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儿说着说着又想哭了,宝儿娘给她把眼泪擦干净,摸了摸她的头发,叹了一口气,“你呀,不知道是传了谁的代,让人操心。”
“娘……”
宝儿娘说道:“行了,你哥说什么娘是不信的,娘跟你爹就在这儿住一阵子,让娘看看人,要是不成啊,你哭也没用。”
干净的帕子湿了一半,宝儿的眼睛红通通的,哭过了一场,心情竟然有些开阔起来,她弯了弯眼睛,带着几分得意地说道:“他人很好的。”
然而这个很好的人直到年关都没有回来,过年那天,外头车水马龙,往来都是送礼的高官勋贵,宝儿还是从这些人的口中得知长青这么久没回来是去了河南,同新晋指挥使孙盛一道,要从河南厢军中挑选一批锦衣卫。
明明去时,说的是十日之内赶回,这一去就是一个半月,连封书信都不曾有。
宝儿强打起精神,和新聘的管家一起整理了各家府邸的礼单,拟定了回礼的章程,过年这几日挑着一些官场上亲近的人家见礼,说起来简单,或者说是对那些从小培养的大家闺秀来说简单,然而宝儿自己都觉出了自己的磕磕绊绊,接人待客半点不自然。
这世上怎么就有那么贴切的话呢,有些人,穿上龙袍,也不像太子啊……
脑子里乱哄哄的都是白日的事情,明明那些上门见礼的客人每一个都是那么地有礼有节,可夜阑人静独自回想,宝儿总要忍不住去想,那些人在自己看不到的地方,是不是撇了嘴角,眼神嘲笑,就连平日里一些慈眉善目的夫人们,在她的回想里也成了扭曲的光和影。
似乎所有人都在叫她的名字,耳边没有片刻能够安宁,有人笑声善意,有人则是古怪的拉长的调子,脸颊发热,唇瓣发干,宝儿一时又想起娘亲说的那位二表姐来,其实她和那位二表姐并不是很熟,可莫名地想起她来,心头就是一阵酸楚。
她不是那种什么都想要的姑娘,她没有要图长青什么,她是真的喜欢他,想和他在一起,哪怕他还是那个无依无靠的小太监,她也喜欢。她没有觉得长青掌权是件坏事,但她却是真真正正地觉得自己在被抛下,她一点一点的配不上他了,也许到最后,她也会成为别人眼里的二表姐,临到头来,落得一声悲叹:太贪。
白皙的手缓缓撩开锦绣罗帐,忽然听见几声抽泣,那手不由自主地顿了顿,就落在了宝儿的肩头,“生气了?”
宝儿泪眼朦胧,下巴被轻轻地抬了起来,借着雪光,长青用帕子一点一点地给她把眼泪擦去,他坐在床沿,语气轻缓,“路上遇到些事,耽搁了,紧赶慢赶都没赶上陪你过小年夜,我该打。”
长青说着,握起宝儿的手,在自己脸庞上碰了碰,他靠得近,大冬天身上竟然还带着一股汗湿气,衣裳也不如平日的整洁,脚底下沾着雪泥的长靴都还没脱,显然是连夜骑马赶回来的。
宝儿抽噎几声,“下次不许这样了,至少传封信回来。”
长青弯了弯嘴角,替她拢了拢发丝,语气轻柔道:“傻丫头,人都耽搁在路上了,哪里还传得出信?这次是特殊情况,下次不会了,我保证。”
长青的语气总是很温柔的,宝儿却听得出这其中的差别,他每次反问别人的时候,都是带着一股漫不经心的。
第89章
宝儿就不说话了, 披了件衣裳起身, 正要去给长青取干净的衣物,被他按住肩膀。
“大半夜的,不折腾了, ”长青语气里带着些许倦意,嘴角略弯了弯, 说道:“我给你带了点东西,不值几个钱, 胜在新奇,明日陪你去看。”
宝儿嗯了一声,半撑起身子, 替长青解了外衣,放在屏风上, 这会儿屋里点着炭盆,上等的银丝炭不见明火,不呛也不冷,长青也就由得她从被褥里探出身子来, 只是给她掖了掖。
发冠端正地摆在床头, 长青和宝儿的发散在一处, 拢进枕头缝隙里去, 打眼瞧着分不出彼此来, 宝儿听见长青呼吸声都还带着喘息,不由道:“哪里就赶着这一天两天了,夜路又不好走, 万一摔着碰着怎么办?”
长青倦道:“我再迟一天回来,你不得哭坏眼睛了……”
话音带着些许含糊,宝儿再看去,就见长青盖着鸳鸯被睡得沉沉,借着夜色,能看到他眼下一抹青黑,显然许久不曾睡个好觉了。
想说的话就这么噎在了嗓子眼里,宝儿侧着头看了长青很久,伸出去的手终究没能落在他的脸庞上,而是轻轻地给他掖了掖被褥。
隔日天光大亮,宝儿心里惦记着事情,睡得不沉,身侧一有动静,她就警醒地睁开了眼睛,正瞧见长青轻手轻脚地系着披风。
“吵醒你了。”长青笑了笑,声音压得轻了些,脸上的神色温柔,“再睡一会儿,我去趟宫里,过午陪你,这次回来也能好好歇一阵了。”
宝儿点了点头,说道:“你不在的时候,我爹娘和大哥来了,就住在东边那排厢房,你中午回来,我让厨房多做些菜。”
长青微微挑了一下眉,似乎有些意外,只是脸上仍旧带着些笑意,他俯身在宝儿唇上落下一记轻吻,在她耳边柔声道,“我会赶回来的。”
宝儿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恍惚了一下,还是点了点头,长青低笑了一声,起身推门出去了。
成年的君王和幼主是不同的,前者哪怕胡闹如江承,只要他人在,就是朝堂一根定海神针,后者即便是天纵奇才,那一小团坐在龙椅上,也不会有多大威势。
因为内阁的存在,朝堂上这一点还不算太明显,可在宫里,五六岁大的小皇帝却是没有皇帝待遇的。
长青到时宫里乱糟糟的,一路走过来都是忙乱无章的宫人在疾走,一直到了承乾殿,抬脚进去,里头鸦雀无声,小松子守在殿外,看到长青简直像是找到了救星。
“督公,快去瞧瞧吧,小主子爷没背上书,周妃娘娘罚跪呢!”小松子声音压得很低,语气里带着几分急切。
往年这时候,正是大办宫宴召请群臣的时候,然而先帝新丧,最忌喜庆,京城上下闻不见一丝年味儿,长青只是外出办差了些时日,例行上呈行程,却没想到正撞上这一出。
说起来宫里最有资格管教新君的是那位仍旧住在凤仪宫里的太皇太后,然而太皇太后久不理事,宫里也没个太后主事,只得按照旧例让先帝后宫里地位最高的妃嫔行教养帝王之责,这人正是内阁大臣周孝先之女周妃。
新君江开五六岁刚刚记事的年纪,若是好生教养未必不能算作亲生,然而江开似乎继承了姬家人的早慧,无论怎么哄,始终都记得自己有个暴毙的母后,并且对周妃十分厌恶提防,小孩子的恶意总是十分伤人,何况周妃自己有亲生的皇子,教养新君自然也就上不了心,平日里都是做做样子,偶尔罚跪罚抄书,表明自己并未懒怠。
长青进殿的时候江开没动弹,俊秀的小脸蛋消瘦了一些,跪在正黄的软垫上,抬眼看着殿中高祖亲笔写的修身养性匾,和姬家人一脉相承的眼睛里透着些许能让人一眼看穿的戾气。
“陛下,微臣昨日归京,特来禀明。”长青似乎没瞧见江开在罚跪,只是微微俯身行了一礼,轻声说了一句。
江开没理他,手心攥着发硬的龙袍外袖,不长的指甲一点点抠着精致的龙头绣纹,唇瓣似乎咬出了血。
小松子站在殿外翘首以盼,不曾想长青只是进去说了句话,就走了出来,他连忙迎上来,声音仍旧压得低低的,“督公,您怎么不让小主子爷起来呀,周妃娘娘再厉害,也管不到……”
“日后别说这话了,陛下不爱听的。”长青轻声说了一句,又似乎有些不经意地说道:“陛下的性子,随先皇后。”
小松子似乎想到了什么,怔愣了一会儿,叹了一口气,长青见他听懂了,拍了拍他的肩膀。
刚走出承乾殿不多远,迎头撞见孙朝远,孙盛如今在长青手底下做事,孙朝远对长青的态度却没怎么变,有时搭理几句,有时也不爱理他,不过今日他的运气似乎不错,孙朝远隔着老远伸脖子叫了声,随即大步走了过来。
“刚从承乾殿出来吧?正好,我问你点事,”孙朝远一点也不客气,“我听说周妃时不时打骂陛下,宫里上下都在传,你瞧人准,刚才瞧着陛下脸色怎么样?”
长青顿了顿,看向孙朝远,孙朝远似乎一点不觉得自己的话有问题,见他不答话,还急了,“到底怎么样?你说句话,你不说我自己去问了!”
长青无奈,他倒也没有添油加醋,只把自己来时见的情况说了说,孙朝远微恼道:“别说她一个宫妃,就是太后也没有这么折辱当朝天子的,哪怕是皇子都有伴读替受教,反了她周家了!”
孙朝远说着,十分气恼地朝着承乾殿方向走去,跟在长青身后的小太监是他从东厂带出来的人,自认心腹,这会儿就小声说道:“孙老这耳目也太灵通了些,这事咱们东厂都不清楚。”
长青没说话,只是按了按太阳穴,周妃的做法大约的确有不妥,然而事实上皇子犯错都有伴读受教,堂堂天子哪里就用得着亲自罚跪承乾殿前的?天子年纪小归小,心眼却一点都不少,只是这会儿手段太稚嫩,让明眼人瞧着一哂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