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之后他驰骋了不到了五分钟,就在罗记批发部门口看到了他姥姥。
姥姥今年79了,穿着印满小团福字的绛红色褂子,灰白的头发用铁丝发箍压着,虽然赶不上路荣行的奶奶体面,但也不是那种难到饥寒交迫的老人家。
可她就是每天都在哭,逢人就诉苦,关捷也不知道她到底在哭什么。
这会儿她又拉着一个关捷不认识的大肚子老姐,半靠在对方身上哭得直拍自己的大腿,嘴里一套一套的。
“我的命怎么这么苦啊……我活了这么为什么还不死,害人害己啊……嘉贵呀你个死老头来带我走哇……”
大姐用没有被她抓住的那只手在她手臂和背上拍,笑着拿长命百岁之类的祝福安慰她。
姥姥的哭声里有一种类似于唱歌的古怪节奏,关捷还小不知道,这是当地的一种丧腔,由家里的长辈传给小辈,以便日后能完成一个风光的葬礼。
他只知道自己还没下车,脸上就“腾”地一下着了火,因为难堪,周围人对他姥姥的关注和指点让他有种想掉头离开的耻辱感。
但是关捷没有走,因为李爱黎虽然每次都会红着眼睛骂老太太怎么又来了,但是从来没有不管她。
关捷抵抗着心里的不愿意,将自行车停在了批发部门口。
姥姥还没糊涂到不认识他,但关捷特别大声地叫了四声,她才猜中谜底似的用手帕擤了把鼻涕,拉着他的手追问:“是小捷啊,你妈哪?姥姥要去你们家,可是人老了,不中用了,走不到啰。”
其实姥姥对他不错,有糖也会藏起来给他,关捷对她的所有意见都来自于她对李爱黎的辱骂。
他带着情绪过来,却猛不防被那一句“老了”击中了心脏,鼻尖忽然酿出了一点酸意。
姥姥也挺可怜的,这么大年纪了,妈妈那边的亲戚却都不喜欢她。
关捷在安慰人上没有才华,嘴拙地不知道该说什么,正好他伤了嘴,索性就没说话,只是抬起手掌,在她满是断发的头顶轻轻地摸了两下。
“我妈还没下班,不在家,我来接你也一样的,姥姥走吧。”
大概和给点阳光就灿烂是一个道理,老人感受到温情,再度委屈得涕泪俱下,将儿媳妇不给饭吃,饿得她要死的车轱辘话又滚了一遍。
关捷的手臂被她抓得有点疼,刚滋生的同情便开始在这阵光说不动的吵嚷里慢慢降温。
以前他听见这些能怒发冲冠,觉得舅妈虐待老人,后来在纠纷中才总结出规律,姥姥和舅妈说的话都不能全信。
他舅妈对外说什么都没做,可她不想赡养老人,总是骂她,但不给饭吃这种事情应该没有。
姥姥心里有气,加上脾气本来就不好,疑心病重得厉害,老觉得儿媳妇故意给她吃差的,但其实全家吃得都差不多。
而且姥姥真的挺挑食的,桌上没肉她就说没胃口,吃了又说胃疼肚子疼得去买药,总之很难伺候。
关捷不需要伺候她,但光是这来来去去一套词的哭闹就足以让他失去耐心了,很快他就不再回应,低着头蹲到地上去抠鞋带。
他学着路荣行练琴时的花样,将交叉的鞋带弹来拨去,力道跟着姥姥的音量来,少不经事的心过于不懂事,将长辈老去后的悲愤和无奈当成了打发时间的无聊游戏。
十来分钟之后,关捷的动作越来越轻,因为被他当成模板的姥姥慢慢恢复了平静。
老人左边的眼侧有块很大的老年斑,她睁着被半掩在松垂眼皮下的眼睛不知道在看哪里,像是哭到缺氧,显得有点懵。
她一不闹了,关捷的不忍心就会诡异地死灰复燃。
他看见姥姥的眼角有泪,原本很大的一滴,淌进那些乱麻一样的皱纹中再出来时,就只剩下流也流不动的一条细线了。
这画面让他没来由的一阵发闷,关捷突兀地顿了顿,接着从裤兜里摸出一颗糖,撕开包装之后塞到了老人的嘴边上。
“姥姥不哭了,吃个糖就好了,来,”他以己度人地安抚道。
老人的逻辑已经混乱了,刚哭完又开始笑,一边将头朝后仰,一边虚弱地推辞:“还是我们小捷乖,知道心疼姥姥。姥姥不吃,没牙了,咬不动,你自己吃吧。”
关捷将硬糖往她嘴缝里塞:“你吃,我还有,不要你咬,嘬就行了。”
姥姥避了两下拗不过他,将糖吞进只剩下零星几颗黄牙的嘴里,尝到甜味之后眼底又开始泪水泛滥。
关捷唯恐她再哭一遍,立刻抢答道:“姥姥晚上去我们家吃饭吧,走了回去了,我作业都还没写完。”
老一辈毕生在黄土地上摸爬,最大的心愿就是小辈能靠文化吃饭,姥姥这回不再拖拉,颤颤巍巍地站了起来。
五分钟的车程差不多是一千米,但回去的路上因为多了个老人,硬是走了二十多分钟。
关捷推着自行车,让老人拉着车座上的铁架,回到粮所大院的时候,路荣行已经下笔如有神地写完了作业,开始练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