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嘉仪笑了笑,道:“不用说的这么委婉,直说吧,沈越这个人简直惹人厌是不是?我解释一下,这个角色性格这么糟糕,不是因为这是部女同电影,需要个恶人男主做陪衬,而是因为爱情本身并不是许多人构想中的那么美丽,你以前总谈过恋爱吧?”
傅泽明想起前女友秀丽的面容,迟疑地点了下头:“谈过一次。”
热烟从茶杯中袅袅升起,文嘉仪的语调相当从容:“不管怎么美化爱情,这都是一种充满占有欲与排他性的感情,起码大部分人是这样,恋爱时会妒忌、会不安、会患得患失,哪怕再亲近,也因为无法看透对方的想法,既想拥有又怀疑;因为恋爱,不少人还无师自通地掌握了演技,学会扮演一个对方期待的恋人角色,并把这称之为改变。”
“初版剧本里沈越的性格是自负和自我中心,易怒、嫉妒之类都是后面添加的。”文嘉仪解释道,“因为他的确为情所困,也不善于伪装自己,他的爱欲与喜怒都是赤裸且真实的,爱又和性息息相关,所以这个人物必须有强烈的性吸引力。”
傅泽明微微皱起眉,他演过不少关于恋爱的戏,和前任女友也是在十七岁时拍的一部校园偶像剧里相识,文嘉仪对爱情戏的要求和他过往的经验大相径庭。
文嘉仪说完一大段话,喝了口茶,总结道:“反正,既然你谈过恋爱,那就把你恋爱时的情绪调动起来,你用什么方法我不管,但正式开拍时,我要看到不加掩饰的欲`望,今天就先到这里,你回去读读剧本,等主要演员齐了,我会通知你们再来开会。”
玻璃落地窗大开着,初秋的风从窗外吹进,带着一点热意拂过两人的发丝,庭院里矮灌木的树叶沙沙作响。傅泽明起身告辞,文嘉仪忽然想起了什么,不抱希望地多问了一句:“对了,没有恋爱对象,那你现在有喜欢的人吗?”
正转身离开的人步子一顿,然后回答:“没有。”
到家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傅泽明一开门,就看到玄关倒着一双不属于他的短靴。他换好拖鞋,一路走到客厅,果然看见沙发上睡了个人。
祝夏四仰八叉地躺在沙发上,闭着眼睛睡得正香。他上大学之后长的那点个子全长在了腿上,一条长腿架在沙发背上,长裤向下滑了一截,露出踝骨与小腿线条,另一条腿自然向内屈起。因为睡姿太差,祝夏的卫衣下摆向上翻起,一段腰身被晾在外面,幸好傅泽明养的那只叫发财的金渐层也趴在他肚子上睡觉,让他不至于着凉。
虽然已经很习惯看到这副场景,但傅泽明还是感觉到了轻微的烦躁。
这间公寓是傅泽明刚上大学那年买的,为了工作方便和上课方便,他大部分时间睡这边,休假才回去和父母一起住。祝夏昨年考上北电以后,方戎拍《请神》挣了不少,给祝夏补发了片酬,卢云波知道外甥一向手散存不住钱,干脆再添一笔钱给他在学校附近置了套房产,方便他上学又是个不动产。祝夏便愉快地搬到傅泽明楼下,天天跑到楼上吃楼上睡,楼下的房子基本是个摆设。
猫远比人警醒,发财察觉到有人靠近,睁开圆溜溜的眼睛看了过来,发现是傅泽明,它立刻嗲嗲地“咪”了一声,在祝夏肚子上借力一蹬跃下,轻巧迈步到傅泽明身边,爱娇地蹭了蹭主人的腿。傅泽明弯腰把发财抱起来。
祝夏在梦里被蹬了一下,猛地睁开眼翻身坐起来,他摸了摸自己的肚子,没感觉到什么异样,脸一转看见傅泽明,睡眼惺忪问:“回来啦,现在几点了?”
傅泽明看了眼表,说:“六点过八分,怎么不回屋睡?”自从祝夏搬到楼下,他家客房完全成了祝夏专属。
祝夏一头短发睡得乱糟糟的,眼白里还有红血丝,他揉了揉眼睛,哈欠连天地说:“大作业收尾拍了一个通宵加一个上午,太困了,沙发近,我本来就想躺躺,结果一躺就睡着了……我们班那帮人真不是东西,拍大作业都来找我,该上街写人物观察笔记了就全躲着我,明儿又只能我跟梁宇组队去写笔记。”
傅泽明失去了继续谈话的兴趣,他没有将不快表现出来,只是放下猫挽起袖子,一边向厨房走一边说:“我去做饭。”
第二章
傅泽明在流理台前切菜,祝夏和发财一前一后地溜达过来,祝夏在餐桌边坐下,发财跳上他的膝盖,一人一猫直勾勾地盯着傅泽明看。祝夏其实还有点想睡,但现在已经六点多,八点他得去学校排话剧,再睡怕睡过头。
餐厅和厨房之间没有隔断,餐桌正对着流理台,祝夏又打了个哈欠,问:“哥,你下午干嘛去了?”
发财跟着“喵”了一声,像是也在传达疑问。
傅泽明说:“拿新戏的剧本,顺便和导演聊聊角色。”
祝夏现在对傅泽明的工作行程倒背如流,他想了想新戏是哪部,问:“文导那个百合片儿?终于要拍了?什么时候进组?”
傅泽明切完葱和蒜,开始收拾大龙趸,准备做个葱香石斑鱼,他随口答道:“还不清楚,但估计最迟就是年底。”
现在是九月,那还有两三个月傅泽明就要进组,文嘉仪拍电影是出名的墨迹,她拍得最快的一部电影都拍了七个月,拍得最慢的一部则足足拍了两年。本来祝夏挺为傅泽明高兴,因为傅泽明虽然很红,但以他现在的资历年纪,能做文嘉仪电影的男主,不管拿不拿奖,行情都会水涨船高。可一想到傅泽明进组之后,那他们起码半年不怎么见面,祝夏的高兴劲儿一下就散了。
他没精打采地在桌子上趴了会,想着傅泽明进组之后,自己一个人住在这边怎么过,回家没人一起玩,也没饭吃了。他念大学之前一直是这么过来的,卢云波工作忙,这些年在剧组和在家的时间五五开,祝夏不喜欢家里有生人,自己又是厨房杀手,舅舅不在家的时候就只能出门吃或者叫外送,同学朋友也不会天天来家里玩,一个人呆着的时间总是很多。
所以他谈恋爱时女朋友总嫌他黏人,因为一个人呆久了真的没意思。
鱼下锅了,食物的香气从锅中散出,发财立刻跳上餐桌,目光炯炯地望向厨房。
祝夏忽然说:“哥,要不我跟你进组当助理,给元元放假。”
傅泽明一听这个提议就知道祝夏没过脑子,头也不抬地问:“你跟元元抢饭碗?你也不上课了?”
祝夏的确是突发奇想,稍微一考虑就知道不现实,他叹了口气:“算了,我还是指望指望我以后能红,有机会再跟你拍部电影。”
傅泽明把锅盖盖上,不耐烦地问:“那我结婚你也跟着?”
祝夏愣了一下,不知道话题怎么跳到结婚上了,他还差点满十九岁,觉得婚姻遥远得像下辈子的事情,迟疑着说:“……你才二十二,干嘛急着想这个。”
那点不耐烦被收敛起,傅泽明说:“随便说说,反正早晚要想。”
结婚这事儿的确早晚得想,祝夏谈过恋爱,知道有对象和没对象真不一样,现在傅泽明没对象自己能天天跟他混,人有老婆了自己还天天来混,就是大电灯泡讨人嫌。他心里觉得怪没劲的,但也不可能不让傅泽明处对象,不占情也不占理,祝夏想了一会儿,说:“那我也去结婚吧。”
意料之中的回答。傅泽明想起下午文嘉仪的问题,觉得刚刚在等待答案的自己,实在有点可笑。
吃完饭祝夏去洗碗,傅泽明去看剧本,祝夏洗完碗,回房间换了身衣服准备去学校排练,他走到门口,忽然想起一件事,又折回来走到傅泽明面前。
傅泽明今年测出轻度近视,平时不会戴眼睛,但在家里看剧本会戴一副无框眼镜,祝夏一直觉得他戴眼镜的样子非常好看,不过他也没有不好看的时候。
傅泽明看祝夏折回来,扶了扶眼镜,疑惑地问:“怎么回来了?”
祝夏从兜里摸出两张票,递给傅泽明:“你这周五有空吧?我们班排的话剧这周星期五首演,在黑匣子剧场,晚上七点开场,你来看呗。”
傅泽明知道祝夏最近忙着排话剧,但还不知道是什么剧目,他接过票看了一眼,票面上写的剧目名称是《暗恋桃花源》。
祝夏眼下还有这段时间熬夜熬出的黑眼圈,又得意又不好意思地说:“我演男主江滨柳。”
北电大大小小的剧场表演多得很,一般都是以班为单位组织的。但这种剧场表演虽然多,票却不好拿,一是因为这种以班为单位组织的表演,多在小剧场里进行,容纳不了太多观众;二是因为剧场票要班级内部先发一拨,这个同学要两张,那个同学分几张,也就不剩多少了。
祝夏分到两张票,但首演那天卢云波在外地,祝夏就把两张票都给了傅泽明。
傅泽明也没其它人能送票,首演当晚干脆把元元带上捧场。
周五,快到七点,傅泽明和元元赶到表演学院三层的黑匣子剧场。他们来得较晚,电影学院这种地方虽然艺人满地走、明星多如狗,学生们的追星热情异常低,但为了避免各种不必要的麻烦,傅泽明和元元还是错开高峰期入场。
门口检票的同学是大三的姑娘,在学校里呆了三年算久经风浪,看见傅泽明虽然明显有点激动,但仍然认真履行检票员的职责。傅泽明刚要拿出票,忽然听到身后传来熟悉的声音:“傅泽明?”
傅泽明回头一看,诧异地道:“文导?”文嘉仪站在后面,身边还有一位身材高挑、戴着黑超、十分眼熟的女人。
双方相见都很意外,互相打了招呼,文嘉仪身边的女人摘下大墨镜,露出一张充满风情与自信的美丽面容,她笑了笑,态度略显冷淡。是王莱,国内大花里的头一号,已经确定会在《吹玻璃》中扮演女主——也是就“沈越”的姐姐“沈真”。
饶是检票的姑娘再有职业道德,眼前忽然同时出现当红小生、知名导演、头号大花,为了控制自己别要签名求合影,她已经耗尽自制力,只求这三位大佬速速进场。
幸好话剧马上要开场,他们没有过多寒暄,很快入场。
观众席上的灯已经关上,文嘉仪和王莱摸黑找到座位,傅泽明和他的助理坐在她们的右前方。
这场话剧的票,是文嘉仪在北电当老师的朋友给的,她前两天找这位朋友拿一些学生资料,选选有没有能用的演员,老朋友顺手附送两张话剧票,说:“这个送你了,系里有个班要演《暗恋桃花源》,给我送了票,那班上有几个孩子相当不错,我那天有事去不了,反正你要挑人,有空可以去看看,这周五晚上七点首演,就在b楼表演学院三层黑匣子剧场。”
文嘉仪拿了资料和票,想想周五的确没事,票又有两张,便给王莱打了个电话约她看话剧,她们以前就有合作,颇有私交。
倒没想到今晚能遇见傅泽明,而且文嘉仪立刻察觉到,王莱很看不上傅泽明。
“你看‘你弟弟’不顺眼?”文嘉仪饶有兴趣地问。
王莱换了一个舒服的坐姿,她脸上带着妩媚的笑容,放低声音说:“这么装模做样的人,你要他演‘我弟弟’?看来现在人够红、有张脸,就能拍你的戏了。”
文嘉仪没有生气,她问:“你觉得为什么他比你同年龄的时候要红?”
王莱皱起眉。
文嘉仪没理会她的不愉快,继续说:“因为他一直是个标准品,不越界、不出格、在安全范围内,符合大多数人的心理预期的产品,自然会被大众买单。”
王莱轻嗤一声,问:“那你还找他?”
文嘉仪微微一笑,她年纪不轻,五官并不美,除了一头白色短发,外貌上没什么特别的地方,她说:“因为我在别人那里看到了,他不标准的地方。”
第三章
舞台上的灯光慢慢亮起,文嘉仪和王莱停止交谈,周围的说话声也迅速消失,话剧开场了。
“你是晴空的流云,你是子夜的流星……”
灯光聚焦舞台中央立着的一架秋千,穿着旗袍的姑娘坐在秋千架上,男孩单手拉着秋千的链条,一边看着女孩一边唱歌,虽然因为低头面容隐没在阴影里,但他的声音清亮舒缓,足以令观众精神一振。
秋千旁立着路灯道具,柔和的灯光笼在两人的身上。
女孩子感慨道:“好安静啊,从来没见过这么安静的上海,感觉上整个上海,只剩下我们两个人,刚才的那场雨下得真舒服。”她站起身向观众走了两步,闭上眼嗅了嗅,面上露出沉醉的表情,回头对男孩说:“这空气里有一股,有一股说不出来的味道!滨柳,你看那水里面的灯,好像——”
男孩从阴影中抬起脸,观众终于看到他的样子,这张脸年轻、英俊、气质文雅,注视心上人时眼里满是含蓄的柔情。
观众们在看他,他只看情人,慢慢接话道:“好像梦中的景象。”
王莱“啧”了声。
文嘉仪看着台上的祝夏,有片刻的惊讶,同时明白过来,为什么会在剧场门口遇上傅泽明。祝夏上大学这一年多,没再拍过戏也没上过什么节目,除了个别长情粉,大众早不记得他是哪根葱哪瓣蒜。虽然文嘉仪去《请神》剧组探班时对祝夏印象不错,但她见过的好苗子太多了,跟卢云波交情也一般,《请神》下映没多久,她就把这小孩忘了。
《暗恋桃花源》的剧情简单讲,是两个即将演出的剧团,因为种种原因得在同一个场地一起排练,这两个剧团一个要演出的剧目叫《暗恋》,一个演出的剧目叫《桃花源》。《暗恋》的故事,是祝夏饰演的江滨柳与台上女孩饰演的云之凡,因为动荡的大时代,最终没能在一起的爱情悲剧。
文嘉仪对祝夏的印象,还停留在《请神》里的少年杀人犯,那时的祝夏青涩、稚拙、完全不懂把控、台词也差,全胜在演员形象与角色契合,并且感情丰沛、充满爆发力。
可这些不适合江滨柳,江滨柳是经历过战争年代的民国文人,斯文儒雅、内敛长情。
让文嘉仪惊讶的是,祝夏饰演江滨柳竟然没有违和感,虽然脸对这个角色来说还是嫌嫩,但听得出他说台词时改变了腔调,少年气减弱,便稳重许多。
台上进展到男女主角约会结束,将要分别,云之凡要离开上海回昆明过年,两人将分别一段不短的时间。
年轻女孩看了眼手表,焦急地说:“我真的要走了,再晚房东又要锁门了。”说完,她提起纸袋,向秋千后走去。
“之凡。”祝夏站在原地看她的背影,留恋地念了一声她的名字,女孩回过头。
乐声适时插入,祝夏伸出一只手,女孩拉住他,两人向对方走近。祝夏的目光望向台下,“再看一眼吧。”他看起来如此惆怅,眼中所见仿佛不是观众,是数十年前刚刚下过雨的上海。
女孩问:“滨柳,我回昆明之后,你要做些什么?”
祝夏说:“等你回来。”
“还有呢?”
“等你回来。”
“然后呢?”
舞台上的灯光慢慢变暗,祝夏看向身边的人,温柔地笑了笑,最后一点光落进他的眼里,台上的灯光完全熄灭。
……
《暗恋桃花源》全长两个多小时,九点一刻演员们出来谢幕,台下掌声雷动。王莱立刻拿出大墨镜戴上,和文嘉仪一起最先离场。
走出大楼,两人去取车,初秋微凉的晚风掠过皮肤,风里传来早红丹桂的香气。文嘉仪的心情相当不错,笑着问身边的人:“你认不认识那个演‘江滨柳’的年轻人?”
《请神》上映的时王莱没看,《逃出生天》这种综艺她更没空追,她混到现在的咖位平时工作当然很忙,今天有闲跟文嘉仪来看话剧,完全是因为文嘉仪对拍她的电影的演员有个要求:进组前最少三个月内不可以接其它工作,全心全意准备角色。
换个导演可能没人愿意,但她是文嘉仪,所以没有演员不愿意。
王莱从皮包里摸出一支女士烟,点燃抽了一口,漫不经心地说:“不认识,是哪家公司签的新人?圈子里的十八线那么多,我哪有美国时间一个个认识他们。”
这话里明显带刺,文嘉仪奇怪地问:“你看那小孩也不顺眼?”
“是啊。”王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