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微微笑了笑,低声道,“沈女官。”
沈羡站在他面前,沉默片刻后应了一声,“顾大人。”
“律判司森寒,沈女官不宜来此。”
“顾大人。”沈羡瞧着他的眼睛,“新帝元年的时候,顾大人写了一篇时文。”
顾丛沉默了良久,方才哑声道,“余慕沈公久矣。”
他垂下眼睛,神情有些惘然,“余慕沈公之风,简畅雅达,笔力隽永……”
“惜哉未能友之。”沈羡低声接道。
原来顾丛与她父亲,并不是友人。
她微微阖上眼,似是也有些难过。除夕那一晚,顾丛几次提及与沈为清,使得沈羡生出了许多的亲近之意,然而从前种种,不过只是一场谎言。
又抬起头,说道,“裴世子失踪了。”
顾丛一怔,问道,“裴世子?”
沈羡蹙了蹙眉,顾丛竟然不知道。
顾丛忽然背过身,不再瞧着沈羡,淡淡说道,“沈女官既然已知种种,不如回罢。”
这是不愿意再开口了。
沈羡轻轻叹了口气,“先帝状元郎,当朝帝师,集天下文人之清贵,顾大人不惜舍了一身清誉,乃至搏上身家性命,只为回报当年一饭之恩吗?”
一饭之恩,缘起时,竟已经注定了今日荒诞的结局。
顾丛长叹一声,面色有些感怀,“沈女官心思,竟这样通透。”
“嘉鱼待顾大人坦荡,裴编修视顾大人为至交,如今春日宴,舒卓公主遇刺而裴世子失踪,行刺长公主的安心郡主,也为裴氏女,顾大人胸中有丘壑,难道瞧不出来,布局之人,乃有意针对裴氏。”
顾丛低声道,“春日宴本没有想过会牵扯裴世子。”
言下之意,裴世子失踪,是意外之局。
“郡主她,可好?”
沈羡摇头道,“自然不好。”
“于我有恩者,必报之,所为非君子,必悔之,然而沈女官,世间如何两全?“
沈羡淡淡道,“知其毁途末路而从之,愚而非报也。”
顾丛一怔,转而笑了起来,叹道,“是顾某糊涂了。”
他转过身,瞧着沈羡浅淡的身影渐渐转出牢狱门外,平静道,
“沈女官,未能与沈公为友,乃顾某一憾事,然而除夕夜所言沈公之风骨,皆出自顾某肺腑。”
沈羡停下脚步,低声应道,“多谢顾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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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2章 连环 中
裴贺在外头候了一会, 见沈羡出来,便问道如何。
沈羡摇了摇头, 低声道,“裴世子失踪一事, 乃意外。”
顾丛既然认了与春日宴行刺一事有关, 裴世子一事上, 便没有必要说谎。既然他说是意外, 想来舒卓公主遇刺一事, 出了什么变数。
裴贺眉头紧锁,一时间二人皆是无话,心情愈发沉重。
舒烈擅自出宫一事禀报到了新帝面前, 杜义亲自带人来了一趟律判司,见到沈羡与裴贺也在, 倒也未有过多的探寻之色,仍是客气道了一声沈女官也在。
得知舒烈动了手, 裴安心已死。杜义面色未动,先问过了顾丛的情况,知其无恙, 方才瞧了一眼不远处一隅,那头是一卷草席, 潦潦将裴安心裹了个完全。
沈羡随着他的目光一道打量过去,裴安心虽然骄横,却未必是恶行昭彰之辈,由生到死, 荣宠兴衰,竟只是因为冠了裴姓,除此外再无人在意过她一分一毫。
她眼中有一些淡淡的悲悯,缓缓消逝在光线暗淡处。
杜义心思老练,不必多问便已经大约猜想到了当时的全貌,笑着向裴贺拱手道,“陛下关心顾院首安危,今日有劳裴统领。”
裴贺微微点了点头。
新帝心中,果然也是不愿意顾丛以帝师的身份,死在南疆二皇子的手上。
沈羡低垂着眼睛想到,推出裴安心,也未必能平息舒烈的怒火,南疆与镇南王多年交战,裴氏乃其宿敌,如今舒卓公主之死,又与裴氏不清不楚,大盛与南疆的和谈,已是进入了死局。
“裴统领,沈女官。”杜义和气道,“此间事已了,不如与小人一同回宫罢。”
沈羡点了点头,应道,“自然。”
律判司有心问一问裴安心的尸首如何处置,杜义笑了笑,“行刺长公主,破坏大盛和谈,自然是按谋逆论处。”
“安心郡......这裴氏庶女已经身死,还望杜內侍指条明路。”
杜义不甚在意地回道,“便挫骨扬灰罢。”
众人皆是静了一刻。
杜义亲临,奉的是天子旨意,律判司自然是无有不从。
杜义转而客气道,“裴统领,沈女官,请。”
沈羡点了点头,一言未发地出了律判司的大门,外头不知何时落起了细细的雨丝,被风一吹便拂到了面上,令她微微半阖了眼眸。
伶俐的小内侍撑开了油纸伞,笑称了一声沈女官。
“多谢。”
那小内侍不由笑起来,“沈女官客气了。”
一行人堪堪到了昭化门下,骁骑营守宫门的侍卫便匆匆向裴贺禀道,
“裴统领,方才舒烈皇子到了昭化门下,听闻舒卓公主猝逝的消息,未进宫便直接出了城门!我等未有指令不敢轻易追击,已有半个时辰之久!”
舒卓公主去的这样快!
舒烈直接出城,这是要回南疆。沈羡心头霎时蒙上一层阴影,裴世子失踪未决,南疆战事,怕是又要起了。
杜义面色一变,连忙向裴贺道,“这是大事,小人这便要向陛下去复命,其他的,劳烦裴统领。”
裴贺面色紧绷,点头道,“杜内侍放心。“
雨忽然间大了起来,打在伞上渐起了滚落之声,模糊了杜义匆匆赶去的背影。
沈羡手中握着方才小内侍留给她的油纸伞,忽然问道,“舒烈皇子到了昭化门下,便听得了舒卓公主猝逝的消息?”
裴贺面色也是一沉,冷声道,“还不回话?“
那守门侍卫迟疑道,“内宫来了个内侍,见到舒烈皇子便禀报了舒卓公主的死讯,舒烈皇子怒极,抽剑划了他面上一刀,便拂袖纵马直奔城外去了。”
公主的死讯为何会一路往昭化门外通传,这内侍分明有心要将舒烈拦在宫门外,他要让舒烈回南疆。
这是,在推动大盛生乱。
沈羡抿了抿唇,低声道,“雨天道路难行,裴统领不如追一追舒烈皇子,陛下那头有杜公公禀报。”
裴贺早已命人去备马,一边披上蓑衣一边向着沈羡点头道,“沈女官,事情要紧,我要先往城外去,我大哥一事,还请沈女官留意。”
说罢也不待沈羡应声,带了三五手下纵马便往城外方向而去。
沈羡独自立在昭化门下,雨声越发急了起来,嘈嘈滚落在伞面,顺着伞骨的弧度一路跌进冰凉的砖面。
偶尔有一些雨珠溅在她的肩头,浸湿了她的衣衫,越发显出她纤瘦影淡模样。
击打裴氏,动乱南疆,若布局的人想要动的是大盛的朝纲,那北方灵川,势必也要生乱。
赵绪。
沈羡抿了抿唇,快步向重芳宫走去。
玉拂一直在外头候她,手中捧着一件暖厚的斗篷,见她过来,替她拍去了外衫上一些还未滚落的雨珠,仔细将斗篷围好了,方才柔声道,“不防春日里下了雨,寒的很,沈女官小心着了风寒。”
却见到沈羡一手紧紧捏着那把油纸伞,也不顾鬓边浸透的一些湿意,一手拉过她,匆匆道,“玉拂,我要给赵绪送一封信。”
沈羡为人素来稳妥,少有失态的时候,这还是玉拂头一次见到她几乎有些狼狈的形容,她握住沈羡的手,点头道,“好。”
回房取了纸笔,沈羡思索了片刻,提笔落了盼复二字。
玉拂迟疑道,“沈女官?”
沈羡摇了摇头,“足够警醒赵绪了。”
“最要紧是,”沈羡抿了抿唇,“我想知道他平安。”
见玉拂不解,沈羡缓缓打量过案头的宣纸,低声道,“从前也曾拜托玉拂姑娘为我送过一封信。”
“是。”
“那时候小南阁的纸张是洒金纸,我原以为是承明殿用物皆讲究,可是送完那信几日后,承明殿便换回了普通的宣纸,我想承明殿应该是知晓了我送信一事。”
“沈女官认为,换宣纸是为了示戒?”
沈羡摇了摇头,她心头有些不太好的预感,“我也说不上来。”
如今帝京局势已经不止于暗流涌动,南疆乱一起,灵川不知会出何变故,但愿赵绪平安。
方才顾丛所言,裴世子失踪一事,乃是意外之局。当日林中,舒卓公主已经遇刺,裴世子已有警觉,即便是两方搏斗,以裴世子的身手,不会这样悄无声息。
除非,裴世子与那刺客是相识的,出于什么缘故,裴世子与那刺客一道走,因此失了踪。
可是,正如春日宴裴贞所言,是什么人能令裴世子明知舒卓重伤,仍然不顾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