都送来了,为何突然说不嫁了?”
明玉:“我不管,总之我不能嫁给他,我不能!”
魏璎珞:“你不嫁,总得给我个合情合理的缘由吧。”
明玉眼圈渐渐泛红,她总不能告诉魏璎珞实情吧?
纯贵妃早年间为了磋磨她,在她身体里扎了许多根针,有些被拔出来了,有些却埋在肺腑里,经年累月终成了一根根催命符,叶天士说了……无药可救。
这样一具身子,怎好去祸害别人?明玉推开魏璎珞,朝门外冲去:“我就是不嫁人,绝不嫁!”
“明玉!”魏璎珞忙追了上去。
两人闹出的动静这样大,可瞒不过身旁伺候的人。
无论明玉嫁或不嫁,总不能让屋里的聘礼就这么丢在地上,小全子领了几个宫女进来收拾,收拾完,差不多已是用午饭的时候,其中两个寻了个阴凉处用膳,还一个避开两人,悄悄去了宝月楼。
宝月楼内,太后褪下手上一串碧玉珠,套在沉璧的手腕上,珠子绿如春水,更衬得沉璧一截手臂白生生如莲藕。
太后抚着沉璧的头发,慈眉善目地笑道:“越是和你相处,越让我觉得亲切,这只是一份礼物,收下吧。”
沉璧伏在她膝上,如孩童承欢膝下,温情脉脉看她:“太后,沉璧不远万里来到京城,您并不是第一个给予我关心的人,却是第一个让我觉得像阿妈一样温暖的人。”
再没比这更贴心的话了,太后瞬间动容,握着她的手道:“如果你愿意,今后就把我当成你的阿妈。”
“嫔妾不敢。”沉璧咬咬唇,有些期期艾艾地看着她,“若太后真心疼爱沉璧,能不能容沉璧提一个请求。”
“你想要什么?”若能听她喊一声阿妈,便是天上的月亮,太后都会为她摘下来的。
沉璧:“太后,令妃一直精心教导嫔妾规矩礼仪,嫔妾对她充满了感激!看她为了抄血经,几乎是伤痕累累,心中实在不忍,恳请太后仁慈,免了这桩苦差吧。”
太后面色微变:“她向你诉苦了?”
沉璧看起来有些慌乱,连连摆手道:“不不,令妃什么都没有说过,您千万不要误会!”
太后心下一沉,只是为了让她安心,故而笑道:“你说得对,刺血伤身,违了佛家本意,那就免了吧。”
“嫔妾替令妃谢太后恩典!”沉璧极欢喜道。
两人一块用了午膳,太后年纪大了,用完膳后,便回寿康宫午睡去了,送罢太后,遗珠过来通报:“主子,延禧宫的消息。”
“哦?”沉璧笑道,“有什么好消息?”
遗珠将明玉拒婚的事情说与她听,然后撇撇嘴,有些想不通道:“主子,也没见令妃对您多好,您何苦一次次帮她?还特地求太后免她苦差……”
“你懂什么?”沉璧摸着耳垂上的红宝石坠子,似笑非笑,“还不够,远远不够……我还要继续报答她。”
她忽然将耳朵上的坠子摘下来,找了个锦盒装着,让遗珠送去延禧宫。因她总是往延禧宫里送东西,故而魏璎珞并不觉得意外,礼尚往来,也让明玉送了盒补品过来。
“明玉。”沉璧随手将补品放在一边,拉着明玉道,“听说你快要成亲了?”
明玉楞了一下,以为是魏璎珞告诉她的,只得闷闷的嗯了一声。
“你的身体撑得住吗?”沉璧啊了一声,有些不好意思地看着她,“其实那天夜里,我听见你跟叶天士的对话了……”
“你,你知道了吗?”明玉有些慌乱。
“可怜的明玉。”沉璧抬手抚了抚她的脸,“你一直没告诉璎珞,对吗?闷在心里很难受吧?”
明玉死死咬着自己的嘴唇,唇瓣被她咬得发红,似乎有血珠渗出来。
“无药可救,你一定会死的。”沉璧温柔道,“但可怕的不是死亡,而是死亡的过程,一天,一个月,一年……你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会发作,但到了那一天,你的丈夫会怨你,你的婆婆会恨你,还会一并恨上璎珞,他们会说:哎呀,令妃娘娘,你怎么把一个快死的人嫁进我们索伦家呀!”
“住口!”明玉大喊一声,然后祈求似的,“别说了,别说了……”
“你也可以选择不嫁,那难过的人就只有一个——璎珞。”沉璧叹了口气,“她那么喜欢你,那么信任你,把你当成自己的妹妹看,亲自为你挑选婆家,亲手为你缝嫁衣,最后……亲眼看着你暴毙而亡。”
“不,不!”明玉抬手捂住自己的脸,泪水从她指缝间溢出来,“我不想这样,我不想这样……”
“可你只能这样。”沉璧将自己的下巴搁在她的肩上,鲜红的嘴唇贴着她的耳朵,如蛊似惑,“明玉,记住我的话,只要你还活着,就得上花轿……”
数日后,延禧宫。
一只素手拨开珠帘,珠串碰撞在一起,声音之清脆如大珠小珠落玉盘。
明玉自帘后钻出,虹裳霞帔步摇冠,钿璎累累佩珊珊。
如同看着自家即将出嫁的闺女,魏璎珞上上下下将她打量,笑容直达眼底:“转个圈。”
明玉不情不愿的转了一个圈,裙摆随之旋转,在空中铺开一片红艳。
“好,好,好!”如天下所有的傻父母,魏璎珞此刻只知说一个好字。
明玉忽然拉住她的手,明媚的脸上尽是惶恐:“璎珞……我舍不得,真舍不得,我不想嫁,求求你,不要让我出嫁!”
她的恐惧源自生死,却被魏璎珞误会为恐嫁。
“明玉,你就像我的妹妹。”魏璎珞拉住她的手,柔声安抚道,“从前我姐姐对我说,若我出嫁,她一定亲手替我做嫁衣,可惜,这么美丽的衣裳,我这一生都无缘穿上了,但——我希望你能穿。”
明玉愣住。
“如果皇后还在,看到你出嫁,也一定会高兴。”魏璎珞抚摸她的脸颊,有些怅然,又有些欣慰,“我们的愿望都落空了,所以明玉,你要幸福,请你一定要幸福!”
明玉闭上眼睛,眼泪不断往下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