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一对。
“哦……那我就放心了,”她又笑,孩子气地咕哝,“是我睡糊涂了呀,我吓死了,不然钟同学便宜给别人,我多难受,可不开心了……”
她说着,苦恼地挠了挠白发。
好半天,看看戒指,又抬头,看看面前的“老爷爷”,忽而又反应过来,惊喜地喊一声:“啊,那这么说,你就是钟同学——和我一样老了的钟同学!”
他点头。
“——老了也这么帅,我的眼光真不错。”
钟邵奇被她那几十年如一日的一惊一乍逗笑,伸手,将她睡乱的鬓发别到耳后:“好好好,谢谢,你每天都来这么一次,我都被夸习惯了。”
“是吗?才没有,我记住你的脸了。”
“……那就没有,是我记错了。”
难得她精神好,两人你一句,我一句,仿佛还是昨日时光。
脑血栓带来的部分偏瘫,让她在床上难以挪动,但脸上的表情依然鲜活,和几十年前初次采访时相比,除了些许岁月的痕迹,能看得出来,她过得很开心,至少没有变成个忧愁的老人家,也没有病痛带来的怨天尤人。
李悦感慨着,盯着镜头,不自觉死死攥住了台本。
一口气还没呼出来。
末了,却也是躺在床上咧嘴笑着的、满头华发的老太太,忽然说了一句:“好吧,我承认,我觉得……我好像还得了爷爷那种病,我最近越来越不记得你了。”
这一句,足够打破许多欲盖弥彰的强掩悲伤。
她偏过头,问他:“爷爷得了病,好好养着,也没活很多年,我是不是也快了?”
很认真的语气。
“人老了,我们都老了,总会有点这样那样的病痛,这很正常,”而他安慰着,“但你恢复得很好,不会有事的,我会给你请最好的医生,我还等着我再老一点,我家老太太给我推轮椅——”
“可我总觉得有点害怕。”
“……”
她笑:“钟同学,我以后死了,我不想土葬,土底下蛇虫鼠蚁都有,他们咬我怎么办,干脆火化好了,但我又怕火,所以你可不可以看着我火化,这样我就不怕了。”
“……”
钟邵奇取下金丝眼镜,双手抵住额角,没有应话。
导演试图指挥摄影师拉近镜头,而李悦陡然伸手,摇摇头,制止了他们的动作。
媒体工作者的工作固然是制造噱头,可把动情时的眼泪呈现给公众,也是对所有受访人最大的不尊重。
这是他只留给妻子的时间。
无需与任何人分享的脆弱。
陈昭伸手,颤颤巍巍,把自家先生的脸掰扯来掰扯去,为人擦了擦眼泪。
“还有,我不要葬在钟家的陵园里,钟同学,你知道,老爷子不喜欢我的,以后我死掉了,变成鬼,还要被他骂……多惨啊,我想和爷爷一样,葬回我们崇义老家,爷爷在那里孤零零地,就连我爸也葬在香港公墓,没人陪他,爷爷带大我,现在我也该去陪着他了。”
“……好不好?”
“好。”
“以后我走了,我就在天上等你,你又不是孤零零的,所以你不要哭,好不好?”
“好。”
“对了,还有一件事我想问你。”
“什么事?”
“钟同学叫什么名字来着?”她笑得羞怯,“我只记得钟同学、钟同学,努力不忘记这个就够辛苦了,可他叫什么名字,我又忘了,可不可以再说一次给我听啊。”
“……”
昭昭啊,又忘记了,又搞混了,比小孩子还要迷糊的老人家。
钟邵奇定定看她,笑笑,轻轻擦拭通红的眼圈。
许久,他轻声说:“他叫钟绍齐。克绍箕裘的绍,齐家治国的齐。”
“啊,这么奇怪,克哨机球,齐家治国?”
“不是那个哨,”他拉过她的手,在她掌心,一笔一划,“是昭昭的昭,没了太阳,加上绞丝旁,介绍的绍。”
“哦——”
她恍然大悟。
“那下次我不会记错了,谢谢你啦,老头子。”
镜头的最后一个剪影。
是满头白发的钟太,眼睛弯弯成月牙,夕阳残照,洒落她衰减眉眼,而她仍然那样专注、那样温柔地看着自己的丈夫。
后来的人都以为这是一张记录最后恩爱时光的照片。
或许——
泪流满面的李悦想,或许,只有钟先生自己能体味到,这其间的时光残酷。
好在。
他总有日复一日,在最后的时光里,反复介绍自己的耐心。
=
2059年7月7日。
媒体蜂拥于香港养和医院大门前。
钟氏集团董事长钟礼烨携夫人周,恒成地产宋笙同丈夫江瑜侃,甚至隐退幕后多年的娱乐圈一众名人,都先后到访,从后门匆匆入内,约莫一小时后,方才纷纷避开人群,绕道地下停车场驱车离去。
sz话事人钟意忱姗姗来迟,避而不答媒体们围追堵截的潮涌疑问;二把手钟意晟从美国飞回,几乎一落地便马不停蹄赶来,更和出言不逊质问“您母亲是否病危”的记者大打出手,整个局面乱作一团。
可从始至终陪护在妻子身边,昔日叱咤风云的商场大鳄,而今的慈善名流——钟邵奇钟老先生,却始终没有露面。
唯独一张似乎经医院护士偷偷拍下的照片,在媒体记者间疯传。
照片上。
从来只留给大众儒雅温文形象的钟老先生,蹲在床边,右手捂脸,也掩不住满脸是泪,白发凌乱。
拍下这张照片的护士说,这张照片拍摄当天,正是医生宣告,钟老太太已经陷入多脏器衰竭所致休克状态的7号凌晨。
“老先生开始一直很冷静,一直说,愿意花最大代价……不计代价,希望医生能够让太太不要走得这么辛苦,可是老太太突然不知道怎么了,中间突然清醒了一下,死死拉着先生的手,一直说‘我走了你怎么办’、‘你要好好的’,她还没说完,钟老先生的情绪就崩溃了。”
“老太太很快就不行了,送进手术室,做完手术还是没有起色,一直在昏迷。然后那天,老先生就这样,一直在病房里哭了很久,谁都劝不住。后来,就连大钟小姐和钟先生也跟着哭……其实我们跟了这么多年医院,心里也有底的,但没想到,钟先生最后送老太太的时候,他一握住老太太的手,说‘别害怕’,老太太的眼角,突然就掉了颗眼泪下来。”
谁也没想到——谁也想不到,她对他,究竟有多么难以跨越的不舍和眷恋。
就像谁也没想到,就是这张偷拍而留下的照片,会成为他们生时最后的一张合影那样。
偏偏,却还是他一生中最狼狈、最无助的模样。
8日晚十一点。
陈昭经过三次手术,均因身体不可抗力中止。
夜间急性并发症发作,抢救无效,心跳呼吸均告停。
等待一夜的媒体接到“线人”的传讯,深更半夜,医院大楼外有如水沸。
当是时,钟家、宋家、江家三路保镖,生生在医院外开出一条铜墙铁壁般难侵过道,半小时后,遗体由白布覆盖,运送而出,回到浅水湾钟家宅邸。
直至这时,钟邵奇依旧没有出面说过一句话。
生或死,他只是静默地陪护在妻子身边,亲手为她盖上白布也好,独自一人坐在后车厢,和她逐渐冰冷的身体坐在一起,走完最后一段回家的路也好。
他依旧那样沉稳淡然,指挥着护送遗体,叮嘱儿女稳住股市“军心”,仿佛对这场生离死别,终于在那一次淋漓尽致的哭泣里断送了所有的情绪。
他伪装得这样好。
只要陈昭不在,他对所有人都能伪装得这样好,滴水不漏,不露破绽。
可次日清晨。
在那篇讣告发出的前一个半小时,他却在儿女的见证下,收到了一份从大陆广州电视台【拾忆】节目组寄来的、意外的礼物。
一个u盘,三个加起来不过十来分钟的视频。
虽然短小,但与那部在大陆剪辑播出的纪录片不同,这是专门为他录制的,陈小姐准备在他八十岁生日时拿出来炫耀的惊喜。
钟意忱把u盘交给弟弟,坐在了父亲身边。
紧接着,钟意晟摆弄着usb,接入显示屏投影。
短暂的花屏过后。
年轻的、三十岁出头的陈小姐,就这样隔着荏苒岁月,坐在了他们的面前。
“hello~看得见我吗?”她摆手,笑起来时,两颊酒窝深深,“钟生,你好啊,没想到吧,我现在可比你年轻了几十岁,我漂不漂亮?说真心话,很漂亮吧?”
她梳着干净的马尾辫,素着脸,一下子像是回到了十七八岁的时候,年轻又朝气的模样。
“咳,要求节目组给我录这个,实在有点点小丢脸,不过我一想到你看到的时候,那个特别特别喜欢又有点小害羞的表情,”她学得有模有样,还作势要把自己的耳根搓红,展示给他看,“我就觉得——还是挺值得的,哈哈哈。不过我可不能录太久,意忱那个小丫头过一会儿又得哭了,她这小粘人精。”
“……”
投影屏的荧光落在钟意忱的侧脸,长睫微颤,恍惚却没遮住泪意。
“好了,我正式开始说了,从哪说起呢。哦对了,我们今年结婚一年啦!这一年真是来之不易,你知道,我们从十七岁开始认识,三十二岁才结婚,这可真是恋爱长跑中的长跑了,你要真换了十五年前的我,我完全不敢想,有一天我们会睡在一张床上,哈哈哈~”
说话间,没皮没脸的陈昭小姐捂着脸。
捂一会儿,又张开手指缝隙,轻咳两声,“好了好了,差点忘记在录视频,那就说点正经的,对了,节目组跟我说这是要谈婚姻感想来着。嗯……婚姻感想,这一年的话,最想跟你说的,我想想,大概是‘谢谢’吧。”
她正色得有点搞笑,又有点让人莫名眼角发酸。
那么熟悉的声音响在耳边,说着:“钟生,你也知道,我小时候其实经常抱怨老天的,我抱怨他给我一个不负责任的父亲,给我一个爱凶我又拜金的亲妈,嗯,还有很多很多,但是光跟你结婚的这一年,我突然变成一个巨——爱说谢谢的人。因为你跟我一起,所以我现在看着世界,觉得老天并没有太亏待我,虽然让我过了不太好的青少年时期,但它把世上最好的选择留给了我——对了,还附赠一个全世界最可爱的小女儿。所以呢,想跟你说谢谢,说多少次都不觉得多。好了,就说到这吧,听见你女儿哭了没有?我去哄她啦,下次见~”
伴着她轻轻摆手,画面一闪,自动顺延播放下一个视频。
钟邵奇抬起头,笑着,看着那屏幕。
这次,是四十二岁的钟太太,偷偷摸摸避开两个粘人的小包子,在玩具间录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