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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而后——
    上桌。
    摆给人看,示意了一下。
    “正好说起来,”钟邵奇话音很平静,“这次过来除了有几件正事要说,也顺带告诉您一声,让您见见儿媳妇。”
    大大方方,坦然明了。
    洛如琢或许早就意识到这一点,却终究是没忍住,脸色一变。
    她声音温柔压低:“阿齐,我知道,是因为陈小姐怀孕了,但你也应该知道,我们这种家庭,有孩子不能说明什么,你在外面随便有多少个孩子,但是家里还是必须有一个上得了台——”
    钟邵奇点了点头。
    “你指的是李卿言和你的区别吗,妈?”
    李卿言。
    钟礼扬的合法妻子,香港巨富李家嫡女,他的“大妈”。
    这个名字一说出口,洛如琢声音陡然拔高八度:“你、你怎么敢在我面前提起……”
    “不用管我为什么提起这个名字,妈,我还没有问你,关于怀孕的事,我们没向外界说起过,更没跟你提起过,你怎么知道的?”他一字一顿,“妈,是你神机妙算,还是,某个时间、某个地点、你出现在什么不该出现的地方,嗯?”
    陈昭愕然扭头。
    “你!”
    那厢,洛如琢亦拍案而起,纤纤玉指,直指钟邵奇面门,颤颤不已。
    “你是我儿子,是我十月怀胎生下来养大的亲儿子,你现在是在质问我吗,你这是什么态度!钟绍齐,你用自己的脑子好好想想,她值不值得你为了她这样跟我说话!”
    她深呼吸,在这种时候,尚且记得摆摆手,让管家和女仆上楼避开,免得人前失态。
    末了,调整许久,方才又挤出微笑,语重心长,“她是什么出身,以后你带着她去哪应酬?高尔夫球场,网球场,让她帮你捡球吗?阿齐,就算你不介意,你就不怕给钟家蒙羞,给我们洛家……”
    又是这套说辞,又是那种语气。
    可惜,陈昭已经不是当年十八九岁的小丫头——话听了一半,已经快要跟着拍桌子了。
    她刚要愤而起身,反驳两句,却被钟邵奇轻轻按住。
    侧过头,看见他金丝眼镜下微垂眼睫,颤颤之间,再抬起时,已然神色冰冷。
    “咔哒。”
    一个手机。
    准确来说,是一个锁屏照片上、一男一女姿态亲密的手机。
    陈昭探头去看了好半天。
    这一男一女里,女的……她看看洛夫人,又看看照片。
    还有点眼熟。
    “我不觉得丢脸,从来都不,”钟邵奇说着,轻点屏幕,“但是妈,你或许也应该想想,你跟李耀阳做‘夫妻’的时候,有没有给钟家丢过脸,给洛家丢过脸了。——当然,你都愿意让李耀阳给洛一珩担罪,他对你的价值,应该和古代面首差不多,所以你放心,我不会拿这件事威胁你什么,只是觉得很好笑而已。”
    “……很,好笑?”
    这是平生第一次。
    他对洛如琢说,真心实意,冷静自持的一句:“我觉得你很好笑”。
    永远对她保持竭力包容的少年,她的亲儿子,她一生积蓄心血培养用来报复钟家的亲儿子,对她说,“我觉得你很好笑”。
    陈昭看着女人颤颤巍巍,目眦欲裂,一句话下来,仿佛过了漫长时间,以至于几十年如一日要求自己端庄的洛如琢,竟再也撑不住半点雍容姿态。
    击溃她的甚至都不是所谓的丑态,所谓的照片,仅仅只是这一句话,她数十年来的苦心经营,便坍塌眼前。
    她跌坐回椅上,喃喃自语:“我以为你永远不会、永远不会这样对我,原来你和你爸爸一样,你们都是一样的狼心狗肺,钟绍齐,你不理解,我是做母亲的人了,我的心里……”
    钟邵奇打断她:“别再用你是我妈妈来威胁我了,如果你真当自己是我妈妈,那两年前出事的时候你在哪,如果你在,这盘东西,”他从纸袋里掏出黑色磁带,“也不会能够交到我手里。”
    洛如琢看向他的视线迷茫。
    “这是什么?”
    “是钟礼扬留给我们母子的录音带,我没有听过,如果你要,给你。但我跟你换一样东西。”
    磁带被抵在桌边。
    而钟邵奇话里话外,是不容置喙的笃定:“我要洛一珩的下落,如果你不告诉我,我会现在把它磕碎。”
    “……”
    一生这一次。
    一次,这一生。
    洛如琢盯着那磁带,许久,又看向他,沤红的眼圈里夹杂着恨意与痛,却只忽而,惨烈地大笑起来。
    “钟礼扬、钟礼扬,他就连死了,留一样东西给我,也都是威胁我、让我们洛家绝种,好,很好,你跟你爸爸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性格……”
    她擦拭着眼角的泪水,似哭似笑。
    钟邵奇面无表情,将手里的磁带对准桌角——
    “把磁带给我!”
    霍然,却被人劈手夺过。
    甚至没有一丝阻拦的意思,他早料到这个结果。
    洛如琢将磁带死死抱在怀里。
    “你舅舅已经帮一珩找了替罪羊,带他回日本,”她笑中带泪,指着门口,“你要是找得到,就去找,就去找!”
    陈昭盯着钟邵奇。
    钟邵奇亦沉默着看向她,很深很深地看向她,末了,扭过头去,平举右手,看向洛如琢。
    他的右手中央,是一条横亘始终的疤痕。
    “你错了,妈,我跟钟礼扬有一件事,永远都会不同。”
    “……”
    “我要保护的人,会保护一辈子——就像我十七岁那年,妈,圣诞夜那天晚上,你问我‘是不是一定要走’,我回答你说,‘是’。”
    一定要走。
    一定不能食言。
    一定不能让她一个人在雪夜里,听着圣诞歌一个个都停息,而没有哪怕一首,是为她放着。
    要保护她,直至死亡将我们分离。
    “看来您不会来参加我的婚礼,所以,誓词,您听听就好,”他拉住陈昭的手,低下头,“好了,昭昭,我们走吧。”
    =
    那天傍晚。
    洛宅一层,视线昏暗,没有一盏薄灯点亮。
    餐桌上,只放着一台不知从哪里找出来的老式收音机,和一碟已经冷透了的苹果派。
    洛如琢坐在餐桌边,手里把玩着那盒磁带。
    不知过了多久,方才下定决心。
    她伸出手——
    磁带被按进收音机仓门,短暂的磁带回旋声后,开始播录。
    年岁一长,里头的声音也跟着磨损,听起来断断续续的,不甚清切。
    还好,四下无人,她也不需要装作那个端庄的样子,可以把收音机抱在怀里,贴近耳边,像个孩子一样蜷缩着,仔仔细细地听着,唯恐漏下哪怕一个音节。
    “如琢,如果真是你听到这盘磁带,我会很开心,因为这代表,你终于愿意再跟我说说话,虽然,只是我单方面在说……”
    或许是因为她太久没见过钟礼扬,也太久没听过他的声音。
    以至于,当确切的声音响起,她还有点迷茫:是他的声音吗?是阿扬在说话吗?
    应该是吧。
    好半天过去,她又想,除了钟礼扬这个混蛋,已经没人叫她如琢了。
    “我经常在想,如果当时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我就做一个很好很好的人,我会像他一样,蹲下身,在你面前,问你从哪来,怎么这么狼狈,会不会说粤语……如果我做个温柔的人,你会不会不那么恨我。”
    “可惜,我知道世上没有回头路可以走,我在你心里,永远是个扶不起的阿斗,是个混蛋,也是人渣,我想,你没有嫁给我,是你很庆幸的选择吧?我不会阻止你。只是,如果你听到这份磁带,我是不是可以告诉你,其实你二十二岁生日那天,我也给你准备了礼物。我在纽约,买了一栋小公寓,像你以前告诉我的那样,我想把它布置成一个很温暖的家,有晒太阳的小阳台,有藤萝书架,还有漂亮的秋千…”
    磁带磨损的沙沙声不断响起。
    他说了很多,但她听到的太迟,不管再怎么努力,也只能一边擦着眼泪,呜咽嚎啕着,一边捶打着收音机,怪它,怎么就播不出来了?
    怎么就播不出来了?
    怎么就太晚了呢?
    “……但我想,”或许是捶捶打打起了作用,猛地一下,又有清晰的声音响起,她急忙贴近耳边。
    听到,最后的残损话音里,他说:“你一定会是个很好很好的妈妈,因为你那么善良,那么坚强,我们的孩子,克绍箕裘,齐家治国,一定也会是个好孩子。”
    洛如琢呆了呆。
    磁带不再放了,停了,而她把录音机放回桌上,又转而捻起一块冷透的苹果派。
    某些回忆,却也在这时与她“重逢”。
    ——妈妈,你可以,可以做苹果派给我吃吗?对不起,我知道很难,只是我……
    ——阿齐,你应该先把该做的事做好,再来向我提条件。
    很多年前的那一天,她曾经这样无情的拒绝过自己的孩子。
    却也是那一天的晚上,她又想起那张失望的脸,偷偷摸摸起床,找了份菜谱,笨拙地学着,做了十几次苹果派。
    做到最成功那一次,已经快要天亮。
    看起来真漂亮,但不知道味道怎么样。
    她只是把它小心翼翼地包好,装盘,放在孩子的床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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