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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男子忽然伸手抬起她的下巴,猝不及防的动作让阿凝想避开都来不及。
    低垂的头被迫抬起来,黑白分明的大眼仰望着他,可怜、委屈又带着几分不屈,泪光闪闪仿佛碎了一池星光的清透湖水。
    男子的目光忽然触到那双水汪汪的漂亮眼睛,心窝子就这么猝不及防被挠了一下。
    真是个小孩子。他想。
    “人都死了还哭什么?”他淡淡说道,仿佛带了清淡的笑意。冰凉的大掌下滑,轻轻捏了下她的手心儿,感到一阵冰雪般的寒意。
    他不说还好,一说她的眼泪反而掉得更快了。平时,从来只有阿凝嫌弃别人的份儿,她何时被别人嫌弃过?今日,她是一再示弱,完全走了一条装可怜博同情的路子,与她平时的行径背道而驰,本就已经很挫败了,结果对方还是个这么不好说话的。
    男子有些无奈,开口安慰道,“别哭了。”
    山林清寂,月色朦胧。他终是没有丢下她,但也只是负手静静立在原处,身形挺秀若竹。阿凝哭累了,心弦松缓的同时,脑子的晕眩如期而至。
    她恍恍惚惚的就要倒下去……
    不小心靠到一个温热的地方,立刻就被推回了原处。
    耳边有略清冷的声音,“站稳了。”
    阿凝勉力站直了身子,可鼻尖的血腥味那么浓重,虽然是黑夜,她也能想象脚下定然是一片嫣红,她身子发虚,脚底发软,好想躺下……可是又不能躺下……坚持一会儿……再坚持一会儿……
    她实在坚持不下去了,终于堕入昏睡中。意识朦胧中,脸庞下意识朝一处温暖的地方蹭过去,然后停住不动……很舒服很舒服……
    不知过了多久,耳边隐隐约约有脚步声和呼喊声。她心中一喜,定然是哥哥来找她了!
    “哥哥……哥哥……阿凝在这儿……”
    她嘴里小声呢喃着,使出浑身的力气也没能睁开眼,眉心紧皱,最后终于不敌身体的极限,彻底坠入沉沉的黑暗中。
    荣府的马车赶到此处时,见到满地的人,都大惊失色。为首的少年男子一身群青色暗绣凤鸟纹锦袍,头戴玉冠,眉目清俊,正是阿凝的哥哥荣寰。
    他一路疾驰,这会儿额头上都是汗,却来不及擦。放就看见一个月白雪影纱裙的女孩儿蜷缩在大树底下,一动不动。
    “阿凝!”荣寰急得冲过去,待发现她温热而规律的呼吸声,悬起来的心才放下。
    阿凝很快被抱进马车。荣寰把那些黑衣人的面纱一一挑开,又仔细辨认了他们所用的武器,没有任何关于黑衣人身份的线索。
    “我们的人都只是轻伤。”
    荣寰点点头,“把这里清理一下。所有人不论死活都带回府。”
    荣府的人动作麻利,很快就打扫好了战场,就连地上的血迹都不见了。
    荣府一行人刚离开,阿凝先时靠着的那棵高大的七叶树忽然颤动了一下,“唰”的一声,一个月白色的颀长身影从茂密枝叶处忽然飞出来,双足稳稳落地。
    月白的衣袍不惹尘埃,伴着墨黑的长发,在夜色中愈显清寂。如兰如芝,卓然而立,若非他衣裳上大片已经干涸的血迹,这倒更像一位独立尘世之外的翩翩佳公子。
    四个不知从哪儿冒出的玄色衣裳的佩刀侍卫,随之出现在他身后。悄无声息的,真如鬼魅一般。
    “主子!”
    男子并未回头,只接过其中一人递过来的雪白丝帕,轻轻擦了手,声音不疾不徐,“你们出来做什么?”
    男子将丝帕往后随意一放,陆青山双手接过,又答道:“皇上的人快要搜到这里了,您看……”您要不要回原地方躺着?
    他没敢说出口。这本是制定好的计划,可主子忽然被人“救”了,而且还出手和不相干的人大打出手,实在让人费解。
    主子很少出手,他只要出手,便不会有任何人生还。这倒怪不得他残忍,为了自保,没有知道他真面目的人能活在这个世上。
    当然,今日最让陆青山费解的是,主子竟然……竟然主动捏了另一个人的手!
    这对于从不让人近身的他家主子来说,真是不可思议。
    赵琰低头嫌恶地看了眼身上的血迹,“不用。今日大局已定,无需再做什么。”
    说着,他三两下将身上的外袍扯了,随手丢给陆青山。里面又是一身雪白的衣袍,质地光滑,纺织细密,一看就是最上等的云州锦缎。
    男子身形愈显清隽舒朗,如皎皎明月。他没再说什么,双足一点,倏然一跃,雪色融入暗夜之中,不见了踪影。
    陆青山捧着染了血渍的衣袍,有些无语:您其实就是嫌那地方脏所以不愿意躺了吧……
    ☆、东临侯府(一)
    上京城,天子脚下,昌明隆盛,富贵繁华。城东长宁街尽头,有一座金玉满堂的公侯府邸,内中重重朱楼碧瓦,间有绿荫翠柳掩映,正是当今荣贵妃的娘家,东临侯府。
    东临侯府历史已久,祖上出过开疆拓土的将军,也出过权倾一时的宰相,传到如今这一代东临侯荣成田的手里,却是个不温不火的模样。荣成田在国子监任了个闲职,日日只去国子监应个卯,余下的时间听琴读诗,品茶斗棋,好不优雅闲适。倒是其同母胞弟荣成辉,如今任正三品吏部尚书,前途不可限量。
    说起这东临侯府,就不得不提如今已是靖北王世子妃的安惠郡主荣宓。五年前,荣宓在锦花台中以一曲“盛世烟雨”一舞动天下,成为上京城无数人的梦中女神,世人以“明珠”喻之,足见其人之容色秀丽,仪态万方。荣宓正是荣成田的嫡长女。其母姜氏,出自江南一代赫赫有名的书香门第姜家。荣宓手下还有一双弟妹,荣寰和荣宸,另有几个庶出弟弟,暂且不提。
    吏部尚书荣成辉的夫人则是上京城颇有名望的簪缨之家詹府的姑娘。这詹氏端庄贤德,贞淑娴顺,在京中素有贤名。詹氏入荣府数十载只得三个姑娘,年长的两个已经出嫁,还剩第三女荣宛待字闺中。幸好她早年从姨娘处抱养了一个小子,自小养在身边,与亲生的也没有两样。
    这日恰逢白露。荣府因了老太太家乡兴宁的习俗,年年白露之日都有喝银花白露酒的惯例。银花白露酒是海外来的方子,甘甜醇美,又延年益寿,制作之精细,堪称一绝。采用二十四节气日的二十四种草药各半钱,分别是春日的白薇根、铃兰叶、黄芫花,夏日的地榆根、泽兰叶,凤仙花,秋日的白芷根、松萝叶、青葙花和冬日的麻黄根、松针叶、野菊花,齐集后磨制成粉,用次年立春日的雨水做引,与酿好的白露米酒同存于罐中,以蜡密封,埋于十年以上的腊梅树下,待次年取出,加入银花五钱,再存至白露之日才可得。这日一早,大厨房的管事的就指挥着几个婆子将辛勤了三年才备好的宝贝掀了盖儿,趁着甜糯扑鼻的味儿,又加上好的蜂蜜、大枣、牛乳,文火反复熬煮数个时辰。待到了火候,用巴掌大的缠枝菊纹青花瓷碗盅盛了,盖上盖子,放在红木托盘上,趁热送去老太太院里。
    秋日当空,澜心院里静悄悄的,院中一排苍翠青松传来阵阵蝉鸣。正屋门口两边各四只黄花梨镂雕玉兰牡丹花卉纹样的树围,种了一人来高的桂花树,沉绿沉绿的,枝桠间开了粉白小花。桂花树前,安安静静跪了一个半旧的檀色底子墨色团花上衣并棕色暗花裙子的女人。
    老太太身边的大丫头兰儿推开门出来时,女人一把扑过去想要抱住她的腿,“让我见老太太一面!”
    兰儿反应极快地避开她,回道:“老太太正忙着,姨娘有事儿以后再来吧!何苦跟老太太犟着呢!”
    她也不再管她,只忙忙地穿过甬石小路,瞧着步子极快,却一点声音都没发出。她从婆子手中接过那红木托盘,待那婆子离开后,却匆匆进了门,一眼都未瞧那女人。
    屋里内外间隔了一层厚重的湖绿色帘子,兰儿却只停在外间。
    外间还立着一个丫头,名唤紫燕的,正是东临侯府的侯夫人姜氏身边的大丫头。
    紫燕看了眼那红枣米酒乳羹,细声道:“六姑娘还没醒呢,老太太大约是吃不下的。倒是可惜了这碗红枣米酒乳羹了。”
    这两日寅少爷病着,老太太本就担心,如今六姑娘又出了事儿,两日都未醒,老太太只怕更忧心了。偏外头那管姨娘还要来添乱,真怪不得老太太这样好性儿的方才都发了火,硬是叫人把她拖出了门去。
    大夫说了,六姑娘只是受了惊吓而已,却缘何到现在还不醒?这两日老太太心里不顺,都没好好用过饭,再这样下去可怎么得了?兰儿朝里面瞧了眼,露出担忧的神情。
    屋内,发色花白的荣府老太太一身墨绿色福寿团花纹上衣并同色江崖海水纹马面裙,端端正正坐在红木透雕螭龙捧寿纹罗汉榻上,看向下手的姜氏道:“可查出来了?”
    那姜氏抹了抹泪,哽咽道:“原来前日里寰哥儿去九霞山接阿凝时,有一个自称是在澜心院当差的小伙计,骗寰哥儿说您忽然生了急病,阿凝已经当先从另一头下山抄近路回府去了,让寰哥儿也赶紧回府,他心里担忧老太太您,这才……上了当。回府后才晓得阿凝并未回来,可那小伙计却也不见了。”
    荣老太太眼光一利,手中一串佛珠划过两粒,“就是翻地三尺,也得把那万恶的小子找出来!欺负我东临侯府无人么?咒我老婆子死也就罢了,还差点要了我阿凝的命!”
    “正是这个理儿,可怜我阿凝到现在都没醒……她若是有个好歹,我……”说到爱女,姜氏又开始掉眼泪。
    荣老太太见她只知道哭哭啼啼的,心中有些不喜,道:“行了行了,寰哥儿该还记得那人的模样,早些让侯爷派人去找出来,再顺藤摸瓜就是!咱们东临侯府还不曾怕过什么,哪能这么让人欺负?你也莫再哭了,留些力气照顾阿凝才是。”
    正说着,外面忽然一阵嘈杂。
    “怎么回事儿?”
    外头的兰儿道:“老太太,衔思阁那边来人说六姑娘醒了!”
    荣老太太和姜氏面上一喜,都立刻动身往衔思阁去。姜氏先还劝道:“娘您就在这儿歇着,晚些时候儿媳让阿凝过来给您请安就是。”结果荣老太太忙着拿了拐杖,被兰儿搀扶着直接出门去了。
    姜氏也再顾不得其他,跟在了后头。
    那跪在外头的管姨娘连喊了两句“老太太”,却没人理她。她一急,伸手就拽住了走在最后面的紫燕的裙角,“等等!”
    紫燕甩了两下没甩开,还差点身子不稳摔了一跤,她眼瞧着夫人都走远了,心下急了,厉色道:“你拖着我做什么?我又不是老太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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