只不过以他眼下的情形,暂时恐怕也无法回答什么了。
“除去这份证词,臣还拿到了他队伍中几位副将的证词。当晚单于都护府人马试图冲入城中协助邕王,所有东城门守军都已亲眼所见,至今仍有人马逃窜在外未被拿回,若陛下依然不信,也可召来守军询问。”
他沉着说完,手往前一推。
内侍慌忙去接了过来,头也不敢抬地呈送到床榻前。
帝王枯瘦的手伸出来,接了过去,纸张翻动,他的喘气也越来越重,好似被人捏住了咽喉。
阿史那启罗说,单于都护府会给突厥提供方便,都是为邕王所迫。邕王说那是皇长子的授意,只要单于都护府照做便是协助皇长子。
又声称突厥所要的就是战胜北地,杀了安北大都护,掠夺北地财物,其余无他,而他与安北都护府不合久矣,正好想要安北都护府落败。
突厥则通过邕王,暗中答应胜了北地后就与中原交好,并以和谈和兵力两面支持皇长子登基。一旦皇长子登基,就会扩单于都护府为单于大都护府,所享一切远超其余都护府,并做护国功臣论。
然而突厥还是落败,如今皇长子又身死,单于都护府以为一切都已化成空了,不想突厥又转而支持邕王。
邕王轻易被说动,再找上单于都护府,许诺了更多好处,又威胁不相助便告发至御前。单于都护府认定在如今情形下,邕王已是必然的帝王人选,于是一条道走到黑,发兵而来协助……
其余证词,大同小异。
垂帐一掀,帝王蓦地一下扔出了纸张,大咳出声。
一察觉出有势力威胁皇权时,他就刻意疏远了邕王,是觉得其愚蠢,不堪重用。
没想到何止是愚蠢,宠其多年,竟致使他的胃口竟涨至这般地步,连外敌也敢引入。
他的身边竟是如此一群没脑子的废物!
猛烈的咳嗽使得床帐都在晃动,帝王一手扯着垂帐,拖着沉重的身躯,手扣在床沿,一句话断断续续,似压在了嗓子里:“皇子不可能与突厥勾结,不可能……”
崔明度抬头,迅速看了床榻一眼,接话道:“陛下所言极是,皇长子是被邕王陷害,此事与皇长子绝无关联,皇长子是因胞弟病故太过伤心才致离世。”
伏廷一动不动,听在耳中,面色冷肃,没什么表情。
帝王似平复了一些,仿佛以这个理由说服自己接受了,喘着气问:“你们想要如何?”
伏廷赫然开口:“请陛下即刻拿下邕王,决不能立其为储君。”
帝王望着他衣上若隐若现的血迹,自此才算亲眼看到这位自己一手提拔起来的大都护是如何走过来的,是染着血握着刀过来的,口中又是一顿咳。
外面霍然传来急切又慌乱的呼喊,宫人们似在奔跑,有人在喊“邕王从东宫杀过来了”。
然而很快就被另一阵声响遮盖了过去。
伏廷依然跪着一动不动:“陛下放心,臣只为暗中入宫而夺下了邕王所控的宫门,这里的兵马并不多,但要制住一个邕王足以。”
如此,倒真成了清君侧。
帝王一阵一阵地咳,如同停不下来了一般,不知是在咳邕王的不堪一击,还是在咳他的部署周密。这几句说起来轻巧,然而他一身血迹也说明了这片刻功夫得来的没那么容易。
在咳声中隐约听见外面邕王的声音,竟在喊冤枉,喊着要面圣,但最终这些声音都离远了。
帝王悲愤交加,被那一声一声的叫唤弄得气血上涌,待终于停下咳嗽,已是气力不支,隔着垂帐看着那跪着的三人:“你们思虑足够周全,竟然还带了个人来,是知道朕的江山无人可传了。”
一直没有做声的李砚忽的抬起头,朝帐中看去,那道垂帐被揭开,他终于看见了圣人面貌,发髻花白,面貌不至于苍老,却已是憔悴不堪,一双眼也露了浑浊之态。
“报上名来。”
李砚下意识看向身旁,伏廷看了他一眼,他似清醒了,振作了精神,也压下了翻涌的心绪,垂眼回:“光王之子,李砚。”
“光王之子,这么说你的瘟疫已好了。”帝王早已猜到,被伏廷带来的,还能有谁?无非就是他几次三番也除不去的光王之子。
瘟疫?皆不是省油的灯!
他浑浊的目光转到崔明度身上:“看来崔氏也是要支持这位做储君了。”
崔明度伏地再拜:“崔氏追随陛下多年,更明白陛下一心所念只在皇权,若非思及传承,陛下也不会挑中邕王。但邕王大逆不道,只会害及陛下一心维护的皇权,他日还会叫生民涂炭。既然如此,陛下何不摒弃前嫌,为皇权着想到底,挑选更适合的人选。”
猝然一声脆响,帝王拿了案前香炉就砸了过来,铜制的炉鼎一直滚落李砚身前,香灰翻落,从他衣摆前拖出去很远的一道。
直至此时,帝王才彻底震怒:“你有什么资格?”
李砚垂着头,衣袖里的两只手紧紧握成拳:“没有资格。”
“那你又凭何做储君?”
“只因邕王更无资格。”
帝王撑在床榻上,剧烈喘息。
他大半生都为皇权而搏,为此不惜代价地铲除藩王势力,不惜遏制边疆都护府,宁愿北地继续穷困潦倒;也为了皇权,觉得长子平庸,易被操纵,难当大任,唯有幺子心智似他,便一心栽培,打算废长立幼。
所做一切皆是为了皇权,可到头来苦心孤诣一场,弄得宗亲零落,众叛亲离,却是为他人铺了路。
为皇权着想到底,到头来,终究还是为了皇权。
想到此处,不知是该喜该悲,竟然突兀地大笑起来。
这是他的报应,一定是他的报应!
直至笑声停下,伏廷仍然端正地跪着:“臣自知有罪,不求脱罪,但求陛下准我擒住突厥主谋,按照他们的计划,突厥近来必有动作。”
话音刚落,殿门外已出现一名近卫,小声禀告:“大都护,罗将军从边境传讯过来,突厥有异动。”
帝王枯坐帐中,如同入定,事到如今,听了他这番话,竟反倒是平静下来了:“朕依旧要靠爱卿保家卫国啊。”
崔明度忽又再拜:“请陛下定夺。”
※
天气阴沉,风冷刺骨。
都护府外,忽而来了一队人马,皆是行色匆匆,无比焦急。
秋霜小跑进了主屋,迅速拿了披风给栖迟披上,又用棉衣将占儿包裹得严严实实,送入她怀中:“家主,快,大都护派遣的人来了,要家主马上出发!”
栖迟伸手抱住占儿,心里沉到了底,沉默地坐了一瞬,起身出屋。
到了廊上,曹玉林已经迎上来,对上她视线,低低说:“嫂嫂,请随我走,让秋霜随别人走。”
栖迟不知是以何种心情随她出的门,一路脚步不停,心里全然是空的。
府门外已安排好马车,原本围着都护府的大队兵马已经全都护卫在马车两旁。
栖迟抱着占儿坐进去时,看见曹玉林亲自坐在了驾车的位置。
“嫂嫂放心,倘若被官员堵截,我会按照三哥交代的去说,这批人马是早就安排好的,不管嫂嫂今后到哪里,他们的任务都是保护你与占儿。”
说话间已策马出去,直奔城门。
占儿在车里依旧不安分地想走动,被栖迟按住了。
听着动静,外面还有其他人在领队,便是回来报信的那队人。她的心思转了回来,想起秋霜的话,一手掀开门帘,小声问了句:“据说是他特地派人回来通知的?”
曹玉林控着马车,忽然回头看她一眼,点了个头,却有些其他意味:“嫂嫂放心,不会有事。”
栖迟放下帘子,缓缓坐回去,又揭开窗格帘看了一眼。
领头的那些人看装束与北地军人无异,看神态更是急切的很,比谁都尽心的模样。
马车很快出了城,并没有遇到一点阻碍。
出城没到十里,前方领队的人里,忽而有人提出不必如此多人跟着护送,由他们护送大都护夫人去与大都护会合即可,以免引起人注意。
曹玉林忽然喊停。
马车一停,占儿扑进栖迟怀里,外面的人马也全停了。
“嫂嫂坐稳了。”曹玉林忽然说。
栖迟抱紧了占儿:“知道了。”
霍然一阵拔刀声,外面响起阵阵兵戈厮杀。
留下保护都护府的皆是军中精锐,一出手,目标直指那群领队之人。
对方看起来是出自军中,却并不严谨,又人数不多,被杀了个措手不及,顷刻就落于下风,死的死,伤的伤。
一片哀嚎声中,曹玉林揭了帘子进来。
“没事了嫂嫂,大概是突厥为帮助邕王而走的一招,破绽百出,注定有来无回。”
出行时就已怀疑是假消息,伏廷临走交代过,结果会直接通知曹玉林,真出了事不会这么安排一批人马堂而皇之地回来接人,更何况接到路上说的还是去与伏廷会合。
曹玉林看得真切,他们出城时连城门守军都示警了,不过是放任他们至此才解决的罢了。
栖迟点点头,抱着占儿,嗅到了那阵血腥味,不知在长安是否也是这样的情形。
“回去吧。”她轻轻说。
曹玉林看了看她神情,出去驾车。
外面的人已迅速清理干净道上。
一行人马沿原路返回,至城门下,又是一队人马快马加鞭自远处而来。
栖迟透过飘动的窗格帘看出去,边角里能看见道路尽头马蹄阵阵,拖出一阵弥漫的尘烟直往此处而来。
曹玉林停下了马车。
她拎了拎神,搂紧了占儿,做好了再应对一拨人马的准备,却听外面动静,似所有人都下了马,接着就听外面齐声喊道:“拜见大都护!”
栖迟怔了怔,占儿已趁机迈着小腿往车外走。
曹玉林掀了帘子,将他抱了过去,又看向栖迟,门帘已垂落。
她突然清醒了一般,立即就要出去,忽而听见外面传来内侍尖细的声音,才知还有外人在场,最后送入伏廷低沉的声音:“伏廷奉旨来向郡主报安。”
当朝有律,唯有与储君一脉才可称郡主。
栖迟揭帘的手顿住,抬头看着帘子,好一会儿才轻声说:“入车说话。”
伏廷掀了帘子,矮身入车,瞬间就到了她眼前,一身没来得及清理的血迹,泛青的下巴,眼下带着连日奔波而至的憔悴,一双眼看着她。
栖迟一倾身将他抱住,忽的退开,扬手就甩了他一巴掌,浑身都在颤,手指也在颤,最终却又扑上前,更用力地抱住了他。
伏廷抵了抵牙关,她打得并不重,只有他明白其中意味,终究什么也说不出,伸手一把将她紧紧揽住了。
作者有话要说:占儿:抱我走干嘛,我也想看爹妈重逢!
车内:啪!
占儿:不看了,打扰了。(抱肉拳告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