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谕令大体是让北疆修生养息,建城造池,又说派来许多教师,将会教化民风,使老幼有养。
众人皆是赞叹圣后仁慈,只有一人突然撇嘴:“也没你们说的那么好,燧宫统治时候,大差不差也是这样做的,只是没有写在纸上贴出来而已。”
其他人责备他:“你怎么能将圣后与邪魔相提并论呢?”
那人便与周围的人争起来。
大声嚷嚷的大声嚷嚷,拍桌子的拍桌子,闹了许久,也没见人动刀兵,也没有人来阻止,倒是有几个酒客觉得无聊,先后走了。
言枕词也走了。
他走走停停,见识了许多北疆风光,接着又在北疆里找到了一处颇具江南风景的小院子。
这院中有几间厢房,有一棵小树,还有一座伫立树旁的墓碑。
言枕词找到这座院子的时候,院子里的墓碑前已经躺了一个他的熟人。
他略有意外,上前道:“刀神?”
横躺在地上的人抬起眼睛。
他眼神惺忪,脑袋旁放了个大酒坛子,身上有许多酒渍,从不离身的金刀竟然破天荒地孤零零插在墓碑之前。
刀十三说:“是人神啊——”
言枕词:“老道有名有姓,实在不行,也可称呼我为镜留君。”
刀十三醉醺醺地笑道:“道士不喜欢‘人神’?那干什么称呼我为‘刀神’!我也还是喜欢十三神杀——神杀——杀神——杀明如昼——嘿嘿嘿——”
刀十三醉眼朦胧:“你来这里……干什么?这里就只有个空碑!你记得这……碑吗?这碑上有,有我的记号,我将我金刀上的金环卸下一个打入了碑中!这代表我刀十三赌命也要完成的承诺!但我……我不记得这回事了,哈哈哈!……”
“回想我这一生,既没有朋友,也没有宿敌,就连让我功成名就的一战,我也觉得同在梦中,这人生真是无聊啊……”
他大喊大叫,叫到后来,又醉过去了,一翻身就呼呼大睡。
此人醉了。
言枕词看着对方,上次相见,隔着三丈还远,他已听见金刀怒啸,锋芒迫身;如今相见,三步距离,插在碑旁的金刀依旧不言不动,如同死去。
如今躺在地上的,不再是刀刀向神杀的十三神杀刀十三,不过一个落拓酒鬼。
或许我也一样。
行走世间的,更不是世间传奇镜留君,不过一个找不到过去,看不见未来的旅人而已。
他心中怅怅,一转眼望向前方墓碑。
这座小小的院子里头,他发现了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
那是一支藏在床头夹缝中的发簪。
发簪以白木制成,并不是什么贵重的东西,但自己亲手雕琢出来的簪子,总是比较容易辨认,也比较难以忘怀。
我曾今来过这个小院。
也许还在这里呆过一段时间。
可我已经不记得这回事了。
正如眼前这块空碑,明明被人贴心地放在树下,有风遮风,有雨挡雨,最最重要的碑上却一字不刻。
就像立碑之人早已明了,哪怕刻了,也会被人遗忘,也会被人篡改。
像有一只大手,将这幽陆上所有与阿渊相关的东西,那些曾经存在的东西,无论是存在世间还是存在人脑海中的东西,全部无情抹去,丁点不留。
他上前一步,单膝跪地,伸手抚上墓碑,想象着曾经有一个人蹲在这里或者跪在这里,想象着他们曾经一同立碑一同栽树,想象着他曾经在这里生活或者养伤一段时间,在那段时间里,有另外一个人将他照料,同他说笑。
想着想着,仿佛真有一个人从混沌之中向他走来。
他惊喜焦急,慌忙伸手去够,对方却如烟雾一般消散,而他也从梦中醒。
从梦境到现实,如从云端堕落人间。
言枕词身躯轻轻一晃,站起来,转身离去。
当他将要离开这方小院的时候,刀十三的声音再度响起,仿佛梦呓:
“道士……那最终一战……我偷袭明如昼,然后就将这旷世魔主……杀死了吗?那为何我一点也没觉得我的刀突破了……刀十三的刀,还是过去的刀……”
言枕词不能回答刀十三的问题。
一如无人能够回答他的问题。
他再一次停留下来,怀抱着自己也不太相信的希冀,期望能在这里找到更多的东西。然而一如既往的没有后续。
他也不知自己在这个小院里头看了多少日夜,忽然有一天,街市上张灯结彩,洒扫一新,还有人杀猪杀羊,舞龙舞狮,大祭沙神,真个热闹非凡。
言枕词颇感错愕,他寻了个路过自己身前的人问:“今天是什么节日?”
那人也错愕道:“怎么,你不知道吗?这是圣后挫败邪魔的十年整了,一月之前,西京传来消息,圣后大赦天下,自今日起将免税三年!”
言枕词怔了怔。
他还想再问些别的,可答话的人已经走了。
他于是信步向外走去,走过人群,走过街坊,走过城池,一路又走到了大庆西京。十载眨眼过,昔年被战火摧折的皇城如今也重新屹立,较之往昔,更为宏伟与壮观。
他入了皇城,于闲逛之中偶然听见圣后与奉天候说的一席话。
那时黑夜幽静,殿宇深深,圣后站在别殿之中,同奉天候说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