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勒德闭着眼,心里愉悦,但尽量板着脸,跟听戏似的。不过他脑海里一闪,好像想起什么来。幼时似乎听父亲说过?牛乳房上的斑点可以保佑人们不得天花。说起来,老家好像天花就不像中原这么横行。牛身上的疙瘩……牛痘?伊勒德一扬眉,不能吧,怎么可能?
他渐渐凝重下来。
八和硕贝勒完了,抢西边是一定的了。如何通知关内,那书呆子有没有应急的渠道?还是要再想办法尽量搜集一点信息。领兵的是谁,能是阿獾么。阿獾可能是黄台吉兄弟里最能打的了,努尔哈济其实是想传位给阿獾的……伊勒德突然一激灵。郁郁不得志,却很能打。
黄台吉能杀阿敏,能不能……杀阿獾?
伊勒德睁开眼。需要有个深谙官场游戏法则的人,轻轻地,稍微地,挑拨那么一下。
这个人选……谁最好呢。
伊勒德上奏:国内正值用人之际,礼部主客清吏司亟需精通汉文善于与大晏内部官员打交道的人员。阿灵阿大人拥护陛下的旨意,家中设立小学堂。更慧眼识英雄,那教书先生博学多识,臣举荐他参加遴选考试。
阿灵阿特别感激地看伊勒德一眼,他正想着怎么邀功,表明自己永远是最听话的,伊勒德帮他说出来了。
阿灵阿得了嘉许,胖脸更红。下了朝,死活要拉伊勒德去喝酒。
伊勒德语重心长:“阿灵阿大人一定要抓住机会。汉人在朝廷里最重要的就是人望关系。谢深出自你家,曾经是你的奴才,那就是你的人,好好经营,以后有大用。你知道,汉人都鸡贼,专擅经营。将来入主中原,他得是阿灵阿大人的一个助力。”
阿灵阿连连称是。伊勒德正色:“我帮大人去敲打敲打他,不要得了势就忘了本。”
阿灵阿实在是没想那么远,他现在就想回家喝酒,反正他信任伊勒德,伊勒德帮过他很多次了。骑着马往回走的时候,阿灵阿无心道:“我看那个孔有德天天说他京城有人,那你说咱建州有没有那边的人。”
伊勒德面不改色:“那真是不怕死了。汉官果然都不值得信任,谁知道是真心投降还是别有用心。”
阿灵阿一拍大腿:“对!我就觉得那个孔有德不是啥好玩意儿,万一他是黄盖诈降呢?得防着点。”
伊勒德一咧嘴:“阿灵阿大人不妨下次上书提醒陛下注意辽东来的降将。”
阿灵阿每次就头疼写奏章,写啥啊?还不洗言之有物不能东拉西扯,阿灵阿面对纸张的时候,脑子比纸还空白。他一听伊勒德的话,眼睛一亮:“对,我看那些汉官没事儿就上个书,叭叭叭就特么他们有张嘴……”随即犯愁,“还是不好写。其实拢共写一句话就行了,‘陛下提防汉官诈降’,可是又不能光秃秃地只写这么一句话……”
他看着伊勒德,伊勒德假装没看懂他眼神的意思。阿灵阿道:“我家有好酒,多送你一坛,你帮我一起写了吧!”
伊勒德勉为其难:“你不能每次上书都让我写,陛下能认不出咱俩的笔迹吗?这一次起码我写完了你得照着抄一遍。”
阿灵阿满口应了:“当然当然,咱到家了,来喝酒。”
进了家门,阿灵阿大笑:“为了咱们的友情!”
伊勒德跟着大笑:“为了咱们的友情!”
谢绅在小学堂教小孩子写字,蘸着水写一二三四上下左右。伊勒德一身酒气踉踉跄跄走进来,粗声粗气:“这几个小笨蛋,教了就忘,你费那个劲。我推荐你去参加遴选考试,当个官儿?”
谢绅吓一跳:“你喝多了……唉你上炕能不能先脱靴?”
伊勒德坐在炕边,明显喝多了,东拉西扯:“大好事。”他鬼鬼祟祟看看小学堂外面,压低声音,“虽然不能妄议朝政……不过八和硕贝勒那几个老不死的终于完蛋啦!唧唧歪歪不就是想夺权,早看他们不顺眼……死了陛下就能想做什么做什么。上回抢西边就被他们耽误了,这一回,呃,不能耽误了,要不然入冬又得死人……”
几个孩子一听“抢西边”,吓坏了,眨着眼睛看谢绅。上回说抢西边先生发了好大的火,伊勒德这么说不怕先生生气吗?
先生没生气。先生特别温柔地看着伊勒德:“伊勒德,你说什么呢。”
伊勒德一拍手,还记得压低嗓音:“抢西边,嘿嘿嘿,有好东西。用我们最精锐的部队,最厉害的将军。哦对了……你要好好考啊,考取了以后当官儿,当大官儿。”伊勒德一抽鼻子,突然直视谢绅,吓得谢绅往后一仰。伊勒德身上酒气沸腾,眼神灼灼:“你别忘了到辽东来的目的。你为什么进建州?”
谢绅一顿,在伊勒德耳边轻声回答:“当然是……为了考取功名,当大官儿……”
伊勒德笑一声,往后一倒,睡着了。
为什么进建州?
我不持节,我心中有节。
谢绅帮伊勒德盖上被子,一转身,小孩子们挤在一起,怯生生地看他:“先生别生气。”
谢绅一愣,小馒头揪住谢绅的袖子晃一晃:“不抢西边。”
谢绅鼻子一酸,搂住小馒头亲一亲:“不需要抢。早晚不需要抢就能吃饱。终有那么一天的。”
辽东地图到达南洋是最晚的。曾芝龙收到研武堂的书袋,拆开一看,大笑。海都头凑上前一看:“辽东地图?大帅你拿辽东地图干嘛?”
曾芝龙一脚蹬着船舷:“因为研武堂的将军们全都有,曾芝龙当然也有。”
海都头十分不解,一个地图能把曾芝龙高兴成这样?
曾芝龙珍而重之收起地图:“看,还是李奉恕有心机,一张纸就能让我心花怒放。不就是打辽东?咱们不擅陆战,还不擅敛钱么?”
海都头挠挠脸,海妖当然擅长收割人命和金钱。
“陈官人还没上岸?谈多久了。”
海都头擦擦汗,南洋永远是这个湿热的气候,他无法想象辽东的风雪:“这一回的鬼佬难缠,吹自己是什么无敌舰队……”
曾芝龙似笑非笑:“看来陈官人需要咱们给他壮壮声威了。”他举起辽东地图一挥手,“下船!”
海都头问:“大帅您亲自下去?为什么?”
曾芝龙用拇指一抹嘴角:“当然是……搞军资去。”
你可以看不见我。
我也可以让你离不开我。
第232章
尸山血海。断肢朝天抓着, 要把欠他的连皮带血抓下来。断头茫然地看着, 两个眼珠挂在外面,晃来晃去,找自己的身体。扯断的筋,白森森锋利的骨头茬,横七竖八, 曾经是人的肉块。
李奉恕踉踉跄跄地走。
这是哪里。
他恍惚地想, 这是哪里。他提着卷刃的雁翎刀在尸骨中漫无目的地走。
……城墙。他不知道走了多久, 前面是城门, 被炸塌了一半, 被打断了脊梁地瘫着,再也立不起来。德胜门?李奉恕昏昏沉沉,不对啊,他不是守住了京城么?虏军撤退了啊?
我守住京城了啊!
德胜门被轰塌了, 虏军进京了……李奉恕全身的血冰凉地翻滚,北京失陷了。大晏终结在他手上。
前面有重要的人。他在浓稠的血腥味里拉锯一样喘息。
往前走。不能停。
李奉恕扔了雁翎刀, 手脚并用往城门上爬。腥臭味捂着他的口鼻, 拧着他的肠胃。他像动物一样四足往上爬,低贱又卑微。城门不高, 李奉恕在碎砖烂瓦里躺了一会。他歇够了,扶着残存的柱子摇摇晃晃站起来,跌跌撞撞往前走。
城门的女墙边上站着个人。背对着他,颀长瘦弱的身形,在飘飞的袍子里面晃。李奉恕眯起眼看那影子, 忽然一惊:王修?
王修转过来,怀里抱着无声无息的李小二。他木直直地看着李奉恕,李奉恕上前拉他,王修眼底突然涌出鲜血,滴滴答答潸然。李奉恕心里一绞:你……你们……
王修不动。城下的虏军的炮火轰炸,炸一次便地动山摇。鬼哭一样的风拂过尸体,带着血腥尸臭扑到李奉恕脸上。他去拽王修,想强行带走他。王修终于看了他一眼。僵硬地笑着,张开嘴,低声地叹息——
捧一篑以塞溃川,挽杯水以浇烈焰……
李奉恕如遭雷殛,十四个字成了十四把大刀,劈头盖脸冲他砍来。王修抱着李小二,满脸血泪,似哭似笑,仰头向后一倒,白色的袍子恍然如一只飞坠的鸟。
李奉恕惨叫一声扑上去拉他们,却猝然被制住。他低头一看,无数残破腐烂的胳膊四面八方冲他爬来,抓着他的脚,抓着他的腰,甚至要来掐他的脖子,汇聚成铺天盖地的罟网。四野嘈嘈切切凄厉的鬼哭大了起来,惨死的冤魂歇斯底里地尖叫:李奉恕!偿命来!李奉恕!赔命来!
摄政王!纳命来!
李奉恕瞬间惊醒弹起,全身肌肉贲张蓄势待发。他粗重喘气,熟悉的清幽雅致的王修卧房安慰了他,他冷静下来,才感觉汗透衣衫。
噩梦。
李奉恕靠着坐在床头,睡在里侧的王修蠕动着翻过身来,安安稳稳卷着被子躺在月色星光,安宁静谧。
李奉恕很认真地看王修,一块干干净净的玉,温柔地浸在月夜下。李奉恕拿起王修的手,仔仔细细亲吻,从蜈蚣伤疤的手心开始。王修微微醒来:“怎么了?”
“没事。你睡。”
王修轻轻闭上眼睛。
李奉恕披衣起身,推开门,走向鲁王的卧室。李小二这只兔崽子不回宫,只好睡在李奉恕的卧房中。门外守夜的内侍一看魁梧的摄政王过来了,连忙无声行礼。李奉恕一摆手,轻轻推开卧房的门。李小二怕黑,明间的立地灯晚上要点着,灯火被灯罩朦胧地虚化。罩格中巨大的拔步床中躺着小小的幼儿。
拔步床地坪立柱回廊,简直自成一间房。王修不是很喜欢,觉得闷。李奉恕目盲那会儿,根本也不睡这儿。上个床得有个几级台阶,容易绊着。厚厚的被褥夹着小小的李小二,这床又显得太大了。
李奉恕伸手摸摸被子下面的温度,睡前侍女都用汤婆子细细烫过,并不凉。李小二小小的手搭在被子外面,李奉恕轻轻帮他塞回去。
小孩子的小手比成年人柔软。小小的蜷缩在成年人斑驳手心,李奉恕低声笑。
房中守夜的仆人们全都屏息凝神立着,心里战战兢兢。摄政王大半夜过来,是觉得哪里伺候得不上心?
李小二不太容易醒,小身子在大被子下面一起一伏。地龙烧得旺,寂静的夜晚足够温柔温暖,小小的孩童无忧无虑。
李奉恕疼爱地看着,用手指关节轻轻碰碰孩子的小脸。
摄政王半夜突然过来,也没说什么,起身离开。守夜的仆人行礼,他压根没看见。
李奉恕走回王修卧房,推开门。王修听到门声,眼睛转一转微微睁开确定李奉恕回来了,再闭上。
李奉恕掀开被子,钻进去。他从外面进来,带来一身寒气。王修嘟囔一句,李奉恕伸手搂住他。
不是梦里飞坠下城楼的白色影子。王修踏踏实实在他怀里,沉沉入眠。
李奉恕亲吻王修的额头。
我会守住你的。
第二天一早,厨房特意煮了玉米。以前玉米是稀罕玩意儿,王公贵族吃个新鲜,只有成庙琢磨着想种种,挖了钦天监地砖试种。王修喜欢吃微微有点甜但又不太甜的东西,所以特别爱啃玉米。今年玉米全都留种子,只有鲁王府上能奢侈地煮着吃。王修一看金灿灿的玉米笑了:“明年就不是稀罕物了。”
李奉恕看邸报,李小二颤巍巍舀粥喝自己满脸,王修咯吱咯吱啃玉米,还得操心李小二不要把东西吃进鼻子里。
王修没发现,李奉恕其实没在看邸报,他一直看着王修。喜滋滋啃玉米,娴熟地用帕子处理李小二的脸,提醒李奉恕别看了赶紧吃东西。用膳时王修永远最忙,一大一小两个姓李的都不省心。
李奉恕不可遏制地想起那个梦,一瞬间杀意沸腾。王修一惊:“老李?”
李奉恕微微一笑:“没事。”
桌面下,李奉恕狠狠攥拳。
守住北京,守住大晏。守住……王修。
李奉恕没去上朝,在研武堂召见陈冬储。陈驸马从右玉开始便反思为什么宝钞始终流通不起来。他自回京中,一直在研究宝钞,呕心沥血写书上陈。参照宋朝交子,宝钞想要流通,起码两个条件:所有人都信任宝钞,以及宝钞必须有本钱和备本钱。
“交子流通时,本钱是川中铁钱,另有备本钱,以备调整。并且纸币三年全部一换,根据货赀多寡回收或者加印。宝钞虽然只是一张纸,但是调运国资军资比金银更有效。仁宗时利用纸币调整货赀筹集军费,殿下也……未尝不可。”
陈冬储在度支科翻阅所有账册,苦心计算。如果明年玉米土豆番薯幸而丰收,自是天怜大晏,但有可能导致银荒提前。
“银荒到底什么时候会来?”
目前大晏左右官办作坊都在疯狂运作生产军器。大晏的工力人力很久没有如此蓬勃如海地运行。曾芝龙上书在南洋有了眉目。海商找到出路,农业找到出路,工坊也有事可做,大晏的完全在恢复神庙时的盛景——神庙时的银荒却是最狠的。大晏不止是被萨尔浒打得抬不起头,还有银荒。银子,阿堵物,文人看不起,却是大晏整个帝国日夜奔涌的血液。突然一天,庞然大物的血脉空了,失去热血,只能等死。
不破不立。陈冬储突然想到这四个字,不破不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