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开灯,盖着一条薄毯子,躺在沙发上,电视的音量调得很小,点播了一部泰独立国的黑白歌舞电影,电影已经接近尾声。
崔成泽走近了,才发现章决睡着了,很安静地闭着眼,蜷在沙发上。
章决很高,躺在沙发上的姿势看上去不怎么舒服,曲着腿,弓着腰,嘴唇紧紧抿着,有种古板和固执。
电视机屏是客厅唯一的光源,冷色调的光随着电影里的场景切换,明明暗暗地照着章决,他的右手从沙发上垂下来,手背贴着地板,松松握着。
客厅里温度低,章决盖的毯子太薄,容易感冒,崔成泽便开了玄关的灯,走回去,俯身轻轻推了他一下:“章先生。”
章决睁开了眼,但好像并未完全清醒,眼神中没焦距,本握着的手松开了,一个小东西从他手心里掉出来,落在地板上。
崔成泽低头地看了一眼,是个透明的小塑料封口袋,袋里封着一个十分细小的金属物件,形状并不规整,好像已经坏了,有些裂开。
他伸出手,想替章决捡,但章决快他一步,迅速抄将袋子了起来,然后坐起身。
电影恰好结束了,屏幕黑了,开始向上滚动播放演职员的列表字幕。
“章先生,”崔成泽对他说,“外面凉。”
章决呆呆坐了一会儿,才点了点头。他告诉崔成泽,自己房间的电视坏了,所以才出来,又和崔成泽道了晚安,将盖在腿上的毯子掀开,慢吞吞走回了房间。
邮轮航行的十几日中,陆地上关于亚联盟总统赵琨的丑闻层出不穷。
他与判处陈泊桥死刑的法官在审判前密会的视频和照片流出,而该明法官某位异性密友账户上的巨额不明入账受到廉政署关注,陈泊桥案重审的呼声高涨。
在抵达北美的前一天,亚联盟时间上午十点,国会以高票数通过了亚联盟成立以来第一次总统弹劾议案,暂停了赵琨的总统职务,令其接受专门调查。
当日下午,审判委员会宣布陈泊桥案的主法官免职,案件将在十五日后开庭重审。
上岸这一天的上午,他们已经能够从甲板上遥遥望见大陆。
近些天,海上天气都不大好,多数是阴天,但到了最后一日,太阳出来了,将冰冷的空气晒出些了许热气。
章决打开了甲板阳台的门,走出去看隔了一片海的北美大陆。
崔成泽坐在单人沙发里,看他的背影。章决裹着风衣,单薄地站在风里,一动也不动,就像想要站到邮轮靠岸。
上午十点钟,崔成泽放在茶几上的电话响了,是来自裴述的秘密连线。
崔成泽看见来电号码,心中一惊,因为上船前裴述曾告知过他,若非必要,他们不会联系。他接起电话,裴述的声音好似有些疲惫,但中气很足。
他先是询问了崔成泽游轮上的情况,顿了一会儿,又问崔成泽:“章决在你身边吗?”
“在。”崔成泽抬头看了一眼章决,道。
“让他听一下电话。”裴述说。
崔成泽喊了章决一声,章决回过头,看见崔成泽拿着手机的动作,便立刻往房里走。
他的脚在阳台的门框上绊了一下,反应极快地扶了一下玻璃门才没摔倒,眼睛睁大了一些,很快地抿了一下嘴唇,又抬头看崔成泽。
“要我接电话吗?”他问崔成泽。
崔成泽点了点头,章决就微微朝他笑了笑。
章决从崔成泽手里拿过电话,放在耳边,对方过了几秒,才说:“章决?”
章决怔了一下,因为电话对面不是陈泊桥的声音。
来电人的音调更高一些,说起话来比陈泊桥更抑扬顿挫。他说:“我是裴述。”
章决愣了愣,才说:“嗯。你好”
“他快出狱了,”裴述又说,“如果没有意外的话。”
章决理解了裴述说的话,忽然仿佛有新血流入,四肢百骸都变得温暖了起来。
不过章决不太擅长接话,就问裴述:“是吗。”
“是。”裴述道。
“我给你打电话,是想告诉你,虽然他很快会出狱,但暂时不能联系你,”裴述的语速很快,话语流畅,叙述平直,“弹劾议案刚通过,还远远不到结束的时候,眼下他的一举一动,都不能大意。”
“好的。”章决说。“没关系。”他又说。
裴述忽而停顿了一会儿,不知为什么,稍稍将语气放缓了一些。他说:“你能理解就好。”
至此,两人便无话了。
电话两头沉默了十几秒,裴述说:“那就这样吧。”
他们说了再见,切断了电话。
第三十五章
下午三点,游轮靠岸了。章决和崔成泽第一批下船。
章决不需要崔成泽陪他回新独立国,于是在邮轮大厅办完手续,拿回护照后,他们便道了别。
出口外有不少记者驻守着,等待采访本次旅程的乘客,章决戴上了墨镜和口罩,低头走在其他乘客后面。
还没走到出口,他就看见艾嘉熙穿了一件宽大的深色长外套,两手插兜,站在等候的人群中。艾嘉熙换了新的发色,浅茶色的刘海贴着额头,眼睛睁得很大,探头探脑地左顾右盼,像一只正在摇摆的企鹅。
虽然艾嘉熙很努力地在寻找章决了,但和往常一样,等章决走到他面前站定,叫了一声他的名字,他才反应过来,抬起头看。
出口处很窄,只容得下两人通过,章决后头还有几位乘客等着,就一手提着行李袋,一手揽着艾嘉熙的肩膀,往通道外走。
走了几步,到了宽阔些的地方,艾嘉熙抓住了章决的手,侧着头仰脸看他,眼里泪汪汪的:“阿决……”
他拉紧章决,一头撞在章决怀里,脸埋在章决胸口,抱紧章决的腰,可怜巴巴道:“那天看到新闻,我吓得魂都没了。”
“我还想,如果你真的出事,我跟你说的最后一句话竟然是要你给我剥虾。”他又说。
章决忍不住笑了,他搭着艾嘉熙的背,哄他:“不是回来了么。”
艾嘉熙还是抱了好一会儿,才又拉着章决往外走。
司机等在离码头大厅不远的地方,他们上了车,一起坐在后座。艾嘉熙把外套脱了,抱在怀里,告诉章决:“我们先回酒店,明天回国。”
“好。”章决点了头,摘了墨镜和口罩,摆在一旁。
轿车后座位置很宽敞,但艾嘉熙非要挤在章决身边,他看了章决一会儿,突然像模像样地叹了口气,告诉章决道:“小伯父昨天给我打电话了,叮嘱我明天必须直接把你送回他们那儿,不许在别处逗留。”
“但是他好像不生气了,”艾嘉熙又说,他抬手拍拍章决的肩膀,“毕竟也不是你的错,他们只是担心你,才那么急。”
章决“嗯”了一声,道:“我知道。”又摸了摸艾嘉熙毛茸茸的脑袋:“你就别多操心了。”
“我可以不操心啊。”艾嘉熙垂着眼睛,顿了顿,下半句还没出口,轿车已经停在了酒店门口。
酒店的门童替他们打开车门,一股冷风灌了进来,艾嘉熙冷得抖了抖,没再往下说了。
下了车,走了几步便进了酒店大堂。
艾嘉熙比章决矮一个头,挽着章决,挂在章决胳膊上,小声叫他:“阿决。”
章决低头,看了看艾嘉熙,问他:“怎么了?”
艾嘉熙仰着头,神情犹豫着,又移开了眼睛,说:“没有什么。”
他们一步不停地进了电梯,上了楼,匆匆经过行政酒廊,回到房间。
接下来的几小时中,艾嘉熙也没有和章决谈论陈泊桥的话题。他向章决诉苦,说父亲逼迫他相亲,说新独立国太小,细数他见过的那些世家子弟,好几个都是他好朋友的前任。又说他生日的派对准备办在离岛的酒店,严令章决今年必须待到派对结束,不许偷偷离席。
艾嘉熙喝了好几杯水,一个人说了很久,久到累得曲着腿,歪头靠在沙发的靠枕上睡着了。
章决坐在他身边,看了他,等他再睡熟了一些,才把他横抱起来,放回了床上。
第二天中午,他们坐上回新独立国的飞机,落地后又上车直奔章决父母的宅子。
章决父母的房子在新独立国首都的郊区,占地很大,艾嘉熙把章决送到门口,说:“我爸说找我有急事,我就不进去了。”
章决下了车,脚步有些沉重,他没带家里钥匙,按了门铃,女佣给他开了门。
熟悉的鲜花和香氛气息扑面而来,母亲正站在不远处,她穿着一身剪裁合身的套装,头发很精致地盘起,化了淡妆,双手紧紧交握着看他。
“回来了啊。”她说,向章决微微张开手臂。
章决叫了她一声,走近几步,俯身拥抱了她。
母亲身上带着很淡的香气,她把纤细的身形遗传给了章决,但爱美没有,她退了一步,看着章决,小声抱怨:“头发又很久不剪了。”
章决笑了笑,说:“明天就去。”
母亲无奈地对他摇头:“爸爸在书房等你,快上去吧。”
章决的父亲章赋是新独立国的外交大臣,平时忙得脚不沾地,很少有白天待在家的时候。章决带着少许忐忑地上了楼,上次和父亲在书房谈话,还是他向父亲打包票,说一定将陈泊桥带回来,开原型舱的基因锁。
他敲开书房的门,父亲正在批阅文件,说了“进来”,没有抬头。
“爸。”章决叫他。
父亲抬头看了他一眼,道:“坐。”
章决坐在书桌对面的扶手椅上等了许久,父亲才放下手里的笔。他问章决:“陈泊桥被捕的时候,你没和他一起?”
“没有,”章决看着父亲,眼都不眨地说,“我们住两间房。”
父亲点点头,没再多问,却和章决说了另一件事。他找到了除原型舱储存的药物之外的t促分化剂。
机缘巧合之下,章赋认识了一个曽在兆华医疗做过医药代表的代理经销商。
当年召回t促分化剂的时候,由于统计错误,经销商遗漏了两支药剂未送回,一直到最近储存仓搬迁,才发现。
“医疗实验室的报告前天刚把报告送来,活性度百分之百,”章赋说,“早知这样,你也不必去泰独立国白白费事。这几天你在家修整好了,就去医院做全套检查,把结果交给医疗团队评估,看一月能不能把摘除腺体的手术做了。”
章决一时没能反应过来,便看着父亲,没有说话。
“对了,”父亲推了推金属眼镜的边框,“你一路上,没惹陈泊桥不高兴吧?”
章决愣了愣,摇了摇头。
“那最好,”章赋颇有深意地道,“亚联盟要变天了。”
下楼的时候,章决的母亲正在餐厅插花,听见脚步声,她回头看了一眼。
章决便走过去,站在母亲身边,替她打下手。
“累不累啊,”母亲把剪下来的花枝递给章决,章决接过来,扔在垃圾桶里,“累就去睡一会儿。”
“不累。”章决说。