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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因着还在国丧期,宫中这个年过得冷清无比,一些儿声响都没听见。
    倒是杨勋那日渐变味儿的嗓子,一天比一天响了。
    这厮善于逢迎拍马而且精力无限,从净身师父到魏公公,一个个都被他拍得服服帖帖。他自觉当了这院里的老大,竟日对旁人呼来喝去的。
    诚如净身师父所言,他们这些被送到这里的人,都是又穷又没背景的,所以见他得势了,也不敢得罪他,由得他颐指气使。
    只长安不理他。
    可杨勋最想打压的偏就是她长安。
    长安这辈子没什么爱好,冬天晒太阳算得一个。为了占据院中最佳的晒太阳位置,她能做院里第一个起床的。
    今天当然也不例外,院里最背风最暖和的那个位置又被她占了。
    这两个月众人规矩都学得差不多了,现在只等着宫中各处的管事来挑人,所以日子过得有些闲散。大部分人吃完了早饭就挤在院子里晒太阳。
    杨勋踏出房门,一抬眼就看到长安拢着袖子缩在阳光最灿烂的那个角落,眯缝着眼一脸惬意。
    长安的娘是暗娼,本就是有几分姿色的,爹虽是兵痞,但可想见必然长相不差,否则也不可能让个迎来送往的暗娼独独给他生了孩子。是以长安虽细眉细眼,却也小脸小鼻子小嘴,组合在一起非但不见猥琐,倒有种狐媚似的俊俏,尤其是那张嘴唇角鲜明且微微上翘,像是日常便带笑一般,十分讨喜。
    杨勋想起她让自己遭过的罪,心中一阵气闷。
    旁边两个跟班见他神色不对,问:“杨哥,怎么了?”
    杨勋朝长安那边努努嘴,道:“去,叫他挪个位置。”
    俩太监受他指使惯了,当即便向长安走去。
    “喂,起来!”其中一个太监上去就踢了长安一脚。
    原先这些人在路上听长安讲陛下的故事,对她是存有几分敬畏的。但到了盛京之后,见她居然和自己一样被送到净身房,而且是被堵着嘴叉进来的,便当她之前都是吹牛而已。毕竟如果真是陛下潜邸得脸的人,又怎会被如此对待?
    故而有些人心中便存了一分被她骗过的心思,看她也是极不顺眼。
    长安被踢,睁开眼抬起头懒懒地看了两人一眼,没动。
    “我叫你起来你没听见,耳朵聋了?”那太监伸手就要去揪她耳朵。
    长安一把打开他的手,心中虽有气,却也明白为了一个晒太阳的位置与人动手不值,正打算起身让开,目光不经意扫过院门那边,却又重新坐好,冷笑道:“咱们这些人被主人呼来喝去,那是主人养的狗。你俩被一条狗呼来喝去,算什么呀?”
    杨勋闻言大怒,正想亲自上来教训长安,眼角余光却见院门处魏公公点头哈腰地迎着一位衣着考究神态倨傲的中年太监进来了。他当即收拾好情绪,满脸堆笑地迎了上去。
    然而去长安那儿找事的俩太监却因为背对院门,并未看到有人进来,听长安出言不逊,当即就是一顿拳打脚踢。
    魏公公刚才还在中常侍徐良面前吹嘘这批太监素质不错,想推荐两个与自己关系好的太监去长乐宫当差,谁知一抬头就看到这一幕,登时鼻子都气歪了,大声呵斥:“你们几个在做什么?”
    殴打长安的俩太监吓了一跳,慌忙停手,站到一旁。
    长安放下抱着头的手,也迅速地起身站好,一声不吭。
    杨勋一边偷眼打量徐良一边笑着对魏公公道:“公公莫生气,他们几个只是闲得无聊,玩儿呢。”
    “玩儿?这是什么地方?是你们玩儿的地方?不长眼的作死奴才!”魏公公骂了两句,又回身对徐良道:“徐公公,您瞧这些个奴才,一个个生龙活虎的,是不是比往年的更有精气神些?”
    徐良不语,一双精光内敛的三角眼不露丝毫情绪。他径直走到长安面前,用拂尘的柄抬起长安下颌,见她额上左颊青紫一片,淡淡道:“魏公公,这些奴才进了宫,便都算太后和陛下的私人物件了。太后和陛下的私人物件有所损毁,你说该不该保管之人负责呢?”
    魏公公脸上笑容一僵,有心诋毁长安来为自己开脱,但最终还是不敢,讪讪应了句是,随即恼怒地命人把动手的那俩太监拖出去。
    俩太监见状不妙,也顾不得为杨勋隐瞒,跪下磕头不迭,一边认错一边将杨勋供了出来,说都是受他指使。
    杨勋站在一旁面不改色,既不认罪也不分辨。
    徐良问长安:“他们说的,是真的吗?”
    长安低着头毕恭毕敬:“回公公话,奴才不知。”
    “若是给你一个打回去的机会,你知不知?”徐良问。
    长安道:“奴才不知。”
    徐良不置可否,转身看向杨勋:“你怎么说?”
    杨勋忙行礼道:“回公公话,奴才不知他俩在说什么。”
    地上俩太监见他否认,偏又拿不出证据来,急得只能一个劲儿磕头。
    “私下斗殴胡乱攀诬,推卸责任不知悔改。来人,拖下去打五十大板。”徐良道。
    俩太监哭叫着被拖下去了。
    院里其他太监噤若寒蝉,五十大板,挨下来还能有命在吗?
    魏公公见徐良亲自发落了那俩奴才,倒是松了口气,忙指挥着众太监排好队,扬声道:“你们这帮子奴才的好运道来了,长乐宫要选四个奴才,陛下着中常侍徐公公亲自过来挑人,赶紧把你们这两个月学的规矩好好地练一遍,只要入了徐公公的眼,备不住下午就得见天颜,家里祖坟都要冒青烟了啊。”
    众太监闻言,心中一阵激动,忙打起十二分精神来操练。
    长安心里有些矛盾。她自觉以自己目前的处境而言,正是需要韬光养晦以静制动的时候,可有了杨勋这个对头,她也不敢掉以轻心。万一真被那厮得了势,而自己又混得一般,不用旁人动手,他就能把自己搞死。
    所以即便要韬光养晦以静制动,也得有个比杨勋高或者一般高的起点才行。
    如是想着,她便也打起十分精神来,力求即使不能比杨勋好,也不能比他差了。
    如何侍立,如何行走,如何跪拜,一整套规矩做下来,最后一个姿势定位于五体投地的跪姿上。
    徐良在行列之间慢悠悠地走,先是挑了个各种姿势都做得特别规整的,再挑了个长相俊俏伶俐的。
    杨勋头磕在地上,心中暗暗着急。进宫做太监,若不能做到御前,那还有什么意思?还能有什么出人头地的机会?
    恨只恨今天教训长安不成反被连累,否则魏公公一定会向中常侍推荐自己的。
    杨勋正想得心烦意乱,忽见徐良缓缓地朝自己这边踱过来了,他屏息等着,心中默求这双脚能在自己身边停下来。
    然而并没有。
    眼看这双脚就要从自己面前走过去,杨勋心一横,伸出手去用自己的袖子将徐良鞋帮子上的一点灰尘擦了擦。
    徐良脚步一顿,低头看来。杨勋早就缩回手恭恭敬敬地跪好了。
    “他也算一个吧。”徐良对跟在后头记录的魏公公道。
    魏公公答应着,在花名册上杨勋的名字后打了个勾。
    徐良走到长安面前,又停下了,拂尘往她头上一甩,道:“还有这个。”
    长安等四人被挑出队列,迎着众太监艳羡的目光,跟着徐良出了净身院,往长乐宫去了。
    杨勋自然抢着走在最前面,挨徐良最近。
    那个行礼姿势最标准的小太监一脸忠厚相,走在第二个。
    俊俏伶俐的那个叫王二宝,与长安一个马车上京的,走在第三个。
    长安跟在最末。
    年虽过了,冬天却还未过,宫苑里头一片萧瑟。道路两侧宫墙森森腊梅残雪,一些儿暖意也不给人留。
    长安身上没几两肉,自然也不扛冻,被风吹得直打颤,习惯性地想拢起双手,想起宫中规矩,又硬生生地忍住。
    好在走了一会儿之后,身上也暖和起来了。
    大约走了有半个时辰才来到长乐宫,又走了一刻来到皇帝所在的甘露殿。
    偌大的宫殿碧瓦红墙虎踞龙盘,黑底鎏金的匾额上,甘露殿三个大字铁钩银划气势万千。那股子庄严厚重而又雍容华贵的帝王气息简直如泰山压顶般向几人压了下来。
    长安是穿越的,到底见多识广,倒不觉得有多了不起,前面三个本地土著都已经目瞪口呆了。
    徐良让四人在殿门前等着,自己先进去通报。过了片刻,他出来对四人招手道:“进来吧。”
    第6章 面圣
    长安对慕容泓的印象还停留在四年前街上那惊鸿一瞥中,依稀只记得是个粉妆玉琢的小少年,金贵矫情,被她抓了一只脚就吓得嗷嗷叫。他身边侍卫过来一脚将她踹开,她本来已经病得昏沉,受此重创,当时便晕过去了。之后虽进了潜邸,也曾远远看见他几次,但再没机会仔细瞧清楚。
    想不到四年过去,当初那胆小如鼠的少年不仅登上帝位君临天下,更是成了……一位如假包换的撸猫达人。
    宫里规矩奴才不能直视主人,所以长安等四人拜见了皇帝之后,就老老实实地垂手侍立一侧。
    殿中暖意如春芜香氤氲,皇帝不说话,众人也不敢吱声,偌大的殿内一时只听见猫咕噜咕噜的声音。
    那猫是只橘黄色的大猫,俗话说十只橘猫九只胖,还有一只特别胖。慕容泓怀里这只,大约就是特别胖的那只。
    长安上辈子没养过狗,但养过猫,刚好也是一只肥肥的橘猫,取名橙子,故而看到这只大橘猫还觉得很亲切。
    看这只橘猫被撸得瞳孔成一条细线,四爪朝天瘫在慕容泓腿上随便他怎样拨弄的模样,长安忍不住心中吐槽:擦!同铲屎官不同命啊,当初她要是敢撸橙子一下,橙子能赏她两耳光!那小爪子肥肥短短的动作却奇快无比,她不止一次中过招。
    早知道撸猫是有技巧的,可橙子那家伙根本不给她练习机会啊。
    脑海中浮现出这个念头时,她忍不住将眼角余光从橘猫身上收回,转而投注到那双正在撸猫的手上。
    肌理细腻十指纤纤,撸猫的动作让那双手每个关节都显得柔软无比,看着不像一双男人的手,倒像一双美人的手。
    长安目光继续向上,但见丝丝缕缕的长发披散在素白的袍子上,一绺一绺光滑垂顺得不似真发,高山流瀑一般。
    再往上,便不太看得清了。窗开着,慕容泓恰好坐在那一团天光里,眉眼唇鼻的轮廓都被光晕模糊,瞧不真切。
    长安至始至终头都不曾偏移过半分,不过眼珠动了动而已,慕容泓却突然抬头向她这边看来。
    长安急忙收回目光凝神屏息。
    慕容泓认认真真地撸了小半个时辰的猫,才停住动作看向他们这几个小太监。
    “朕登基不足半年,身边的內侍倒换了几茬。每隔一段时间就要见一批新面孔,朕也烦厌得很。你们既来了,以后就好好当差,有什么不懂的多向徐公公请教,知道么?”慕容泓嗓音带着一丝男孩变声期所特有的生硬嘶哑,语调倒是温和从容,听着像个好脾气的。
    长安等人齐齐行礼,道:“奴才遵旨。”
    “都下去吧。”慕容泓道。
    徐良领着他们四个刚要走,慕容泓忽道:“等一下。”
    五人停步,静候吩咐。
    “你,左边第一个,抬起头来。”慕容泓道。
    左边第一个正是长安,听自己被点名,她怔了一下,懵然抬头。然后,她明白了“画面太美我不敢看”原来并不仅是一句用以调侃的玩笑话,有时候也可用来形容客观事实。
    慕容泓容颜之美,真正当得月射寒江晚霞澄塘这八个字,以至于就这般远远看着他都让人六神不宁心慌意乱,呼吸不畅心跳加速,最后不得不移开目光给自己留一线喘息之机。
    长安上辈子没遇到过让她“不敢看”这种级别的男人,最多让她心跳加速,而这样的男人她都敢直接上手去撩。
    然而这辈子显然十分不幸,她遇上了这样一个让她“不敢看”的男人,这个男人还是个少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更不幸的是,这男人是皇帝,而她是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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