然而,他十一岁时沦为奴隶,十二岁才开始学舞,又是个肩宽腰窄的男儿郎,浑身骨骼经络较女子更为僵硬。幸而年纪不大,夜夜被逼着苦练两年,他方能勉强能曲腿摆出这姿势,却总碰不到耳朵。
“若主人不悦,”孙掌事抡起鞭子,使劲在他大腿内侧的软肉上捣了几下,“你要如何活下去?”话音未落,他径直捉住雪奴的脚踝,硬生生将他一条腿掰过头顶,用牛筋皮绳捆在背后的立柱上。
整根腿筋撕裂般地疼痛 !
雪奴双瞳剧烈收缩,大口大口地喘气,豆大的冷汗颗颗掉落。然而,他自始至终没有发出一声呼痛——雪奴是个哑巴,只能断断续续地发出若有似无的“啊啊”叫声 。
夜深露重,朔风如刀,空旷的原野蒿草丛生,舞姬们陆陆续续练完离开。雪奴面色苍白,任由孙掌事帮自己换了另一条腿,继续孤零零被绑在立柱上。
孙掌事是个近六十岁的老鳏夫,明明是个汉人,却靠着在匈奴贤王手下训练舞女来讨生活,便知其生存已是不易,遑论再娶妻生子?
此刻,他面上带着慈和的笑容,眼中却充斥着黏腻的欲望,慢悠悠踱步走到雪奴身前,给他擦了把汗,装模作样用鞭子在他腿上、身上敲敲打打,生生将对方激出一身鸡皮疙瘩。
“人生天地间,便是来受苦的。”雪奴能分明地看到,他的喉结鼓了鼓,咽下口水,才开口问自己,道:“能有片刻欢愉实属不易,嗳,雪奴,想填饱肚子么?”
雪奴过了今冬才十四岁,但他幼年遭逢巨变,人情世故比别人懂得都要多,见到孙管事的模样,自然知道这口吃的得来绝不会容易。
他勉强扯起嘴角笑了笑,一双鹿眼灰蒙蒙没有神采,摇了摇头。
孙掌事瞬间色变,重重抽了他两鞭子,骂:“一个阉奴,屁股能有多金贵?纵使你、你……!若真等得不耐烦了,休怪我将你那点子破事抖落出去。”
毕竟雪奴的主人身份特殊,老奴才惜命不敢出格,只从怀中掏出一条手臂长的粗铜链子,紧紧扣在雪奴双腕上的铜铃圈间。
他恨恨地朝少年脸上啐了口唾沫,便即离去。
雪奴奋力摇头,将那点唾沫甩掉,却总觉得自己脸上黏腻湿滑,透着十足的恶心气味。
他抬起头来 ,万里长空,群星闪耀,但天地茫茫独留自己。
他心中凄苦难耐,闭眼长啸一声,喷出的热气瞬间化作一股白霜,心想,这老东西三番两次用“破事”来要挟于我,可我不过是个寻常牧人的孩子,又能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情?
他至今所做过最坏的事,不过是将瘸腿的南匈奴小质子刘玉埋在雪地里——后来还跑回去将他挖了出来。为了这多余的良心,险些被小瘸子的母亲给活活打死。
幸而喜好歌舞的贤王乌珠流乘轿辇经过,见雪奴身形漂亮,着孙掌事将他收入舞乐班去练舞,这才留下了半条命。
雪奴抬头望向绑在自己脚踝上的牛皮筋,心想,白天背着小瘸子来回往返,日落后还要排练到半夜,此刻实在精疲力竭,若是不将我绑着,怕是早就倒下了;但若是一直被这样绑着,我决计活不过今夜。
这样的日子还要过多久,还能过多久?
他抻长了手,仅能让指尖触到皮筋,无法撼动它分毫。腿筋被绷到极限,冷汗一滴滴落下来,砸在地上,寒风吹过便滚成一颗冰霜。
就差那么一个指节的长度,他就能发力将皮筋扯下来,但这一丁点的距离此刻却如天堑一般,遥不可及。可他不能死在这鬼地方,他已经快忘了吃饱饭的感觉,无论如何也不要做个饿死鬼。
孙管事想要他,前前后后暗示了许多次,只不过碍于他的主人而不敢硬来——他的主人名唤李雪玲,是大周朝洛阳高官的女儿,南匈奴左部帅刘彰正妻,十四年前南北匈奴议和,带着年仅两岁的刘玉出关为质。
有时候,雪奴被饿狠了,也想过先低一低头。男子汉大丈夫,原也不在乎这个,可是到了此时……雪奴的脑海里翻滚着种种念头,他的目光也四处游移着,忽而一点雪芒映入眼中!
他心头一跳,脑中灵光一闪 ,猛地低下头,又将腿筋扯得生疼,忍不住倒吸一口凉气。果然,刚才舞过的那把长剑,此刻正落在他脚下一掌外。
少年狡黠一笑,双眸灿若星辰,将长腿一伸,足尖发力勾起,便把长剑踢至半空,继而伸手紧紧握住。他手腕轻旋,极熟练地挽了个剑花,那皮筋瞬间断作两截,应声落在地上。
雪奴饿得两眼发黑,没了皮筋约束后果然马上扑倒在地,缓了好一阵才清醒过来,急急忙忙朝着小瘸子所在的营帐赶过去。
好容易走到栏杆外,他一低头,才发现手中仍拿着剑。
他盯着透着寒光的三尺青锋,双眼中跳动着仇恨的冷火,然而此时此刻,他还没有能力复仇。
当他第一次逃跑被抓回来的时候,便被孙掌事一脚踩在地上,生生看着其他试图逃跑的奴隶们被凿开天灵盖,灌入滚烫的水银,然后落下一层完完整整、血肉模糊的人皮。
他恨恨地一咬牙,胡乱将那柄透着寒气的铁剑一扔。
“咻——”破风声响,剑身竟整个没入地面!
第2章 欺辱
“天杀的小杂种——!”
雪奴佝偻着背,蹑手蹑脚从李夫人帐篷外摸过,他是如此的小心翼翼,却还是惊醒了李夫人。女人尖锐的叫骂声穿破长夜,又被淹没在塞外茫茫风沙中。
有时候,雪奴忍不住想,李雪玲怕是早就被这茫茫的草原和荒漠逼疯了吧,她甚至夜里根本就是睁眼睡觉。此刻,这中原悍妇双目圆睁,一巴掌掴在雪奴脸上,把他打得嘴角流血,继而骂骂咧咧地一把薅住他的头发,强迫少年跪在磨刀石上。
“贱奴才!若非我将你留下,给你一口狗食吃,你能活到今日?早与你那短命的爹娘黄泉相见了!不知感恩的狗东西……”
石板冰冷刺骨,待会儿离开时说不得会被粘掉一层皮。雪奴浑身酸软无力,整个人都在颤抖。
但这一切加起来,也不会比李夫人的话更能刺痛他。
三年前,雪奴还叫柘析白马,他的部落在玉门关外的云山附近放牧,他们的家园水草丰美,天蓝水绿。
那日傍晚,天空中云蒸霞蔚,族人们围作一圈高歌曼舞。
父亲满脸胡须、形容枯槁,已经看不清真实的面容。他坐在一辆小木车里,月白的武士袍下隐约现出双腿的轮廓,消瘦得如同一对枯柴棒子。日薄西山,太阳像是一颗金晃晃的珠子,正嵌在他的唇峰上。
翠色草场上不知何时飘起一道烟尘,那是张牙舞爪的匈奴铁骑,他们手上的锋镝闪烁着粼粼波光。匈奴人秋狩的日子,是父亲的祭日;匈奴人大庆的日子,他母亲的祭日。
他们血洗了自己的部落!
幸存下来的女人与孩子,统统被匈奴人劫回营地,年轻的被充为军妓,年幼的则被卖给中原行商。
李夫人通晓胡汉语言,负责在贩奴时为匈奴人翻译、与中原行商谈价。她在卖掉两个姐姐之后,以一种极为恶毒的眼神盯着白马,仿佛想要将他扒皮拆骨一般,那恶意来得莫名,白马至今都记得。然而,最后她却瞒着匈奴人,偷偷将自己藏了起来——那年,她的儿子刘玉意外堕马摔成个瘸子,身边只跟着一名刘彰的义子、名唤刘曜。孤儿寡母出关为质受尽白眼,连个奴隶也养不起。
在匈奴,奴隶是一种财产,李夫人养不起奴隶,便把雪奴“偷”了过去。
她或许是从那时起便患上了失心疯。
怕人发现自己偷窃,她便用铁钳将雪奴满口乳牙尽数拔除,不让他说话。怕有人说这奴隶来路不明,她便以烧红的洛铁在白马稚嫩的脚掌上烫下一个汉字“奴”,继而请来孙掌事,对白马做出……他此生经历过的、最为残忍的事情,将他彻底伪装成一名中原商人带过来便卖的白雪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