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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这边刘响刚一露面,入目的,就一个靠在檐下的那罗延正抱肩发呆,两人目光一对上,那罗延随即把嘴撇开了:
    “接回来啦?”
    刘响低笑两声,斜瞟他一眼:“你别老是气鼓鼓的,世子爷稀罕就稀罕了,不知哪天就不稀罕了,你管那么多做什么?”
    “还说我?”那罗延把两只眼一瞪,呲着个牙,跟被惹毛的狗似的,“你之前不也颇有微词?看她不惯?”
    刘响两手一摊,肩头耸起:“可世子爷喜欢她,再说了,世子爷还能镇不住个女人?我不信这个陆姑娘能翻出什么花样来!”
    两人在廊下嘀嘀咕咕半日,等送茶点的人一出,瞧了两眼,见里头还没什么动静,不由又把目光一碰,倒没什么话说了,刘响面上一肃,毕恭毕敬打起十分慎重,守在廊下了。却见那罗延忽一跃翻过栏杆,径自出去,刘响看那道身影极快地跑没了影儿,自知定是身负要务,也不再相管。
    书房里,沙盘摆出,晏清源在上头已经划拉了半日,几个心腹,崔俨李季舒都是文臣,对军国大政并不擅长,一时间对晏清源刚接大捷军报就火速拿出的征战主意,难能消化,只得都把目光投向李元之他做了大相国多载参军,这样的事,说给他听正好。
    “参军,你胡子都要捋秃了,有没有在听我说话?”晏清源笑责李元之一句,把个小旗子朝洛水上游一插,目光随即泄了道锋锐光芒。
    李元之目有忧色:“太尉已经和大行台相会,这就西移打高景玉,晋阳加邺城,已经调出去十二万大军了,世子如果打算攻新城,晋阳还有多少精骑可调呢?自去岁彭城一战,又有谯城涡阳打柏宫,粮草辎重,世子还能跟得上吗?”
    这么一通计较下来,听得晏清源哈哈大笑:“参军在这金人三缄,原来是担心这些,不错,我就是要双线作战,”说着,手指一点,“洛阳虽在,可洛水上游的两座要塞都在贺赖手里,他趁火打劫的城池,我要他全部给我吐出来,不还,我就打到他还为止。”
    说完轻蔑哼道,“关中穷的叮当响,打春以来,一滴雨也没下,我就看他饿着肚子,要怎么跟我耗。”
    舆图上一目了然,洛阳无险可守,贺赖霸占的上游诸城,尤其是黎阳新城两城,垒堡高筑,厉兵粟马,一旦沿河而下,洛阳门户大开,朝不保夕,此间和颍川,都是真真正正的如鲠在喉。
    李云之见惯他这种底气十足,从无畏惧的情态,朝崔李两人一看,这两人这会是醒过神了,把案上帑簿朝李元之跟前一推,崔俨随意捞出一本,一边笑,一边翻给李元之看:
    “参军还不知道,就连百里司空,都亲自跑去冀州丈地括户去了,呶,这正是司空遣人送来的户薄。”
    不用看,李元之也知晏清源最得意处便是钱粮不愁,兵源不断,将星如云,沉吟片刻后,遂也果断拿定主意,目光一掠舆图:
    “既然这样,世子就先回晋阳,召集三军,拔了黎阳新城这两颗钉子!”
    说着,不大放心补道,“虽有太尉大行台十几万大军压境,就怕高景玉,要比他学生王叔武还能抗啊!”
    两人皆是西边数一数二最擅守城的赫赫名将,这一点,晏清源听得心领神会,却只是笃定一笑:
    “慕容绍稳得很,连胜萧器柏宫,士气正盛,他有本事拿下高景玉的,我不会看走眼。”
    说完,在新送的军报名簿上,把柏宫作乱的协首三五人名字一勾,处以极刑,余者皆一并赦免了。
    这个时候,李元之正要提醒,见晏清源把朱笔一丢,蹙眉笑起,便先噤声,等了半刻,几人观他那个神情,斯斯文文的,却一时都参不透他思绪所寄何处,末了,才闻得一道温和声音响起:
    “柏宫的女眷,悉数充作营妓,至于他那几个儿子,唔,都油烹了罢。”
    第140章 念奴娇(9)
    十天后,晏清源就自晋阳集合大军三万出太行,旗手把个高五仞的大纛一升,迎风而展,青黑底子上一个红色的“晏”字犹如一抹火光,一路朝洛阳方向燃烧过来了。
    阳春三月,芳菲始盛。日落黄昏时,河道两岸桃花蘸水而开,又被东风吹出阵阵红雨,娇媚几许。一抹杏色的身影忽从草丛里淌出,朝水岸一蹲,挽起袖子,把帕子往水中一荡,拧干净,才轻轻擦起额头细汗,像是一只警觉的猫,她回眸看了看四下,确定将士们相离甚远,转过身,把衣襟微扯,粉汗融融,兼带着热烘烘的香气,都洇浸这方蓝底白花的帕子上去了。
    她这一连串的动作,本以为谁也不曾瞧见,却不知,悉数落在远在丘上一人手执的千里眼中,等她再度提裙奔跑回来,晏清源莞尔而视,开口戏谑:
    “肌光胜雪,有暗香盈袖。”
    旁边几步远就立着几名老将,归菀红脸嗔他一眼,头也不回走进了寝帐。
    不过片刻,晏清源跟着进来,见归菀已换作亲兵打扮,那一身衣裳,太嫌阔,乍一看去,又不再是少女,反倒像个半大少年了。知道她爱干净,非得把染汗气的衣裳洗了才肯穿,临到晚上了,还瞎折腾一圈,晏清源并不在意,笑着抚揉上她肩头:
    “怎么样,还行吗?”
    归菀倒也不忸怩,只是略害羞地看着他:“嗯,望云骓很温顺,它听我的话,这一路一点也没乱动。”晏清源紧跟嗤她一声:“我问的你。”
    “我也很听话。”归菀忽冲他俏皮一笑,说完,自己不大好意思,觉得太过,便坐到榻边,把随身带的包裹解开,又整了一番。
    这里头,宝贝挺多,不过全是她女孩儿家用的小物件,这么一路颠簸跟来,却也不觉得太过疲累,不过稍有酸乏。
    “世子,咱们来时过的那个渡口叫什么?”归菀一双纤手,忙个不停,她说的渡口,在黄河北岸,对岸就是滑台,虽没来过可归菀两只眼睛没歇着,暗暗一打量却也看出是个要塞之地,这个时候好奇,随口也就问出来了。
    晏清源把千里眼往铺上一丢,笑着坐下:“黎阳津,你留意到了?”
    归菀点点头。
    晏清源便很赞赏地说道:“你眼力不错,这个地方,一个渡口哪里够,我正想着应该建关设隘。”
    说的归菀“咦”了一声,扭头看他:“世子定下了攻城的妙计?都把关口提上日程了!”
    “就你促狭,”晏清源好笑道,“这两座城有什么妙计不妙计的,敌寡我众,双城齐攻,切断他们的联系阻止其合兵也就够了。”
    一番话,说的轻飘飘,手到擒来似的,归菀嘴唇微扯了扯,暗忖这个人怎么总是这样自大,谁能让他吃一吃亏就好了。一想来时,那个乌泱泱的一群将士,军容整肃,半点杂音也无,归菀又好生佩服,想了想,眸子里就爬上了层迷茫:
    “世子,你哪来那么多兵可用呀?而且,辎重跟在后头,我看那阵仗也怪大的。”
    她实在好奇晏清源动辄就几万十几万大军开拔出去,哪来那么多储备呀?打不过,就不断增兵,增粮,直到打下为止,当初他一路南下,横扫两淮时,便是这个路数,再想寿春城的城防,归菀一阵黯然,揪着衣角闷闷看他。
    “想知道啊?”晏清源眉头一挑,“劝课农桑、括户测地,你一个小姑娘能听明白吗?”说着,那罗延已经在帐口站定了,因为知道他两个在里头,进都不进来,只面无表情地大声传话:
    “世子爷,斛律金将军他们在中军大帐等你议事!”
    晏清源一起身,在归菀脑袋上揉了两把:“赶了一天路,先歇着罢。”说完,忽回眸一笑,很是暧昧,“养足精神等着我。”丢下个又红了脸的归菀,走出来,径自朝中军大帐去了。
    人都在,就等着他。
    舆图一展,晏清源早把几处标注得醒目,兵分两路,将领是随大相国打玉璧,也是随自己打玉璧的斛律金潘乐两人。潘乐入龙门,攻新城,斛律金则过黎阳津,攻黎阳,思路简单又明了。
    安排事毕,晏清源目光在舆图上转了一大圈,执鞭笑指:“这两座城一旦拿下,洛阳无虞,我们在这牵制贺赖,就看他到底是要救谁了。”
    如此一来,魏军全面开花,众将纷纷以为是,并无异议。这个时候,军报传来,晏岳慕容绍率十几万大军迅速西移,眼见就能把颍川上下游所有联系统统切断,让它一变孤城,牢牢围住高景玉。
    晏清源把军报一传,诸将看毕,也是信心大增,看出晏清源是要一鼓作气夺回贺赖占的七城,若是顺利,挟百胜之威,再接再厉一口气打到贺赖老巢长安去……这样一联想,更是把人激得热血沸腾,情难自胜,于是,七嘴八舌地畅议起来。
    由着众人尽兴,末了,晏清源微微一笑,目光在主将潘乐身上一定:
    “沿河而上,昼夜连攻,要一气拿下新城,不要耽搁太久。”
    说着,重新落到舆图上,手指一划,指向伊水,“上游设伏,让精骑到这里等着,我看了,他们如果想逃,除了往西没别处可去。”
    听得潘乐一时心悦诚服,手一拱:“世子……”
    晏清源噙笑阻住:“军营里,还是称我大将军罢。”
    潘乐一愣,立下改口:“大将军心细如发,末将佩服!”
    第二日,潘乐就率着八千精骑逼进新城,果如晏清源所料,魏军连连强攻,箭雨如蝗虫飞窜,城头很快溃散得不成样子,转而死守城门不出。
    这个时候,魏军却再次套用玉壁之战大相国战术:连夜堆出个土山,选一队精骑,重甲攀缘而上,直接从女墙入城,再启城门,魏军蜂拥而至,一路砍杀过去,逼得新城将士果然齐齐往西逃去,迎面便是事先埋伏的铁骑,如此一来,前后夹击,再无生路。
    等到负伤的主将裴宽逃脱不迭,被缚成俘,送到晏清源的大帐,面上一点不见慌张,神色自若,朝晏清源眼前一站,不卑不亢回了几句话,再不启口。
    晏清源上下把人一打量,笑了笑:“疾风劲草,岁寒方验,裴将军好气度。”眼前人的神情,莫名熟悉,晏清源眉头微微一蹙,若有所思笑了,这个姿态,和陆士衡是有几分像的。
    于是,话头照例一转,“关中贫狭,何足可依,将军要是愿意归我,我必使卿富贵。”
    裴宽目不斜视,无声摇首,露出个视死如归的表情,却是一句废话也不肯再说,晏清源凝眸注视他片刻,似曾相识的感觉越发强烈,忽的笑了,极为凉薄,随即丢个眼神给那罗延,也不再废话了。
    刚把人拖出去,那边侦骑来报:
    “回大将军,斛律老将军率兵过了黎阳津,就驻扎于附近,不过,还没攻城的动静。”
    听得晏清源眉头一拧,新城的捷报都送来了,斛律金却还按兵不动,一算时日,迁延许久了这是,晏清源遂把脸一沉:
    “我早说了,速战速决,他要是被玉壁一战打怕了,就换人去打。再去问他,几时出兵。”
    在帐中的几名亲兵听得面面相觑,不敢接话,刘响也犹犹豫豫的,看看帐内独剩的步大汗萨将军,那也是玉壁大战的先锋,遂把溜到嘴边的话一咽,叉着个手,做个哑巴了。
    步大汗萨却和慕容绍是一样的出身,先投尔朱,后从晏垂,不过比慕容绍早些时候而已。此刻,不尴不尬听着,颇有些坐立不安的意思,正要硬着头皮开口,穆孚进来,那神情,分明是有军情要禀,目光这么一转,步大汗萨索性趁机告辞而出。
    “大将军,属下探清楚了,贺赖并无发兵颍川的迹象,安静得很。”
    他这一走,是直接从晋阳西驰,一晃前后半个月过去,将西边的境况细细禀了,晏清源目视着舆图,半晌没说话,冷着个脸,忽盯着穆孚问:
    “你敢不敢去打黎阳?这个地方,不比新城,也算固若金汤了。”
    话说着,那罗延掀帘进来,正要把嘴一张,见晏清源那两只眼定在穆孚身上,等着回话的意思,遂跟刘响一样,默默在一旁先候着了。
    穆孚一脸的呆若木鸡,方才回来时,一入军营,就听人在议论两城攻占之事,知道黎阳是资格最老的斛律金带兵马去攻,眼下,冷不防听晏清源这样问,几乎以为自己听错了,可一对上晏清源那灼灼闪烁的目光,倒确定了。
    盘算有时,穆孚很快拿定主意,把脸一扬,十分肯定地告诉晏清源:
    “属下愿意跟斛律将军打黎阳。”
    晏清源微笑:“不是你跟着他打,我要你独当一面,你行不行?”
    这话一出,连一旁的那罗延刘响也惊呆了,尤其那罗延,明显不服气,倒也不在晏清源眼前隐瞒,一张脸上,写满了复杂情绪。
    晏清源当然心知肚明,只视作不见,看穆孚犹豫,笑道:
    “你有法子对不对?只是,碍着斛律老将军的面儿。”
    穆孚一下被他勘透,遮掩也没意思,把头一点:“是,属下不过一个南来的俘虏,能有今日,已经是承蒙大将军深恩,不敢再有非分之想。”
    晏清源哈的一笑:“非分之想?哼,为什么不能有非分之想?斛律将军么,人老了,难免谨慎过头,你说说看,换作你,你怎么打黎阳?”
    这一载多,穆孚办的几样事,无一件不成,出手快,不落空,敏锐异常,是块好材料,晏清源满含期许的目光一投过来,穆孚备受鼓舞,便直言不讳说了:
    “其实,属下自打听闻大将军要来洛阳,就把这两城的情况打探了一番,新城一马平川,攻城确实不难,可黎阳西靠崤山,一旦战事拖延,贺赖极有可能出关相救,到时,即便大将军不惧,可战火要是再烧到洛阳,只怕一场大战不可避免,绝非大将军本意,所以,黎阳得智取,不能强攻。”
    他这么一分析,听在耳里,晏清源越发胸有成竹,用目光示意,穆孚前行两步,指着舆图,把脑袋一垂,跟晏清源细说起来了。
    那罗延刘响两个不觉也伸长了脖子,目光飘到舆图上,半天听下来,再无话可说,却听穆孚忽提议说:
    “属下有几个人选,觉得可堪大勇,请大将军让属下带他们过去。”
    晏清源爽快答应,穆孚却面有难色:“他们大都是汉人。”
    晏清源不以为然:“我不管什么人,能替我打胜仗才是最要紧的。”随即提笔写了封短笺,顺便捎带给斛律金。
    等穆孚一去,那罗延就再也忍不住了,晏清源负起手,睨他一眼:
    “我知道你要说什么,”说着眼中浮起一抹捉摸不透的意味,“晋阳发兵时,元老们对我不是很放心,当时,我竟调度不动他们,要不是家家出面,这个时候,他们还都窝在晋阳不动。”
    这么个插曲,却是那罗延等亲卫也不知的,被晏清源主动这么一说,一下愣住,呆呆看着晏清源,一时间,竟不知该说什么了。
    言尽于此,没了后话,晏清源忽侧眸问道:
    “人处理好了?”
    那罗延不得不回神,答道:“是,裴宽朝西边拜了一拜,又整了整衣裳,才阖的眼,这矫情劲儿,还真像卢静,他被烹杀那天,也是死硬着脖子不肯低头呢!”
    晏清源沉吟不语,一脸的阴晴不定,良久,哼笑一声,状似讥讽,又不全然如此:“不是矫情,是志如青松。”
    眸光一转,帐外分明闪过一幅青色身影,极快的,又不见了。那罗延反应倒快,顺着晏清源的目光就懂了个中意味,连忙夺步而出,一见那背影,本也不觉什么,忽的电光一闪,想起什么,回头讷讷看向晏清源:
    “是陆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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