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是……”夏云夕待要阻止,一看身后,篝火已窜起几尺来高,众人正将点着的棉絮、破衣抛上树枝,她不忍,却也无法可施,只能眼睁睁看着清雅幽静的桃林,成为一片狼藉。
忽地一幅靛蓝衣角掠过视线,一名男子手执玉箫,站定在他们中间。
他的衣褶在风中飘起,酒气微熏的桃花眼,似笑非笑的望着众人,扬手挥袖,扫灭了树上的火苗。
宋荇叱道:“海镜!你自甘堕落做了笑面贼,海澜庄的脸都给你丢尽了!今日我们便要为武林除害,取你性命!”
众人也附和道:“笑面贼,纳命来!”
那男子宛然便是海澜庄的二公子海镜,亦是连日来,江湖中人认定要捉拿的‘笑面贼’。
见他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夏云夕实在不敢相信,眼前之人便是掳走自己弟弟的恶徒,越过众人,走上前道:“你……将我弟弟还来。”
海镜的眸子弯了弯。他容貌俊雅,不笑时犹带三分风流,此刻堆起笑意,更是说不出的倜傥潇洒。夏云夕心中无端一跳,登时双颊布满红云,忘记了自己的初衷。
宋荇见她模样,忍不住怒意,唰地拔出佩剑,向海镜胸口刺去。
他们闯入桃林之前,海镜正自凭吊亡父,感悟伤怀,不免多喝了几杯。这片桃林乃是他心中清净之地,而亡父海映星则是他不可触动的逆鳞,这些人误会他是‘笑面贼’,他可以不予计较,但闯山毁林,无疑是在他脸上打了个响亮的耳光。
眼见剑到,海镜左臂回抄,手中的酒坛越过对方长剑,哐地一下,敲在宋荇的腕骨。
宋荇吃痛之下,长剑撤手,怒道:“你们看甚么?一起上!”
顷刻之间,众人拔剑而上。海镜击退宋荇,顺势端起酒坛,往口中灌了一大口,用衣袖拭去唇边酒液,笑道:“喝得不够醉,打人都不利索。”
目光一沉,右手玉箫掷出,在众人头顶转了个大圈,众人动作齐齐顿住,待发现毫发无伤,即又簇拥而至,奔到半途,突然听到嗤的一声,头顶上的发髻散开,面面相觑之下,发现人人都披散着头发,模样好不狼狈。
宋荇暗骂道:没用的东西!拾起长剑,自左路抢到海镜跟前,这时海镜正受两人双刀合攻,见宋荇挺剑又上,左手酒坛隔开长剑,右手玉箫抵住双刀,往下斜引。
那两人只觉刀刃上被黏附了一层吸力,身不由主,向宋荇两肋砍下。宋荇剑招已发,不及撤回,这时又见两柄长刀朝自己砍来,吓得魂飞天外,大叫道:“夏姑娘救我!
纵然夏云夕颇得夏家真传,武艺不凡,但他堂堂男儿,竟向一个女子求救,端的是引人不齿,而危及当头,宋荇并无余暇顾及他人眼光,见夏云夕兀自痴痴看着海镜,拔高声音道:“云夕!我才是你未来夫婿!”
夏云夕仿佛被当头棒喝,乍然惊醒,咬了咬牙,自腰里抽出长鞭,舞到双刀跟前。
长鞭带风,咻咻两声,击落那两人手里的刀刃,宋荇甫离险境,大骂道:“傻货,滚远些!”
那两人随他前来助阵,被人牵制不说,还被自己人辱骂,憋了一肚子火不敢发作,退到远处,冷眼旁观。宋荇得夏云夕相助,信心大振,放话道:“恶贼,今日就教你败在我宋家的无垠剑法之下!”
此话一出,不仅众人面露异色,便连宋荇身旁的夏云夕也皱起眉头。这时人人都可看出,夏家小姐的鞭法要胜过宋荇剑法甚多,若无夏家小姐仗鞭相救,宋荇早已是海镜手下败将,但这人却厚着颜面,硬拿他宋家剑法逞威,众人心里不由都骂了句无耻。
但剑在弦上,不得不发。夏云夕尽管心里不是滋味,嘴上却未多言,长鞭舞处,树枝簌簌作响。海镜的一袭蓝袍随着鞭影翻飞,左躲右闪之际,腾出空来,喝了口酒。
“桃花坞里桃花庵,桃花庵里桃花仙,
桃花仙人种桃树,又摘桃花换酒钱。”
见他喝酒念诗,夏云夕鞭势一缓。
宋荇叱道:“云夕,别受贼人迷惑!”长剑唰地一声,向海镜迎面点至。
海镜头颅后仰,似喝醉一般,摇摇晃晃,口中继续吟道:
“酒醒只在花前坐,酒醉还来花下眠,
半醉半醒日复日,花开花落……年复年。”
这曲桃花庵歌,乃是唐寅自况、自谴兼以警世之作,被海镜随口吟来,更有花飞雪舞,风流肆意之态。只听得前两句,夏云夕便已神驰醉迷,不能自已。
她攻势愈缓,宋荇剑势却越来越疾,眼眸一瞪,大骂道:“兀你个奸贼,害了云斐不说,又来迷惑我未婚妻子,好歹毒的心肠!”长剑不住攻向海镜面门、肋下、腰侧,一招一式,均携杀意。
但海镜看来酩酊大醉,每每长剑攻到身前、间不容发之际,又能适时避开。便听他继续吟道:
“但愿老死花酒间,不愿鞠躬车马前,
车尘马后富者趣,酒盏花枝贫者缘。”
一句‘但愿老死花酒间’,令得夏云夕手中的长鞭几欲把握不住。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活在花下,醉在花下,这样的日子,何等快意,又何等逍遥。试问这样一个淡泊名利的人,如何会在江湖中为非作歹,奸淫掳掠?
“……若将富贵比贫者,一在平地一在天,
若将贫贱比车马,他得驱使我得闲。”
仰首饮尽坛中酒液,海镜衣袖一拂,弃了酒坛。这时宋荇已气红了眼,横剑扫来,直指他胸前要穴。
眼见海镜醉眼迷蒙,对攻来之式毫不在意,夏云夕‘啊’的一声,长鞭在空中倒卷,缠上宋荇的剑尖。
宋荇大喝道:“你干甚么!”
夏云夕耳中听到这声喝斥,才意识到自己做出了甚么蠢事,心中慌乱,即便撤了招式,哪知此刻剑上的余力犹在,宋荇若是放手,她自安全无虞,但这招是宋荇倾力而发,贸然撤回,必要损及自身,宋荇如何肯行?
眼见夏云夕要被一剑穿心,海镜飘身而上,玉箫挑落,封住了宋荇的剑路,顺势手一抄,将夏云夕带到怀中。行动之际,全无半点着急慌乱,口中兀自吟道:“
“别人笑我忒疯癫,我笑他人看不穿,
不见五陵豪杰墓,无花无酒——锄做田。”
周围掌声雷动,夏云夕倒在海镜怀中,久久无法回神。
这时林间忽然传来一声冷哼,海镜手一抖,夏云夕身子没了着力之处,倒在地下。她满脸通红,自地下爬起,责怪道:“你……”
海镜将玉箫插在腰里,向她抱了抱拳道:“夏姑娘明鉴,在下并非‘笑面贼’,令弟也确非在下掳走。”
此时看他,眼中哪有半分醉意,夏云夕心道:适才那招,他定能及时避开,自己这是多管了闲事。这般想来,更是羞得几欲找条地缝钻将进去,为了掩饰窘意,她斟酌着开口:“江湖传闻你便是‘笑面贼’,空穴来风未必无因,你……”
海镜笑了笑,道:“笑面贼是何人,答案终究会浮出水面。不过就在下猜测,令弟并非为笑面贼掳走。”
夏云夕呆了一呆,未及答话,宋荇已跳了起来:“满口胡言!这里人人皆知你便是笑面贼,你还待要狡辩。”
海镜笑容不变,侧过头来,问夏云夕道:“夏姑娘此行,究竟是要捉拿笑面贼,还是要找回令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