揪下一片玫瑰花瓣——“他讨厌我。”
又揪下一瓣——“他不讨厌我。”
再一瓣——“他讨厌我。”
……
直到花枝上只剩下光秃秃一片,少女霎时心情飞扬起来,“他不讨厌我!”
“是的是的,这样冒昧地问名字,实在太失礼了,虽然我已经听了一个星期,可他不知道,我应该循序渐进。”
从那天开始后,瑞丽每天都去玫瑰丛后听吉他,也在每次问完曲子名字后,都不放弃问那个青年的名字。
青年一直没有告诉她。嶼。汐。團。隊。獨。家。
直到第二个星期的最后一天。
瑞丽像往常一样问:“可以告诉我你的名字吗?”
她其实并不抱希望知道了,但却听到那个青年说:“埃里克。”
她猝然愣住,青年以为她没有听清,重复道:“我的名字是埃里克。”
湛蓝的矢车菊刹那在少女眼中开放,她露出大大的笑,忍不住转了一圈,“我叫瑞丽,我们知道了彼此的名字,以后就是朋友了。”
瑞丽威胁艾米不准告诉妈妈,然后每天都在埃里克来前等在玫瑰花丛边。
俊美忧郁的青年依旧很少说话,却会在瑞丽说“一望无际的麦田是什么样的?真想知道”的时候,说我写曲子谈给你听。
瑞丽送给他自己烤焦了的小饼干,和用玫瑰花压成的丑丑的书签,埃里克给她弹吉他,为她谱曲,在她亮闪闪的促狭眼睛里局促地唱童谣。
如同樱花在春天盛开,稻子在秋天成熟,鱼要生活在海中,猫天生就会爬上房顶,他们相爱了。
虽然没有人挑破。
埃里克回到自己破旧的出租屋,清点着自己的积蓄。
并不多,甚至不够为她种一片玫瑰花。
可是他想试一试,瑞丽年轻、美丽、纯洁、善良,而他卑劣、贫穷、一事无成,甚至比她大了十一岁。可是他仍旧想试一试。
生命中第一次有了心爱的姑娘,她像湛蓝的天空,笼罩了广袤的原野,天空无处不在,因而他无处可逃。
他将自己谱的曲全部整理出来,一家一家分开,给许多公司投稿。
然而一通电话打来,对他的梦想给予了沉重一击。
父亲做生意被骗了,欠了一笔钱,要债的人上门了。
电话里母亲声泪俱下哭诉,埃里克在黑暗狭小的屋子里坐了很久,然后把钱打了过去。
他开始一天做四份工作,余下的时间用来写歌,每天除了去见瑞丽的时候有些许放松与快乐,其他时间都被用来压榨自己。
但她们之间的阻碍远比埃里克能够想象到的多。
写的曲子被不断寄回,回信大多只有一句话,“你的曲子只适合自己听”、“恕我直言,你的作品脱离了时代潮流”、“抱歉,您的作品无法让人产生欣赏的兴趣,或许您可以试试其他公司”……
埃里克想要找一份更为稳定待遇好些的工作,但无论他的笔试多么优秀,面试却无一例外没有通过。
因为他有一身黄皮肤。
也因为他不足够优秀到让人不在意皮肤。
然而真正给予他沉重一击的,是他发现自己的曲子出现在了唱片里。
不是他的名字。
这个时候,他听到了瑞丽将要订婚的消息。
将要和他喜欢的女孩订婚的人叫雷顿,出身优渥,温文有礼,受人赞誉。财富、地位、性格无一不出众,是女孩子们最梦寐以求的丈夫。
而这位将要成为瑞丽未婚夫的男士,找到了埃里克。
雷顿诚恳礼貌地请求他离开瑞丽。
这段感情,除了彼此,没有人期待。
埃里克甚至开始惶恐,他想,他的少女是不是只是因为年少萌动,就像学校里的少年少女们青春期到了,就本能好奇男人或者女人一样。
少年们的爱纯洁而又不掺杂世俗,可同时又易逝如朝露。
埃里克害怕瑞丽对他的喜欢也如朝露。
他整夜整夜睡不着觉,想起瑞丽,心底就不由自主渗出温柔的甜蜜,然而随之而来的又是极度的自厌。
埃里克开始躲避瑞丽。
瑞丽发现自己爱上那个在玫瑰花从外弹吉他,为她写曲子的人了,在父亲宣布将要为她订婚的时候。
“艾米,你喜欢过谁吗?”瑞丽扯着花瓣问。
艾米:“我很喜欢您。”
“我是说那种、那种想要和他接吻的喜欢,你明白吗?”
小女仆将花枝从她手中抽走,神情严肃,“小姐,您不应该喜欢那位先生。”
被戳破心思的瑞丽霎时红了脸,“你在说什么?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好吧,亲爱的艾米,我可能的确对那位先生有点不一样的想法。”
艾米:“可这是不应该的。”
瑞丽气鼓鼓地问:“为什么?他俊美、温柔,而且才华横溢,值得任何人喜欢。”
“但这任何人里不能包括您。”
“为什么?难道是因为我五音不全?”
艾米为她披上外套,诚恳劝她:“您与他之间隔着一个太平洋,你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就像我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一样。”
瑞丽:“我不觉得我和他,我和你有什么不一样。我们都只是人类,不是圣灵,难过时想哭,快乐时想笑,饿了需要吃东西,受伤生病会痛会死。所有人都是一样的,上帝公平地看待他的子民。”
艾米摇摇头走了,打算等事实来让小姐清醒。
瑞丽不打算清醒,她开始反抗父亲订婚的决定。
“瑞丽,你真是被我宠坏了。”她的父亲用这句话拒绝了她。
在被禁足的日子里,瑞丽唯一的安慰就是窗外的吉他。
可突然有一天,吉他没有响了。
焦虑在心底积攒,瑞丽一步都不离开窗边,终于有一天发现了埃里克路过的背影。
她请埃里克为她采一朵玫瑰。
埃里克逃走了。
眼泪从瑞丽湛蓝的眼中流出,那双原本快乐明亮的眼睛如同布满云层的天空,失落又伤心。
瑞丽坚信埃里克同样爱她,可她也想起了艾米的话。
是因为这样,他才不承认喜欢我吗?
胆小鬼,埃里克是个可恶的胆小鬼!
瑞丽哭着趴在被子上骂道。
订婚的日子越来越近,瑞丽也越来越忧郁。
她见过那位雷顿先生,他温和幽默,为人绅士而又有礼貌,非常尊重她,瑞丽觉得雷顿先生是个好人,可她不想和这个人结婚。
她爱的人沉默寡言,背着吉他的样子像是独自背起行囊,他俊美绝伦却毫无自觉,才华横溢却弯下腰爱她,他是旷野孤零零的树,是海面跃动的月光,是春天到来花开的一刹那。
瑞丽第一次爱一个人,她觉得自己以后应该也不会再这样爱谁。
可她爱的人退缩了。
明天就是订婚的日子,暴风雨倏忽而至。
在噼啪落下的雨点中,瑞丽听到窗边响了。
而她心心念念的人一身狼狈,在窗台下仰起头看她,他说自己贫穷卑微,唯一可取之处是爱她,问她愿不愿意和他走。
风雨交加,瑞丽被窗外席卷而入的冷雨浇湿身体,但她却仿佛从埃里克的眼睛里借到了火种,然后这火焰顺着血管燃烧了全身。
在这个电闪雷鸣的夜晚,他们私奔了。
私奔后的生活贫穷艰苦,偶尔钱不够用了,埃里克抱着吉他弹琴卖艺,瑞丽就在旁边看他看得出神,他总觉得自己卑微而又一事无成,但瑞丽却觉得他弹琴的时候会发光,璀璨得不可思议。
有女孩子脸颊绯红地来搭讪,瑞丽会鼓起脸颊生气。
后来埃里克教了她弹吉他,换了她弹,他坐在一边看,不算好听,可他专注的目光像凝视世界上最伟大的音乐家。
卖完艺,手牵着手从街上走过的时候,瑞丽笑着说:“我们以后就这样当一对流浪艺人也很好呀。”
“很辛苦,我不想你辛苦。”
“你在呀,我不辛苦。”
就算再艰苦的时候,埃里克也没有忘了买一枝玫瑰送给瑞丽。
他没有办法为她种下一个玫瑰园,但至少,可以为他买来一枝正待盛开的玫瑰花。
这对私奔的恋人走过了一个又一个小镇,一座又一座城市,生活清贫却快乐。
但也不全是快乐。
她想要吃奶油蛋糕却需要省钱的时候,她为了节省,学着补衣服的时候,她哭着说想爸爸妈妈的时候,她双手娇嫩,现在却被磨出血泡的时候,埃里克都感觉有刺刀在心上切割。
但总的来说,虽有心酸,生活仍然是幸福的。
——然而上天并不眷顾这对恋人。
他们被找到了,逃跑的时候,瑞丽被疾驰而来的车辆撞倒。
埃里克在回头的瞬间看到瑞丽倒在血泊中,血液刹那冰凉,脑子里嗡嗡作响,灵魂被抽离,徒留身体可笑地停在原地。
埃里克不知道自己是怎样打了救护车的。
等他终于重新回到人间,正停在缴费处。
瑞丽出了车祸需要手术费,而他连手术费都拿不出。
埃里克从未像今天一样痛恨自己,怨恨自己的无能,他在窗口外无声流泪,流完找到了瑞丽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