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缨瞧着透过窗缘漏进来的一点暮色,如同最后一场哀歌,“今日镇南王府为裴世子举哀,从宫中调开了裴贺,他要手刃裴二,调了骁骑营一部分人手出宫,傍晚时分才回营,而此时,你的人手却已经进宫了。”
他叹息一声,笑道,“此时再召裴贺进宫,已经来不及了。”
赵绪立在暮色中,玄色衣衫中掺杂的金线映出一些粼粼的光芒,将他的面色衬得显贵又清隽。
他平静道,“皇兄,你输了。”
他的人既然已经进宫,开昭化门,以里应外合之势击破骁骑营,已经是定局。
赵缨自台阶之上缓缓向下走了一些,他今日着的黑色常服没有绣上龙纹,走来如同一个年轻的皇子,令人瞧不出他已经是在位三年的天子。
他面目同样平静,瞧着赵绪说道,“这许多年,孤坐在承明殿,想过很多种你我二人兵戎相见的模样。”
“却没有想过,这一日来临的时候,会这样平静。”
传国玉玺,承天授命,他想他赵缨宵衣旰食,勤政不怠,在那些迂腐的老骨头眼中却比不上区区死物。
赵绪眼底有些淡淡的情绪,他说道,“玉州离京千余里,山高水远,皇兄却还是要我前来一见。”
赵缨便问道,“孤不出手,你可会来。”
赵绪瞧着他,静默了片刻,平淡地说道,“我会来。”
阶上的人无声的笑了笑。
承明殿里头忽然安静了下来,赵缨立在阶上,赵绪站在下头,他二人离得不算很近,却在这座大殿中看着这样遥远,仿佛有什么旁人瞧不见的东西,横亘在他们之间。
明灭的烛火映在他们的眼中,赵缨微微叹息了一声,“你说父皇,在遗诏里头,写的是谁的名字呢?”
三年前,先帝驾崩,五皇子叛乱,帝京乱做一团,镇南王来得这样及时的时候,他就知道,这一切都起于他母亲裴贵妃的一场谋逆把戏。
他这样了解他的母亲,却从来都不能了解到他的父皇。
他在万众瞩目的视线中登上了天下间最高绝的位子,那个时候脚底下的群臣山呼万岁,他坐在龙椅之上,想的却是,真是可惜啊,他的一生都将在这样艰难的名不正言不顺之中继续往下走去。
若是没有这场谋逆,他的父皇,会在他和赵绪之间选择哪一个儿子呢?
真是可惜,他永远都无法知道了。
可是又如何呢?
人生如棋局,好与不好,都是要走完的。
他笑了笑,想到从前沈羡讲得那句话,如今坐在承明殿之上的,已经是他赵缨了。
他勤勉,他克制,他有雄才抱负,他有治世韬略,凭什么不能是他呢,这个帝位,他赵缨比谁都配得上。
他眼底忽然生出锐利的刀锋,一路掠向赵绪的面庞,“孤登位以后,便觉得,先帝遗诏算什么,传国玉玺又算得了什么!”
他向前踏出了一步,离得赵绪更近了一些,方才说道,“孤坐在这个皇位上,就是天子!天底下再有人反孤,都是谋逆!”
赵绪不退,同样向前踏了一步,瞧着赵缨倨傲的面容,问道,“崇武十四年,父皇曾经召了你我与皇姐三人问政于承明殿,不知皇兄还记得吗。”
赵缨眯了眯眼,应道,“北戎如何平。”
赵绪的目光穿过他掠向远处,淡淡笑道,“未亲临之,先思用之,学而不致用,纸上谈兵耳。”
赵缨冷笑一声,“孤登位三年,未有一日曾懈怠,未有一刻思骄奢,即便父皇在此,也说不得孤一句不是!”
“灵川乃北方要地,老七苦守多日,仍退百余里,失城之日不远矣。”
“你为了权术之争,一年内两易征北主帅,北方将士百姓数万人,寸土之失,亦是黄沙染血,皇兄便是这样,一日不曾懈怠吗?”
“孤用裴贞,北戎之乱,三年内可平之!”
赵绪面容漠然,“朝堂之乱,起于南疆使节之死,你为了权术之争,放纵皇姐颠覆大盛,皇兄便是这样,一日不曾思骄奢吗?”
“南疆狼子野心,犯我大盛多年,停战不过是个笑话,若非裴贽,本是万无一失!”
赵绪亦是冷笑一声,“如今朝堂风波四起,人心浮动,裴世子一死,南疆胜局已失,镇南王如今病倒,试问皇兄,要去哪里再寻一个裴贞平南方呢?”
“皇兄这是要将大盛毁在自己的手中。”
赵缨全身都崩成了一条直线,冷冷瞧着面前的赵绪,一言都未再发。
“天子在朝堂,长于权术而不思大盛安危,这便是皇兄的为君之道?”
“为臣而思谋逆,若非你宣王,大盛江山又何须经历此一劫?”
傍晚最后一点光线也湮灭在雨声之中,外头的雨势似乎又重新大了起来,隔着一道深重的殿门,仍然能清晰地听闻到雨珠拍打窗缘的声响。
大殿里头最后一点龙涎香也快尽了,赵缨与赵绪,皆是负手而立,谁也不曾相让,谁也不曾后退一步。
这样一场争锋,远远瞧着,几乎要让人回到从前,诸皇子考校功课时的场景,然而叫人觉得可惜的是,如今再争锋,已经是生死相搏。
而人心向背,成王败寇,早已是无话可说。
“再有一柱香的时间,信就会送到李镛手里,外头那些朝臣就会发现棺椁里头的传国玉玺。”
赵绪淡淡说道,“皇兄到了如今,可还有何话要说。”
赵缨平静笑了笑,“孤,从来都未曾愧对这个皇位。”
外头雨声虽然喧嚣,仍然清晰地叫他们听见一声从容的叩门之声。
“沈羡求见。”
他二人不约而同将目光投向了那道大门,就见到那道门后面温柔又素淡的身影,伸手轻轻一推,便走进了他们的眼中。
她手中执着一柄天青色的雨伞,与她浅淡如水墨的眉眼相衬极了,带着外头的一点潮湿水汽,氤氲得如同一道温柔的月光。
赵绪的目光落到她手中的雨伞,眼底划过一些淡淡的惆怅,便听得赵缨亦是低声说道,
“那是皇姐的伞。”
崇武十四年,三皇子绪触怒天颜,被罚跪在承明殿外头,二皇子缨为之求情,帝共罚之,无敢出言求情者。
而他们的皇姐曾经执着这柄伞,想要为他们遮挡一些寒风。
还亲手端来了这样多的炭盆,想要为他们取上一些暖意来。
崇武十四年,那是他们还少年的时候,而如今,早已是从天各一方,到了如今的咫尺天涯。
以至于令人也不曾知晓,无情的,究竟是天家,还是岁月。
沈羡将伞放置在敞开的殿门前,从袖中取出了半缕明黄的布帛,即使隔得不算近,仍然可以瞧见上头鲜红的传国玺印。
先帝遗诏。
她将手伸了出去,纤瘦的手腕上空空如也,不见了从前玄深赠她的那串佛珠。
她向着赵绪笑了笑,低声说道,“那是卫衡的护身佛珠。”
那条密道幽深而静谧,她持灯缓缓前行,穿过那些黑暗与无声处,一路到了重芳宫的无人后殿,穿过便可自侧门而出,通往宫中的四方道路。
而她去的是重芳宫的撷英殿,盛华依然如同从前,独自静坐于屏风之后,面目虽然艳丽,神情间却是从未有过的平静。
她瞧见走进来的沈羡,似乎并不诧异于今日这样一场相见,淡淡道了一声,看来裴贽已死。
她想到她最终还是一败涂地。
盛华的语调这样冷漠,以至于沈羡都无法开口回答上任何一句话。
她原本想要告诉盛华,裴贽曾经这样想要告诉她,他觉得她是世间最好的颜色。
然而她又想到,裴贽定然不想要瞧见盛华这样的冷漠模样,不如便将这样的遗憾藏起来罢,没有结果,也要比之不想要的结果,多少好上一些。
她向着盛华说道,她今日,想要来求一盏从前的宫灯。
隔着一道屏风并不能瞧清楚盛华眼底的所有神情,却能感受到她忽然间落过来的视线。
她说,那是阿衡的护身佛珠,如何会在你的手中。
又想到,大约是玄深给予沈羡的。
盛华平淡地笑了笑,玄深这是怕本宫伤了你。
却是不曾阻止沈羡去取那盏宫灯,只是瞧着那道背影问道,
“阿衡将遗诏藏在了宫灯之中,是不是?”
她想起沈羡从前立于窗前悉心为那盏旧宫灯新上了一层桐油的模样,心底油然而生出一些寂寞的感觉。
那盏宫灯置于案上时候,总是会向一侧偏过去许多,她从前觉得是岁月长久,阿衡不在了,那盏旧宫灯也一道坏了,这样容易便令人觉得,余下的半生也不会再好些了。
却原来,是因了里头藏了先帝遗诏。
这样一场兜兜转转,寻寻觅觅,甚至是鲜血淋漓,竟然到了此刻才发现,从来都是在她的身边。
“你去取来,给本宫瞧一瞧罢。”
终归是要瞧一瞧这个结果的。
沈羡一路到了撷英殿的后头,从箱笼里取出了那盏放了许久的宫灯,摸索了片刻,果然从底部的一侧连接处,摸出了一层薄薄的明黄布帛,上头还盖着传国玉玺的印记。
她垂了垂眼睛,将遗诏递给外头的盛华瞧了一眼。
她从未见过这样的盛华,那些艳丽的形容在她的面上一瞬间尽数枯萎了下去。
她听见盛华平静到沉寂的声音向她说道,你走罢。
“阿绪没有死,是不是。”
盛华极淡地笑了笑,说道,后头箱笼里还有一柄天青色的雨伞,你一道带去罢,外头下雨了。
外头下了这样一整日的雨。
沈羡向她行过礼,撑起伞走了出去。
她将卫衡的佛珠留给了她,也没有再说话。
“遗诏上,写了些什么。”赵缨瞧着沈羡向着他们伸出的手,眼底虽动,却不曾去接。
赵绪平淡地自沈羡手中接过了那道遗诏,那不过是半副衣袖,寥草数字
封公主赵纯为镇国公主,封地岭州,赐丹书铁券,永世不得入京,若有违逆,人人得而诛之。
若有违逆,人人得而诛之。
他不许她争。
崇武二十三年,帝况愈下,诏公主纯回京,三皇子绪领征北兵权,裴贵妃领六宫侍疾。
先帝召回长公主,从来都不是为了前朝昭惠公主皇太女旧例,而是要将盛华从这场争夺之中提前出局,去了她的兵权,将她困在自己的眼皮底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