仲彦秋喜欢享受过程, 但是对结局从来不怎么关心。
他决定用这个理由来解释自己为何能够干干脆脆地一走了之, 没有半分留恋。
等到段誉终于下定决心回镇南王府应付家里那一大摊子破烂事, 几条街外的小院内已然人去楼空。
屋子里的一切都没有变,花还是开得那般好,院门半掩着似乎下一秒就会有人推门而入, 屋里的香还剩一半, 尚有一缕轻烟缓缓飘着, 桌上备了茶,备了点心, 一封信放在桌上,油墨未干。
一半仲彦秋的笔迹,一半苏梦枕的笔迹。
后来他想, 也许未来发生的这些事情, 那两人早就已经预见到了吧。
他终究没有娶自己曾经喜欢得不得了的王姑娘,而是娶了一位摆夷族的姑娘——因着父亲的缘故, 段氏和摆夷族的关系极为紧张,刀白凤终究是摆夷族长的掌上明珠,段正淳那般寻花问柳私生女一茬接着一茬, 摆夷族早就看不惯了。
他娶的那位姑娘算不得极漂亮的, 但也明艳大方爽快利落, 爱与不爱倒谈不上,挑起盖头时看着那双秋水般的明眸,他想自己并不是那般抗拒与其共度一生。
几年之后,段正明退位出家, 段誉也就从镇南王世子成了大理皇帝,这些年也有他父亲的私生女断断续续地找来,他曾经喜欢过的木婉清,钟灵,再后来的阿紫,甚至还有王语嫣。
不知是因为读了太多佛经,还是因为年岁渐长,他已经没有年少时的那般悸动,愿意留下来的他就给个封号,嫁到重臣或是将军家中,若是不愿留下来的,他也给一笔银钱,好生将其安置。
对于他把人认下来的举动,本来以为母亲刀白凤会有异议,然而出乎意料的她并没有说什么,仿佛什么都不在意了一般待在道观里,又仿佛心有愧疚一般反复问他可有心上人。
直到刀白凤死的时候他才明白,那个依然如年轻时一般风华绝代的女人拉着他的手,告诉了他那么一段埋藏许久的往事。
天龙寺外,菩提树下,花子邋遢,观音长发。
但是这么多年了,又有什么意义呢。
刀白凤的丧礼办得哀荣之至,段誉在路边的见到了段延庆,那个穿着一身灰色僧袍,气息平和的男人,乍一看都认不出那是曾经的四大恶人之首。
他看到了段延庆,段延庆也看到了他,两人对视一眼,点点头,便就如此过去了。
做了大理皇帝后,他就未曾去过中原,只依稀听到过许多消息,少林寺的玄慈大师突然将方丈的位置传给了师弟玄苦,在江南斩杀四大恶人之一的叶二娘后自尽,江湖上对此议论纷纷,却也没人知晓究竟是因为什么原因。
不过他们也没什么时间去探讨这件事情了——大宋和辽国还是打了起来,战争不可避免地影响到了每个人,影响到了生活中的每个角落。
早在战争开始之前,萧峰就已经不知所踪,就连段誉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只每隔几年会收到一两封信,让他知道自己安好。
这样也好。
段誉没有尝试去找过萧峰。
战争打了好些年,僵持不下,有自称金风细雨楼的江湖组织在京城周旋,段誉对这个名字有那么几分印象,在他还在仲彦秋的小院里蹭住的时候。
似乎是和苏梦枕有些关联。
还有慕容家。
慕容复一把火烧了燕子坞,带着所有的家财远走西域。
再之后,段誉就不知道了。
但他总是会想起年轻时候的那些岁月,几条街外的小院子仍旧和原来一样,他时常去坐一坐,似乎仲彦秋正在房里读书,苏梦枕靠在一边笑着说着什么,阳光正好,他也正值年少。
年轻总是件好事。
但这并不代表一睁眼就看到镜子里年轻了不知道多少岁的自己,苏梦枕会有多么开心。
一种久违的疲惫缠绕着他,仿佛背了几十几百斤的巨石,连呼吸都有些吃力。
他觉得喉咙一窒,忍不住俯身用力咳嗽起来。
咳到一半他又一僵,像是被什么东西重击一下,瞬间失去了力气,然而身体却没有停下,咳了半晌后坐起身,看着镜子。
这不是他的身体。
苏梦枕想着。
但是他又的确在这具身体里。
镜子里那张他无比熟悉的脸没有什么表情,但是苏梦枕很轻易的发现了那人眼中隐藏极深的讶异。
这也是自己。
他看起来才只有二十岁多岁,年轻得很。
他现在似乎可以理解为什么仲彦秋总是能够那么纵容的对待自己了。
苏梦枕决定对年轻版的自己友好一点。
“你好。”他开口打了个招呼。
被直接在脑内响起的声音惊得破了功,年轻的苏梦枕脸上浮现出显而易见的惊讶和警惕,“谁?!”
他问话的同时手已经搭在了桌上红袖刀的刀柄上,些微寒光露了出来。
苏梦枕环视了一圈屋中,自己这时大抵二十七八岁,正是和六分半堂掐得你死我活的时候,他的身体正在不断恶化,周围危机四伏,不敢有半分放松。
还真是掉到了最糟糕的时候。
想要取信这个时候的自己,可不是什么太容易的事情。
哪怕这是他自己。
苏梦枕沉默着,桌上的红袖刀却已经出鞘,执刀的人目光如刀,浑身杀气凛然。
“莫要这般着急。”苏梦枕轻叹,“我总得想想要怎么说才是。”
要怎么说才能让年轻的自己相信他是另一个世界的自己,这真的是个很严肃的问题。
他还得想办法找到不知道掉到了哪里去的仲彦秋,目前这一体双魂的糟糕局面,他想不到更好的人选能够解决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