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明晏回头,冲穆玛喇点点头,“北边河谷的牧民今天刚到,他去安顿了。”一边说着,他一边跳下了土包,“你不多歇两天?”
“你明知道我是个歇不住的。”穆玛喇还不习惯眼罩这玩意,看人时老忍不住眯起眼睛,“这地方的蚊子叮过死人,毒得很,你回去最好涂点药。”
“什么?”
“你脖子上咬了好大一块呢。”穆玛喇伸手指了指。
宋明晏下意识拉了拉衣领,忽然干咳了一声转了话题,“今天黑电到了,送来的消息说王帐准备启程前来汇合,我得过去照应。你明白的,王帐停下了时是一座坚不可摧的堡垒,但它现在在移动,那就是一个不能丢弃的累赘。末羯不是傻子,不会等着累赘变成堡垒。”
一提到战事,穆玛喇哪还管什么蚊子不蚊子,原本眯着的眼睛也倏地瞪大,“墨桑那小子还不死心吗?阿拉扎都死了,他……”
“阿拉扎死了,可他还活着。”宋明晏低声道,“末羯人跟我们不一样,只要他还活著,这一切就结束不了。”
宋明晏口中的“他”如今正在接见从夏场撤走的数千骑。
“阿拉扎死了,是被一个东州人杀死的,这个东州人才刚满二十岁。”墨桑摸着拇指上的扳指,“我早该明白一件事。”
“什么?”身边的英格里下意识问道,阿拉扎死了,他便接任了白鹰的首领。
“宋明晏才是最大的变数。如果他不在北漠的土地上,胡布不会死,哲勒也早该在春天吊死在高架上,如果是他哥哥当上图戎汗王,现在哲容这种废物已经跪在我面前舔我的靴子了。”男人缓缓说着已不会发生的另一个世界,“……我早该在五年前去图戎喝喜酒的时候一刀捅了这个小家伙。”
英格里努力回忆着数日前站在哲勒身侧的那位年轻武士:“他看起来不怎么厉害。”这句话说完,他又连忙着加了一句,“当然,我知道他只是看起来不怎么厉害,我知道东州人都狡猾,阿拉扎会不会是大意……”
墨桑摇头:“阿拉扎不是胡布,他从没轻视过任何一个敌人。”
他已安排好残骑们归队休整,走到一旁将一卷帛纸丢进了炭盆里。帛纸暗纹繁复,是东州的上好书锦,昂贵的纸面很快张开一个个黑色大嘴,将上面张扬肆意的字体一口口吞了下去。
英格里扫了一眼那已烧了一半的帛纸,迟疑问道,“汗王,这次我们听了宋明喻的布置,结果却是大败,会不会是宋明喻故意……”
“你记不记得他派来的使者听到宋明晏在图戎时是什么反应?”墨桑反问,“没有反应。他早知道他弟弟在北漠,却一点行动也没有,反而主动找上了我们。我能理解他,我要是知道我有个失散多年的小兄弟落在了狼窝里,也会跟他一样。”
英格里不语。
“阏氏安排好了吗?”
“是的,您离开王帐之后就一切安排妥当了。”英格里想到几日前的雨夜,叹息了一声,“您派人去接若娜朵丽,结果却……”
男人嘴边露出一个凉而晦涩的笑,“我送若娜去图戎那一天就知道绝没有再能接她回来的那天。英格里,你不要小瞧女人,她们有时候比男人聪明的多,也清醒的多。”他说罢沉默了片刻,不由想起了临行时妻子抱着刚满周岁的儿子,一定要他低头吻一吻孩子的脸颊。她同样是个聪慧的末羯女人,一定什么都明白。墨桑用力闭了闭眼,“赤云王还没一统北漠的时候,连自己的女人和孩子都能亲手射杀,我不如他。”
英格里连忙俯身行礼。
帐外传来两声悠长的犀角号,昭示着最后一批精骑也已集结至末羯汗王的身边。他取下挂在柱子上的刀,“既然宋明喻的那套已经证明了在北漠行不通。那么就该用草原上的解决办法。”
墨桑将刀系在腰侧,突然问道:“英格里,你觉得哲勒是个当汗王的料子吗?”
英格里没料到墨桑会问他这样的问题,男人困扰的按着后脖颈,“这个……他既然是图戎第一的武士,应该是适合的吧。”
“阿拉扎五年前把我从兽笼里拉出来跪下饮了我的血,他当时身手可比我厉害,为什么他要臣服我,而不是不取代我当王?”墨桑见对方语塞,哈地笑了一声,“哲勒弟弟出事之后,我跟他见过一次,比了最后一次刀,他的刀上除了迷惘之外什么都没有。但前天夜里,我知道他回来了。”
白狼。
墨桑透过空气,仿佛又看到了哲勒骤雨将至时那双毫不畏惧漆黑的眼睛。
秋叶滩的驻民又多了不少,营地仿佛是个肥硕的胖子,如今还慢吞吞的往身上加了一圈厚厚的冬衣,变得愈发臃肿迟钝。哲勒招呼人将马栅重新围好后没有前往夏场查看清扫进度,而是另去了一个地方——俘虏营。
这里没有一个周身完好的末羯人,没伤的都撤退了,剩下这百来人都是雨夜后奄奄一息被带回营地的。驻地物资不足,连自己人用以治疗的药品都不足,何况分予这些尚且还是敌人的末羯人。这里的死气甚至比战场更重,哲勒走近一座帐子,略扫了一眼便看见不少堆叠在伤员下早已青紫僵硬的四肢。
他刚往前迈了一步,就被人拉住了脚踝,他低头看去,却只能望见一团脏兮兮的乱发,和已分不清颜色的衣裳。
“图戎人……滚出去!”脚边传来末羯口音浓重的咒骂。
哲勒没有挣开那人的手,只站着不动,环视着所有的活人,每一个活人的眼里都充斥着抗拒与恨意。哲勒不为所动,径直道:“今天早上有人来给你们送食物,你们将他赶走了。”
“滚出去!”那人又重复一遍,他声音嘶哑难听,但相当年轻。
“我不会出去,因为我是图戎的汗王,这里是我的领土。”哲勒话一出口,帐中的空气便冻结了。他明显感到抓住他脚踝的那只手用力了一分。
有人朝哲勒吐了口厌恶的唾沫。
哲勒蹲下来,抓住了那名锢住他脚踝的末羯人的头发,迫使对方抬头,他看到了一张几乎可以说还是个孩子的面孔。对方脸上东一道西一道沾着灰尘,从左颊到下颌有一道不深的刀伤,结了黑色的痂,他眼眶通红,瞳孔周围暴起细细的血丝——如果他的双脚还能站立,如果他的手里还能有一把刀,哲勒确信这个男孩会把刀毫不犹豫地劈向自己的脖子。
“在北漠,只有仇人才会拒绝送来的饮食。”哲勒看着对方的眼睛,“墨桑教育你们,末羯和图戎是仇人对吗?”
末羯男孩喉头嗬嗬响着,没有回答。
“回答我,图戎做过任何羞辱末羯的事情吗?”哲勒掌中的黑发短得勉强能编成辫子,说明对方不久前才行完成年礼,“我们糟蹋过末羯的女人,抢过末羯的牛羊吗?你的阿妈,你的姊妹,兄弟,可有任何一个被图戎人侮辱过吗?”
“没有,”男孩瞪视着年轻的图戎汗王,眼里闪烁着痛苦的回忆,“他们都死了,在去年的大风雪里。”
哲勒抿起嘴。
“你身边有人死去吗,图戎王?你穿着好衣裳,吃着羊羔肉,睡在最舒服的金帐里,”末羯男孩干涩的嗓音因为他不断拔高的音调愈发破碎,“你怎么知道,怎么会知道……”
“我知道。”哲勒答道,“我知道身边的人死去,受伤的滋味,知道背叛与绝望的滋味,我也知道濒死的滋味。”
男孩发出一个近乎抽噎的讥讽,他松开了手。
“图戎的王,你为什么要来这里。”长久沉默后帐子里又有人问。
“来寻找化解仇恨的方法。”
“你想让我们投降?”一个尖锐的声音从另一个角落响起,“不,我们宁可脸上挨一下烙铁,也不会对图戎投降。不光我们,任何一个末羯人都是这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