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能……能再摸摸我的头吗?”
如果忽略那个和老虎一起洗澡的试探,这大概算五虎退第一次向新任审神者提出请求。在小短刀期待的目光下,都彭果然伸出手,修长的手指温柔地探入他蓬松卷曲的短发里,帮他理了理头发,然后像对待什么小动物一样,不厌其烦地在他头顶一遍遍抚过。
小短刀心满意足地眯起眼睛。天性胆小的他,竟然没有继续去想暗堕了之后该怎么办。没想到都彭不但充分满足了他“摸摸头”的心愿,还在摸头时夸奖他说:“做得很好,退酱。”
这是这位审神者大人第一次叫他的名字,五虎退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新任审神者在跟他说话时,一向都很简短,连他完整的名字“五虎退”还没有叫过。退酱,真是一种亲昵的叫法……没想到竟然能从这位审神者大人口中听到。
小短刀突然意识到,这可能是比那句“做得很好”更深层的赞扬。
都彭察觉到小短刀的视线,眼里又漫上了笑意。他把插在尸体上的短刀拔了出来。这间单人病房和上午的手入室一样,阳光充裕,新任审神者掏出手绢,轻柔地擦净短刀上的血迹,向上午一样背着阳光举起短刀,不停地变换角度,欣赏锋利耀眼的雪白刀刃。
他赏刀的时间越长,怀里的男孩子就越发害羞,原本那副了无遗憾可以升天成佛的模样渐渐消失得无影无踪,他终于忍不住微如蚊蚋地发问道:“主、主人,你在、在看什么?”
都彭垂头看了他一眼,含着笑意说:“欣赏我的短刀。”
小短刀脸红了起来。作为刀剑,本体能够被审神者所喜爱,无论如何都是一件值得欣喜和骄傲的事。然而他只是开心了短短的几秒钟,就慢慢收拢了笑容,轻声问:“主人,杀了自己从前的主人……我、我会长出骨刺,变成怪物吗?我不想变成怪物……主人……请您在我变成怪物前,把我刀解掉吧。”
都彭把短刀收回刀鞘,责备道:“小孩子不要乱说。”
虽然他并不怎么爱说大道理,不过眼前的短刀无论从外貌还是心理来看都还是孩子。都彭认为,自己作为他的主人,他的现任审神者,他应该担负起教育和引导的作用,关爱未成年刀剑付丧神的心理健康教育。
于是,审神者把一只手搭在小短刀的头顶,勉为其难开始了自己的引导和教育讲话。
“退酱,刀剑生来就是为了斩杀仇敌。你今天选择亲手杀死这个男人,无论是从天性还是本心来讲,我觉得你都没错。相反,你战胜了自己的胆怯,斩断了内心的恐惧,告慰了死去的兄弟,我觉得你做了一件正确的事。”
“如果哪一天,你被仇恨蒙蔽了双眼,看不到别人的善意,忘记了自己原本是多么温柔善良,选择迁怒无辜的人,靠伤害想要帮助的人发泄自己的怨气。那么对我来说,你才真的是变成了怪物。”
严肃的说教后,新任审神者打算调节一下尴尬的气氛,通过适当的肯定来培养小短刀的自信。
他说,“在我的故乡,只有饮过血的兵器,才称得上是开刃。铸剑师想锻出名剑,有时会以身相祭。所以你看,今天其实是非常难得的机缘,让你变得更加坚韧,更加锋利——畅饮铸剑师的心头血,同时也痛快地夺取了仇人的性命,以此来洗练磨砺自己的刀锋。”
都彭他扶着五虎退站直,把短刀挂回小男孩身上,想了想,又补充说:“当然,如果这个世界的规则就是如此——刀剑付丧神杀掉审神者就叫暗堕,那也没关系——因为我有我自己的规则,你是我的短刀,应该照我的规矩来。”
以铸剑师的鲜血和生命为自己所铸的刀剑开刃,新任审神者的故乡,该是多么冷酷的世界啊?!
尽管都彭说话时语气总是十分温柔,五虎退还是感觉到了寒意。他惊恐地拽住都彭的袖口,含着眼泪磕磕巴巴地说:“这、这怎么行?主人……你今后在本丸锻刀,绝、绝对不能这么给刀剑开刃!”
噫,说了这么多,小短刀的重点是不是不大对?但因为这是出于一片赤诚的关心,所以新任审神者眨了眨眼睛,好脾气地点头同意道:“我都是用敌人的血。”
在杀死前任审神者后,直到此刻,五虎退终于稍稍平复了自己的心情。刚才他情绪激动,完全没有注意周围,这时候才发现,刚才还阳光充足的房间,在他们对话的几分钟内,竟然以肉眼可见的速度迅速地暗了下来,周围弥漫着一股阴冷的气息。
五虎退感觉到有什么不对,连忙握住本体扫视周围,当他的眼神落在前任审神者尸体上,他敏锐地察觉到,仿佛有什么活物藏在尸体上。小短刀定睛去看,看到一个巨大的怪物正在缓缓摆脱人类身体的束缚,像破茧的虫子一样钻出来。
刚开始时,它还有些死去那个人类的模样,但随着钻出尸体的进程,怪物飞快地变形出非人的昆虫翅膀和古怪的爪子,唯一仍然保留了人类模样的脸上也被一张逐渐成形的骨质面具覆盖住。
可这怪物又仿佛是他的幻觉,只在他的视线里存在了一秒钟便不见了踪影。他能感觉它在那里,但却再看不到它。小短刀吓得浑身僵硬,磕磕巴巴地呢喃着:“那……那是什么?是鬼吗?”
相比于被怪物快要吓得站不住的小短刀,一直看得到的审神者淡定得多。这振短刀是他的,依靠他的灵气维持人类的外形,能够看到普通刀剑看到不到的东西,这很正常。等他消耗完体内留存的那些杂质——死掉那个男人的灵,他应该就能更多地得到自己的能力了。
让都彭意外的是,显然非常怕鬼的小短刀,却没有躲到自己身后,或者靠进自己怀里。他艰难地扶着发抖的膝盖,抽出了自己的本体。小男孩双手持刀,哆哆嗦嗦地挡在新任审神者身前,带着哭腔小小声地说:“主、主人,快、快跑……这、这好像……有、有鬼……”
明明害怕得都快要站不稳了……
都彭感觉自从遇到小短刀,想笑的次数真是变多了很多。他又摸了一把小短刀的脑袋,绕过这个小小的保护者,伸出双手摆换了几个手势。一束光从新任审神者手心射出,束缚住正打算扑击的怪物。被绑的怪物失去平衡向都彭倒过来,新任审神者又伸出手,怪物和它身后那具尸体,就这样随着都彭的这个手势消失得无影无踪。
做完这一切,屋里的光线也重新正常起来,新任审神者终于拿到了想要的材料,完成了一天的工作。他轻松地拍了拍小短刀的脑袋——现在他做这个动作已经十分顺手——安慰又一次被吓哭,虽然意识到危险已经解除,但还是回不过神来的小短刀。
“好了,回去吧。”审神者说,“换身衣服,带你出去吃快餐。”
在迈进时空通道前,都彭突然瞥到了自己脚上的木屐,然后意识到一个问题……他现在穿得这套制服,是不是应该搭配草鞋穿来的?
第8章 渔利
回到出租屋,都彭和五虎退分别洗了个澡。洗澡时,小短刀踩在小凳子上,仔仔细细地照了很久的镜子。在确定自己真的只是气息上有了些许变化,并没有长出奇怪的骨刺或者爪子后,松了一口气——虽然审神者觉得他的变化不算暗堕,但也不想变得太奇怪呀。
照完镜子急匆匆洗了个澡,小短刀换上审神者准备好的休闲服——一件非常可爱的卡通帽衫,牛仔裤和运动鞋。审神者也穿着跟他差不多款式的衣服,这让五虎退很开心,一大一小打扮相似的两个人就这样和谐地一起出门了。
二十三世纪的都市让五虎退目不暇接。来往的密集人流和没见过的高速交通工具,这一切都让他感到胆怯。都彭发现他的不适应,主动拉起小男孩的手。五虎退给了他一个羞涩又安心的乖巧笑容,对比早上第一次见面,变化之大令人咋舌。
都彭带着小短刀,吃了绝大多数小孩子都喜欢的快餐。儿童套餐附赠的玩具很得小男孩的欢心,既然他喜欢玩具,饭后都彭就又带着小短刀逛了逛商城里的玩具店,买买买了一大堆。
抱着大堆的玩具,都彭打量着小短刀的刘海。有一边长得挡住了小半张脸,看着十分别扭,于是带他走进了一家理发店。五虎退开始时并不知道理发店是做什么的,等知道了,他已经洗完了头发,被安排坐在镜子前。
他的审神者告诉理发师,“发型不用变,不过要把右边剪短点,不要挡眼睛。”
小短刀有点不安,羞涩的个性让他不想失去遮挡眼睛的刘海。不过考虑到审神者并没有征求他的意见,所以他也不敢说什么,只是可怜地、像只被欺负的小动物一样,小声叫了一声,“主、主人……”
一向独断专行的主人假装自己什么都没有听到,告诉过理发师该怎么做之后,挑了一本杂志坐到一边沙发上看书去了。倒是站在一边的理发师在一分钟后,突然抖了一下,迟钝地反应过来,自己并没有听错,有个一看就未成年的小男孩,在叫一个男人——“主人”?!
他悄悄看了看都彭,虽然是个很年轻、也很好看的男人,但是……莫名地感觉是个危险人物。他又打了个寒战,然后在给小短刀理发的过程中,找机会报了警。
剪完刘海,理发师又磨蹭了一小会,警察就到了,把疑似变态的都彭叫到了一边去盘问。审神者态度良好,拿出了自己的身份证,交代了自己的姓名、年龄、性别、住址。但他没法,或者说并不想解释小短刀是谁。
更糟糕的是,在察觉到都彭这边的情况后,小短刀还飞快地冲了过来。都彭没有同意他带本体,所以小短刀没有拔刀,也只能戒备地试图挡在审神者前面,对警察叔叔弱气地说,“你们是谁……请不、不要伤害我的主人。”
于是在都彭的配合下,他们两个自然被带回了警局。
不过还没等到两人被隔离问话,时之政府的工作人员已经匆匆赶到,带走了惹事的审神者和小短刀,短暂地批评教育了都彭,让他下次注意这个问题,仔细阅读时之政府统一配发的审神者注意事项和职业指南,然后又急匆匆地走掉了。
五虎退有做错事的沮丧,不过却不怎么害怕——因为都彭是个连杀掉审神者同僚都毫无心理负担的人类,应该不至于为这种事生气。事实也是如此。在他郑重向审神者道歉时,都彭在回答“没事”时甚至笑了一下,仿佛是觉得这件误会十分有趣。
当天晚上,他们没再提到过死去的那个审神者。不熟悉现代人类社会、没少杀人、上战场是家常便饭的小短刀,并不能充分认识到杀死一个审神者的后续麻烦。他只是在睡前,又不放心地照了一下镜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