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夕也不知道自己应该作何感想,她拿着手机沉默了很久,久到手指以及脸蛋都已经被夜风吹得冰冷麻木了,才语气艰涩地说出了这么一句劝慰的话。话一出口,连林夕自己都觉得言语是这样的苍白无力,如果所谓的心灵鸡汤能让人不再悲伤,世上怎么会依旧这样黯淡无光?
柳东旭很轻很轻地笑了一下。
“但是,我能剁了魔鬼的爪牙,让世上诸多恶鬼瞧一瞧他们的下场,以后再不敢妄自作为,不是吗?”
林夕仿佛被针扎了一般从台阶上跳了起来,劝阻的话还没说出口,柳东旭一语说罢,却是挂了通话。
林夕几乎忍不住要砸了自己的手机,她狠狠地抹了一把脸,神情有些狼狈,却是听懂了柳东旭的言下之意。顾不得心头疑虑,林夕还是拨打了叶青的电话,也不知道叶青是不是二十四小时随时待命,这么晚了,电话拨过去响了不到两声就被人接起,叶青冷而澄澈的声线响起,道:“林夕?”
“复仇者是柳东旭。”林夕将薛素馨和柳东旭的过往一五一十地说了,声音隐隐焦虑,“他想要为薛素馨报仇,难免会对上那群涉黑人士!我是不知道他的打算,但是听他话语中的深意已经是心存死志,一个连自己都怨恨的人会破釜沉舟到什么地步?他是绝对不可能就此收手的!”
叶青闻言,沉默了片刻,并没有反驳林夕的说法,反而说道:“你是担心他杀人如麻,还是担心他染得一身业障?”
林夕微微抿唇,神情冷肃。即便内心真实的想法被人看破,林夕却也没有多少无法启齿的羞愧感:“……那些人,死就死了。”
叶青沉默了片刻,林夕听见电话那头传来收拾东西的声响,而他的声音响起,不容拒绝地道:“你回家等我,我去找你。”
林夕眉宇一舒,她下意识地感到了宽心,浮躁的心绪都因为叶青平和的语调而松缓了下来。
依照着叶青的意思原路返回,林夕站在林清妍家门的楼下,望着高楼黯淡的灯火,心里除了些微的茫然,就只剩下安宁。
手机铃声响起时,林夕以为是叶青打来的电话,下意识地摁了接听,谁知道手机凑到到了耳边,传来的却是尹成泽的声音:“林同学?很抱歉这么晚打扰你了,只是有一些比较重要的事想问你,不知道你现在方便吗?”
林夕愣了愣,道:“方便的,有什么事吗?”
“是这样的,距离上次预约的复查时间,你已经超过三天没来诊所。”尹成泽声音有些无奈,却带着小心翼翼的温和,“我只是代我父亲问一声,心理治疗之后你感觉可还好?病情可还有复发?如果有哪里觉得不适,一定要告诉医生。”
他在说些什么?
林夕有些不明所以地拧起了眉头,漫不经心地转了转脚步,眼底却突然映入一抹艳艳的殷红。
熊熊燃烧而起的火焰几乎要染红半片天空,在无星无月的漆黑夜幕之下,那火就似东升的旭日,烧得天空滚烫,仿佛日出之际的一抹曦光。
那个方向是……!
“抱歉,我还有事,稍后我会联系你的。”林夕匆匆忙忙地挂了电话,朝着火焰燃烧而起的方向跑去,以至于匆忙之间没有听见尹成泽的最后一句话。
“你的病情必须按时服用药物,上次给你的药应该已经吃完了,请尽快……”
……
漆黑的教室,摆放得整整齐齐的课桌,窗户大开着,夜风一吹,窗帘就如同涛声不绝的海浪,一层层地漾开层层叠嶂般的涟漪。若是月明风清之夜,那纵使无灯光照明,也依旧能在这样的场景下品出几分清湛风雅之美。可眼下风声飒飒,灌入耳蜗,能嗅见落叶飘零糜烂于地的土香,除了寂寥便只剩空落。
长身玉立站在窗边的少年轻轻拉扯了一下戴在手上的白布手套,一双骨节分明的手修长精致宛如玉塑,哪怕藏在手套之下,也秀丽得好看。
这双手,应该如精灵般优雅地跃动在黑白的钢琴键上,应该从容地拿起小提琴拉奏出悠扬的乐章,或是在一个阳光明媚的午后,慵懒地翻阅着浸透墨香的精装书籍。这双手,以及这双手的主人似乎都有着天生风雅的玉骨,从里到外都蕴养着矜持清贵的气度。
站在窗边的少年微微勾了勾唇角,夜风吹乱了他额前的黑发,露出他俊秀的脸,那样干净白皙,温柔而又宽和的模样。
他似乎在享受着这萧瑟寒凉的夜风,背后却突然传来了细微的呜咽声,打破了这一室清净宁和的氛围,横生诡谲与阴暗。
柳东旭微微偏首,看向教室内被捆绑住手脚、嘴上被贴了胶带、目光惊惧万分的三名少女,近乎认真地凝视了片刻之后,突然露出一丝温和的笑。
“别怕。”他轻声安慰着,甚至连眼神都是温柔干净的,不染半分沉郁扭曲之色,澄澈得几乎可以一眼见底,“很快就能结束了。”
但是被捆缚在这里的三名少女显然没能感觉到他的善意,甚至在他的凝视下染上了浓重得化不开的绝望,眼泪簌簌直下,却怕得连哽咽都不敢。
火光燃烧而起时,柳东旭笑了,与往常挂在唇边的笑容不同,他舒展眉眼,笑得宛如孩童一般纯澈自然。
“育人之地,教学根本。”他言语缥缈如烟,没个着落的地方,“若不能引人向善,便是脏啊。”
他在三个少女惊恐的注视下拎起了放在一旁的汽油桶,拧开桶盖,将汽油兜头浇在了三人的头上。
三个少女顿时涕泗横流地挣扎了起来。
柳东旭拿出一盒火柴,擦亮,丢下。
漆黑清澈的眼眸里,映着明灭的火光。
……
嘉里高校未能对学院内发生过的校园暴力事件以及几起凶杀案做出合理的回复,前来抗议闹事甚至是要求赔偿的学生家长被彻底激怒,痛失孩子的家属在悲痛之下什么事都做得出来。即便有警方一力封锁校园并且维护秩序,但是在结案之后警力回撤的当天夜里,依旧有几名家长联合在一起纵火烧楼。林夕赶到现场时,火势已经严重到几乎无法控制的地步,撩舔着建筑物的火舌宛如贪婪饥饿的魔鬼,一点点地蚕食着漆黑的天幕。
林夕趁着场面混乱闯入了教学楼,下意识地,她朝着曾经初中部一年级三班的教室奔跑而去——叶青曾经说过,那是薛素馨所在的班级。
她在楼梯口的台阶上堵住了柳东旭。
不知道是大脑缺氧导致身体跟不上动作,还是单纯的怒火攻心,等到林夕反应过来时,她已经一拳头将柳东旭打翻在地,疯了一般地掐住了他的脖颈。被她这样粗鲁的对待,柳东旭面上依旧容色淡淡看不出多少情绪,只是在她掐上他的脖颈时才伸出一双戴着白色手套的手,轻柔地握住了她的手腕。
“别,尸体留下淤青的话,会解释不清的。”
他的态度依旧是从容的,大概是因为心脏病不宜大喜大悲的缘故,除了叶青,林夕从未见过比他更能控制自己情绪的人。到了这种地步,他还能笑得出来,还能语调温柔地提醒她不要留下犯罪证据。林夕满腔的怒火就如同被松了口子的气球,一瞬间漏了个干净。
她眼神冰冷地看着躺倒在地衣着狼狈的少年,一字一句地问道:“这火是你放的?”
他温柔地勾了勾唇角,真实而又认真,道:“不是,我只是将当年校园暴力的详细经过发给了几位受害者的家长。”
遭受到校园霸凌的学生,敢回家开口告诉家长的学生极少,而即便告诉了家长,会被当做一回事的更是少之又少,这些往往会被成年人归咎于“孩子之间的打打闹闹”,却偏偏是藏在光明之下最真实的黑暗。嘉里高校霸凌事件的受害者不仅仅是薛素馨一人,但是闹得最大的也只有薛素馨一人,更多受到霸凌的受害者大多是因为情绪崩溃而选择自杀,最终被学校掩盖为“学业压力过大”而草草了之,变成一段不堪回首的伤心往事。
“我看你是疯了!”林夕揪住柳东旭的衣领,几乎要将他整个人提起来,“你就这样一无所有地对上了黑道组织?你会死的你知不知道?!你这条薛素馨换回来的命随时都会丢掉的,你知不知道?!你杀了几人?你还想杀几人?你继续杀下去你和那群没底线的畜生有什么两样?!!”
“杀了十三个,还想杀七个,不过不用我亲自动手了。”柳东旭语气淡然地回复了林夕的问题,“我通过姐姐的心脏贩卖摸索到了他们非法走私人体器官的渠道,倾尽家财搭上了这条线,花费了这么多年才收集到了他们的犯罪证据以及据点所在。这些会全部上交给警察。”
林夕目光一凝,却是道:“你以为这样就能把黑道组织捣毁?他们发展那么多年,一定根深蒂固,又岂是你能轻易动摇的?”
“你说得对。”柳东旭没有反驳,反而附和道,“不仅如此,能从这个组织里买到器官的人一定有钱有势,否则寻常富贵人家哪怕丧尽家财也不一定能买到救命的器官,大部分都要等他人捐献以及分配。这个组织存在的意义就是为达官贵人提供活下去的生机,我无权无势,即便提交了证据,又能怎样?”
他笑容微讽:“这个世界本来就不可能洁白如雪,所谓的公平与正义也不过是鲜花着锦的表象,我比谁都清楚。”
“所以我才要把事情闹大,大到无法收场。”柳东旭一瞬不瞬地看着林夕,语气坚定,“我恨这些害死姐姐的恶徒,恨这个藏污纳垢的肮脏学院,恨这个赞颂美德却将人性之恶视为合理的世界。我杀不尽这个人间炼狱里的恶鬼,但是我能以毁灭警醒世人,不能眼睁睁地看着邪恶萌芽生长,却无所作为。”
肆虐的火舌已经逐渐蔓延到了两人所在的地方,将空气焚烧得滚烫。
“一间学校里在这么短的时间内死了这么多人,被爆出校园暴力的丑闻,又和黑道势力擦了边,这间学校已经开不下去了。他们非法贩卖人体器官都是通过威逼利诱的手段让受害者签下了出售器官的合同,背地里沾染了无数人命,表面上却没有干任何违法乱纪的事情。以前他们游走在法律的间隙,现在却沾染了人命,你说,如果爆出那些学生的死是因为这个黑道组织的成员在杀人灭口,他们还能嚣张到什么时候呢?”
林夕攥着柳东旭衣襟的手再次一紧:“你以为真相能够被掩盖?他们会束手待毙?”
柳东旭很淡很淡地笑了笑,却是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我不能让时间溯回流转,也不能挽回曾经的一切,但是我能让这个世界少一些‘薛素馨’,还那些被命运苛待的孩童一个清白人间。”
林夕觉得,柳东旭是疯了。
大概是因为童年时期的悲惨遭遇以及薛素馨死亡的惨烈,让这个本应该前途无量的少年走向了极端偏激的不归路。他心底还有一些善良美好的东西,那些温软的存在大部分是薛素馨赋予他的东西,但是随着生命中唯一的光芒消逝在极寒永夜里,他也选择用那双被薛素馨保护得很好的手拿起屠刀。
——为了世上更多的光。
他心中已经有一套成熟的思想与信念,他和林夕一样,有自己为自己划定的底线作圈,外因动摇不得,他人动摇不得。
因为对于他们这种人而言,信念崩溃是比死亡更可怕的事情。
眼看着火势已经彻底控制不住了,林夕狠狠地将柳东旭拽起来往楼梯口处一推,看着他踉跄着摔倒,扶着扶手回望。隔着台阶,林夕居高临下地望着柳东旭,火焰在她的身后燃烧,她的眼神却透着锋锐的冰冷,像是一柄即将出鞘的刀。
“你一心想着复仇,想着颠覆这世间的恶,可你有没有想过,能让薛素馨安心撒手人寰的主要理由是什么?”
“不是被邪恶逼迫,不是被现实残害,她之所以能放心去死,是因为她觉得你能够活得好好的。”
“你做这些,不过是在发泄自己内心的怒火,让她九泉之下不得瞑目罢了。”
言尽于此,林夕撇下已经完全敛去笑容的柳东旭,转身朝着火海跑去。
柳东旭望着她没入火海中的背影,丝丝缕缕的笑意浮上那双过于清澈而失了人气的眼睛,澄亮的泪水在火光中显得那样透明。
“可你不懂,不管是这浑浊人世还是九幽黄泉,只要两人能在一起,都很好。”
柳东旭转身,朝着火海之外跑去。
背道而驰的两人,一人冲入火海,一人没入夜色。
作者有话要说: 下一章,林夕就该去死了。
薛素馨不是林夕的前世,但是她在故事里代表着林夕。
柳东旭代表着叶青。
这里讲的是分歧,林夕的想法是只要你活得好好的,就是死也可以瞑目了,因为我守住那一道光了;而叶青的想法,就是你想做的我可以替你做了,哪怕手染血腥也无所谓了,即便是死,两个人在一起,也足够了。
同样是守护,林夕的方式是牺牲,柳东旭的方式是杀戮。
背道而驰的信念,殊途同归的终局。
第一百五十九章 抑郁障碍(19)
作者有话要说: 总算……把这一卷收尾了。
感觉要喷出一口老血。
不过真开心(抹泪),终于不用再憋屈抑郁症了。
这一卷还有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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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夕随手拽下走廊墙壁上挂着的消防器,拧开了栓便冲进了初一三班的教室。
林夕刚冲进教室里,就看见三个已经被烧成了焦炭模样的人形,她用灭火器扑灭了人形身上的火焰,探了探鼻息,却发现三人都已经断了气了。三人烧得面目全非,几乎看不出原本的样貌。林夕辨认了好一会儿,才发现其中一个人正是前不久见过的郭敏熙。
眼看着刚刚压下去的火势又围了过来,林夕也不敢耽搁,干脆果断地抛下灭火器,转身朝着走廊尽头的洗手间跑去。
拧开水龙头,林夕将自己淋了满头满身的水,将一头长发飞快地扎成了丸子头,又用叶青送给自己的围巾濡湿之后当做口罩将口鼻捂了起来,就拎着灭火器冲了出去。柳东旭心狠,摆明是打算让这一场大火将嘉里高校烧为灰烬的。只是初中部教学楼的后头就是树林,那里星火即焚,若是火势蔓延到学生宿舍,那事情可就不能善了。眼下金秋十月天干物燥,稍有不慎火势就会演变成一场天大的灾难。
林夕一路跑一路灭火,好在嘉里高校身为老校虽然陈设有些老旧,但是防火设施还是做得不错的,每隔一段路都有安装一瓶干粉灭火器。林夕一瓶喷完了就随手丢在一边,换一瓶继续灭火,很快她的额角就沁出了冷汗。纵火的不止一个人,只靠她是不可能将火势完全压下来的。
再待下去只怕是自身难保,林夕忍住眼睛被烟熏火燎烧得酸涩的不适感,冲出了教学楼。她被浓烟熏得直咳嗽,因为剧烈奔跑而缺氧的大脑有一瞬间的空白,她挣扎着想走,不合时宜的僵木感却席卷了四肢百骸,将她定在原地,无法动弹。
低郁的情绪如同翻涌不歇的江海,在夜色下汹涌而来,林夕眼前的景象变得驳杂扭曲,鲜血淅淅沥沥而下,四周黝黑的土地上很快淌满了污血。林夕一动不动地站在原地,眼神木然,仿若将死之人。
鲜血很快漫过了她的脚踝,一片尸山血海中,一双白骨嶙峋的手从血水中挣扎了出来,被腐蚀了大半的手掌还带了大半的皮肉,尚且完好的地方骨肉匀亭,纤细白皙,分明是一双女子的手。这双娇美的手轻柔地攀附在林夕的小腿上,微微一用力,便从血海中拽出了一名女子的上半身。
女子容貌清纯宛如娇花映水,左半边脸颊到脖颈处的皮肉却已被腐蚀出了皑皑白骨,半张脸纯美如山中精魅,半张脸森然诡谲如狱中恶鬼。
她将覆盖着皮肉的那半张脸轻轻地贴在了林夕的小腿上,声如黄鹂,哀哀地呢喃着:
“君上——”
“救救我们,君上——”
林夕听不见,也看不见,她陷入了“僵木”的状态之中,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没想。
脑子像是生了锈的机器,齿轮徒劳机械地进行着啮合运动,努力咬合着思维的轮齿。林夕浑浑噩噩地往前走,也不知道自己的目的地在哪里,当她停下来时却发现四周稀稀拉拉地站了很多灰头土脸的人,有的是学生,有的是成年人。他们围在一起窃窃私语,面上满是焦虑,甚至大部分人都穿着睡衣。林夕懵了好一会儿,才发现火势已经蔓延到了住宿区这边来了,管理员正在紧急疏散着人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