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渊只得讪笑一声,心想自己又做了些多余之事,这对师徒也真是古怪至极,反正他是不会再回去了,他在桌旁坐下,而黎穆反手关了门,走到床边,盘腿闭目,只当他不存在。而顾渊瞥见黎穆的尾巴就绕在身侧,好好放在床榻上,一动不动,不免觉得他这个姿势真是甚是乖巧可爱。
他睁着眼甚是无趣,便打算倚着桌子小憩片刻,那烛灯就在他眼前,太过刺眼,他心想黎穆正闭目修行,这灯亮灭均可,他便将灯烛吹熄了,正想趴下来睡一会儿,却忽而听见黎穆开口说:“点灯。”
顾渊转头看去,黎穆已睁开了眼,一双眼眸在暗处微微散着绿光,正直勾勾盯着顾渊,窗外洒进些月光,落在床沿上,照着黎穆大半个身子,顾渊看见黎穆双耳竖立,身侧的尾巴已收到了身后,他神色冰凉,却显然已有些紧张了,见顾渊迟迟未曾动作,不由得提高了些音调:“把灯点上。”
顾渊先是下意识燃了灯火,这才隐约回神,黎穆许是有些怕黑。
顾渊心中诧异不已,自昨日见到黎穆起,他便一直是一副冷漠疏离的模样,倒是想不出他竟然会怕黑,烛火亮起,黎穆的神色平复下来,顾渊忍不住问他:“你怕黑?”
黎穆冷哼一声,并不回答。
顾渊心下笃定,只觉有趣,黎穆却不肯再闭上眼了,二人谁也不打算与对方说话,甚为尴尬,顾渊趴了好一会儿,终于进入梦乡,可他还没睡上多久,便听得屋内响动,他迷迷瞪瞪睁开眼,发觉黎穆已起了身,便嘟囔着询问:“什么时候了?”
黎穆不曾理他,收拾妥当后出了屋子,顾渊又趴了一会儿,忽而想起隔壁那一屋子人皮,登时睡意全无,蹦出门去追黎穆,好在黎穆没有走远,顾渊从廊下往外看了看天色,时间尚早,连日头都不曾升起来,他不知道黎穆起这么早是要去做什么,只得小心翼翼跟着他。
好在黎穆也不曾赶他离开,他跟着黎穆走出小院,绕上岩壁,壁上有一处石台,云雾遮绕,灵气充盈,正对着山间百景,倒是个修行的好地方。
黎穆走上石台,坐下盘腿闭目,显是要起早修行,顾渊站在他身后,习惯望着他那毛茸茸的尾巴,这几日黎穆空暇时总是在炼气修行,实在刻苦,一时无言,想自己若真是他师父,一定要好好夸奖他。
顾渊走到他身边坐下,却根本没有修炼的心思,他资质不佳,家中守着金银千万,自小便养尊处优不肯努力,父亲在世之时,总希望他能够被修仙门派选去,可他不争气,几轮资质筛选都落了榜,待到父亲过世之后,他更是没有了修炼的心思,只觉得当一辈子凡夫俗子也是很好的。
他想黎穆如此用心确是好事,保不齐千百年后也确有他所成一日,只可惜黎穆毕竟不是正道,跟着尹千面这等魔修,初起便已入了歧途,想必以后也不会有什么好结果。
待天光大亮,顾渊随着黎穆回到住处,有仆役已在外候着他们,那仆役仍是畏畏缩缩低着头不敢去望顾渊,声音刻板而僵硬,告知二人栾君已至,正在殿内候着他二人。
他一句话还未说完,黎穆已加快了步伐,顾渊见黎穆着急至此,不免有些讶然,却也提步跟上,心中更加好奇栾君所得的消息究竟是什么,他们走到屋内,远远便见着一名黄衣男子立于殿上,身量面容均是平淡无奇,并不出挑,见他们进来,往前几步,朝着顾渊一揖,道:“魔君,许久未见了。”
顾渊微微蹙眉,颔首算是答应,心中却已有疑惑——这人是如何认定他便是尹千面的?就算方才听仆役说尹千面换了新脸,也不该毫不犹疑便唤他作魔君。
黎穆却不曾注意此处,反是匆匆询问:“你说你已得了消息。”
栾君道:“不必着急……”
黎穆跨前一步,急道:“我如何不急!”
顾渊第一次见着黎穆如此失态,不免多看了他两眼,黎穆却似乎误会了顾渊的意思,他神色微黯,像是做错了事一般,退至顾渊身后,垂眸不语,连尾巴也彻底耷拉了下来。
栾君轻咳一声,反过来劝顾渊:“年轻人难免有些浮躁,魔君切莫生气。”
顾渊一副茫然,心想他哪儿生气了,一面偷偷拿眼去瞥黎穆,黎穆直直盯着地面,一言不发,却仍显得十分急躁,顾渊皱一皱眉,对栾君道:“你说吧。”
栾君答:“是。”
他自怀中掏出一面铜镜,念了两句咒法,镜面登时涌出一片白雾,而栾君在旁说道:“我寻至束桐镇,终于将这小白脸捉了回来。”
镜中白雾渐渐化作人形,顾渊定睛看去,这倒像是一名年轻男子的生魂被困于镜中,起初这铜镜尚且模糊,他只能认得出人形,过了片刻,镜中人五官容貌愈发清晰,顾渊蓦地一怔,认出此人是凌山观师叔辈的弟子贺潺,他们在越城大会时见过几面,此人修为平平,却绝不会如此轻易便被捉,而凌山观向来不问世事,倒不知栾君究竟为何要将贺潺捉来。
贺潺显是也看得见外边光景,他显是怔怔望了顾渊许久,忽而发声苦笑道:“顾少庄主,那魔头也将你杀了啊。”
顾渊板着脸不敢去答应他,倒听得栾君在一旁解释道:“当年一役,贺潺也在场。”
顾渊茫然不解,却也只能装出一副了然,反倒是黎穆颤声问道:“当年还有谁——”
他声调尖利,已不似平日里冰凉淡漠的模样,好似恨不得从栾君手中夺过那面镜子来一般,贺潺在镜中望不见旁侧的他,却也高声傲然答道:“你们便是散了我的魂魄,我也绝不会出卖同道好友。”
黎穆怒道:“那我先废了你的修行!”
他身侧煞气一瞬浓郁,如同那日与李显义交战一般,还要更可怖一些,栾君急忙将那镜子收入怀中,一面安抚他道:“黎少主莫要激动!”
顾渊也忍不住伸手拦住黎穆,他实在不明白黎穆为何如此愤怒,一面在心中细嚼栾君的对黎穆的称谓,如何就是少主了?
他想不通透,这厢黎穆终于勉强定了心绪,栾君又试探般道:“黎少主不若出去透口气定定心,我先将此事告知魔君。”
言下之意,是有些事不能让黎穆知道。他说的直白,黎穆自然明了,却不肯挪开步子,转眼去望着顾渊,目光里竟似有些哀求意味,顾渊不知如何才好,他想让黎穆留下,可循着栾君话语中的意味,尹千面是绝不会这么做的。
他犹豫道:“爱徒……”
黎穆一瞬神色黯然,似是已经知道了结局,闷声道一句“是”,便转头朝殿外走去。
在殿内终于只剩下了栾君与顾渊二人。
顾渊还不曾开口去问栾君究竟要告诉他何事,栾君却已抢先一步笑着与他说道。
“魔君这张新脸可真是像极了。”
第4章
顾渊最初以为栾君所说的是尹千面换皮之术精湛,新皮酷似原主,不由得在心中暗暗腹诽,他就是顾渊本人,能不像吗?
可他很快便觉得有些不对,若栾君真是想夸赞尹千面换皮之术毫无破绽,他应当说魔君手法越发精湛才是,怎么会说他的脸像极了,像极了谁?顾渊总觉得他意有所指,可此刻也只能假装自己明白了他的意思,淡然道:“那是自然。”
果真栾君往下便说道:“魔君如此恨他,为何还要模仿他的模样。”
顾渊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于是只沉默不言。
栾君却觉得自己是说了不该提起的事情,讪讪道:“魔君,路上我已审过贺潺,他倒是什么都不肯说,魔君可要再问一遍?”
顾渊知魔修大多手段毒辣,审人的手法更是狠厉至极,也不知贺潺是受了什么罪过,他们虽是点头之交,贺潺还逗过他,可好歹也算是同道中人,他怎么可能再让贺潺受审,便说:“不必了,我信得过你。”
栾君一怔,显是有些吃惊,却仍是讨好般笑道:“看来魔君今日心情甚好。”
顾渊已大约摸清了尹千面的性子,他知道尹千面性子古怪,这些人大多都畏惧他,干脆便朝着栾君伸出手,道:“拿来。”
栾君不解问:“什么?”
顾渊说:“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